我下巴上的伤口几天后便痊愈了。阿摩司大街诊所的儿科专家霍兰德医生给那个星期六早晨在急救中心缝合的伤口拆线。
从拆线那天起,整个事件被遮盖起来。玛拉阿姨和斯塔施克叔叔也积极参加掩饰行动。只字不提。不提谢赫贾拉,不提阿拉伯小孩子,也不提铁链、果园和桑树,不提下巴上的伤疤。禁忌。未曾发生。只有妈妈,以她特有的方式,向审查制度的壁垒挑战。一次,在我和她的领地,在厨房餐桌旁,趁爸爸不在家、我和她独处之际,她给我讲了一个印度神话:
从前,有两个僧侣,他们把所有的戒律与苦恼强加于自己头上,并且,决定徒步走过整个印度次大陆。他们还决定在整个旅途中保持绝对沉默。他们一个字也不说,就连睡觉时也这样。然而,有一次,他们走在河边,听到落水的女人呼喊救命。年轻的僧侣不言不语跳进水中,把女人背到岸上,一言不发把她放在沙滩上。两个苦行者继续默不作声地赶路。过了几个月,或者过了一年,年轻的僧侣突然问同伴:跟我说,你觉得我背那个女子是犯罪吗?朋友反问道:什么,你还背着她吗?
父亲呢,又回到他的研究中。那时,他深入钻研古代近东文学,苏美尔和阿卡德文明,巴比伦和亚述,特勒—埃尔—阿玛纳和哈图沙什早期档案馆里的发现,被希腊人叫作萨达那培拉斯的亚述巴尼拔王的传奇图书馆,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和阿达帕的短篇神话。书桌上一堆堆专著和参考文献,周围是一打打笔记和索引卡片。他试图用通常说的某个俏皮话逗我和妈妈发笑:剽窃一本书者为文抄公,剽窃五本书者为学者,剽窃五十本书者为大学者。
耶路撒冷皮肤下面那块看不见的肌肉日渐紧张起来。我们这个居住区谣言四起,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人说,伦敦英国政府就要决定撤军,使得阿拉伯联盟的正规军——他们不过是身穿沙漠长袍的英国军队,大败犹太人,征服土地,而后,犹太人前脚走,英国人从后门进。奥斯特先生杂货店里的一些战略学家认为,耶路撒冷很快会成为外约旦国王阿卜杜拉的首都,会把我们这些犹太居民扔上大轮船,运到塞浦路斯的难民营,或者把我们疏散到毛里求斯和塞舌尔的失去家园者待的中转营。
另一些人毫不犹豫地声称,希伯来地下抵抗运动,伊尔贡、斯特恩帮注、哈加纳,通过一系列血淋淋的抗击英国人行动,尤其是引爆大卫王酒店里的英国总部,给我们带来灾祸。有史以来,任何帝王也不会对如此奇耻大辱的挑衅视而不见,英国人已经决定对我们进行残暴的血洗,以示惩罚。我们那些狂热犹太复国主义领袖过于草率的暴行,令英国民众对我们恨得入骨,以至于伦敦做出决定,就让阿拉伯人把我们杀光。到目前为止,荷枪实弹的英国军队已经站在我们和阿拉伯民族亲手实行的集体屠杀之间,但是眼下他们要撤了,我们会头破血流。
有些人说,各种与显贵人物有关系的犹太人,热哈维亚的富豪,与英国人有关联的承包商和批发商,托管政府里的达官贵人,已经得到暗示,最好尽快到国外去,或至少把家人送到某种安全的避难所。他们提到,某某人家已经动身去了美国,许多家道殷实的商人一夜之间离开耶路撒冷,举家定居特拉维夫。他们定是知道其他人只能想象的事情,或者他们可以想象这只是我们的一场梦魇。
另一些人述说,一帮帮阿拉伯青年夜里在我们街上到处搜寻,手里拿着一罐罐油漆和刷子,事先在犹太人的房子上标上记号,并给他们分类。他们声称,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民众,执行耶路撒冷大穆夫提的命令,已经控制了城市周围的所有山峦,英国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说,外约旦阿拉伯军团,接到英国陆军军官约翰·格拉布·格拉布,帕夏的命令,在整个国家各主要位置部署兵力,甚至只要犹太人一有动静,便可将其摧毁。穆斯林兄弟会的战士们,经过英国人允许,从埃及携带武器而来,耶路撒冷周围的山上壁垒森严,挖好的掩体就隐蔽在基布兹拉马特拉海尔对面。有些人希望,英国人走后,美国总统杜鲁门会顶住压力,迅速派兵,两艘巨大的美国航空母舰已经在西西里准备东进。杜鲁门总统当然不允许在使六百万人丧生的大屠杀发生后不到三年的今天,在这里发生第二次大屠杀。富有并具影响力的美国犹太人会给他施加压力。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有些人相信,文明世界的良知,或进步的公众舆论,或国际劳动者阶级,或对犹太幸存者悲剧命运油然而生的普遍负疚之情,会采取行动摧毁“英阿毁灭我们的阴谋”。至少,我们的一些朋友和邻邦促使自己在那个威胁四起的奇怪秋天伊始,欣慰地想到,即使阿拉伯人不愿让我们留在此地,但欧洲人最最不愿意让我们回去再次拥入欧洲,因为欧洲人比阿拉伯人更强大有力,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们可以有机会留下。他们会迫使阿拉伯人吞咽下欧洲人使劲吐出的东西。
无论是哪种方式,几乎每个人都预见战争迫在眉睫。地下广播在广播波段播放激情澎湃的歌曲。食品、油、蜡烛、糖、奶粉和面粉几乎从奥斯特先生杂货店的架子上不翼而飞,人们开始为即将发生的不测储备应急物品。母亲在厨房的食柜里放上一袋袋面粉、死面薄饼粉、一包包面包干、速溶燕麦片、油、熟食品、罐头食品、橄榄油和糖。父亲买了两小罐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煤油,储存在卫生间的洗涤槽下。
父亲依旧每天出去,一如既往,早晨七点半到守望山的国立图书馆上班,乘坐从盖乌拉开来的9路公共汽车,沿梅沙里姆前行,在离希尔瓦尼庄园不远的地方穿过谢赫贾拉;快五点时他下班回家,破旧的手提箱里装着书和旧期刊,胳膊底下还夹着书。但是有那么几次,妈妈让他乘车时不要靠窗。又加了几句俄语。星期六下午步行对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的固定拜访暂时搁置下来。
我不过九岁便已经是真诚的读报人了,为了解最新消息而废寝忘食,一个热切的阐释者与争论者,一位观点使邻里儿童刮目相看的政治专家,军事专家,用火柴棍、纽扣和多米诺骨牌在地上布阵的战略家。我会派遣军队、在战术上实施侧翼包抄行动,和这个或者那个国外势力结成联盟,准备展开激烈争论以赢得英国人铁石般的心肠,苦苦思索演讲稿,不仅要寻求阿拉伯人的理解,与之达成和解,让他们祈求我们的宽恕,甚至能使之为我们所遭受的苦难一鞠同情之泪,并对我们高尚的心灵与高尚的道德情操钦佩不已。
那时,我与唐宁街、白宫、罗马教廷、克里姆林宫和阿拉伯领导人进行了令人自豪并行之有效的谈判。“希伯来国家!自由移民!”犹太社区的示威者们高呼口号游行,妈妈让爸爸带我参加过一两次公众集会。而每周五,一群群阿拉伯人从清真寺出来后怒气冲冲地游行,大声咆哮“杀死犹太人”,“巴勒斯坦是我们的土地,犹太人是我们的狗!”我要是有机会,就会轻而易举,理智地劝说他们,我们的口号中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意思,而那伙气势汹汹的家伙喊的口号,既不好听,也不文明,实际上,他们实际上也使喊口号者本人蒙受羞辱。在那些日子,我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堆自以为是的论证,披着热爱和平外衣的小沙文主义者,一个道貌岸然、满口甜言蜜语的民族主义者,一个年仅九岁为犹太复国主义事业喧嚣鼓噪者。我们是精英,我们是正义的,我们是无辜的牺牲者,我们是大卫对歌利亚,狼群中的羊,献祭的羔羊,而他们——英国人、阿拉伯人以及整个非犹太人的世界——他们是狼、恶魔,一个始终想吮吸我们鲜血的伪善世界,恬不知耻。
当英国政府宣布欲结束其在巴勒斯坦的统治,把托管权移交给联合国时,联合国组织了一个巴勒斯坦问题特别委员会调查巴勒斯坦的状况,也调查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和在纳粹种族灭绝行动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的状况,这些人已经在欧洲的临时难民营里待了两年多。
1947年9月初,联合国巴勒斯坦问题特别委员会做了重要报告,提议英国的委任统治应该尽早结束。取而代之的方案则是巴勒斯坦应该一分为二,建立两个独立的国家: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和独立的犹太国家。分配给两个国家的土地几近相同,将两个国家隔开的弯弯曲曲的复杂边界,已经按照两个民族各自的人口分布大致划分出来。共同的经济与货币等等,会把两个国家联系在一起。耶路撒冷,委员会建议,应该中立,成为“独立实体”,由联合国派总督实行国际托管。
这些提议移交给联合国大会,需要三分之二多数票赞成方能得到批准。犹太人咬牙切齿,同意接受分治方案,分配给他们的领土并不包括耶路撒冷或上加利利和西加利利地区,提议建立的犹太国领土的四分之三均为未曾开垦的沙漠地段。与此同时,巴勒斯坦阿拉伯领导人和阿拉伯国家联盟中的所有国家立即宣布,拒不接受任何调停,他们打算“用武力反对实施这些提议,用鲜血溺死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犹太复国主义实体的企图”。他们辩论说,整个巴勒斯坦数百年来一直是阿拉伯人的土地,直到英国人来到此地,鼓励一群群外国人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夷平山丘,将古代的橄榄树林连根拔出,采用不轨手段从腐败的地主手中购买一块块土地,赶走世世代代在那里耕耘的农民。要是不阻止他们,这些狡猾的犹太殖民主义者定会吞并整个地区,抹去阿拉伯人的生活遗迹,用欧洲殖民的红顶屋来覆盖这片土地,妄自尊大无法无天使其堕落,很快他们会控制伊斯兰圣地,而后他们直入周边阿拉伯国家。由于他们阴险狡诈,科技水平高超,加上英国殖民主义者的支持,他们会立即像白人在美国、澳大利亚以及世界各地那样对付土生土长的居民。要是允许他们在这里建国,即使是个小国,他们无疑会将其当作一个据点,数百万人将会像蝗虫一样蜂拥而入,定居在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谷,剥夺这些古老风光里的阿拉伯特征,当阿拉伯人尚浑浑噩噩之时,吞并一切。
10月中旬,英国高级将领艾伦·坎宁安将军向当时犹太代办处执行主席大卫·本—古里安发出威胁暗示:“倘若有麻烦,”他忧心忡忡,“怕是我们帮不了你们,我们保护不了你们。”注
爸爸说:
“赫茨尔是位先知,他知道会发生什么。1897年,第一次犹太复国主义大会召开时,他说,再过五年,或者顶多再过五十年,在以色列土地上会出现一个犹太国家。现在五十年过去了,国家真的已经站在门口了。”
妈妈说:
“不是站立。没有大门,有个深渊。”
父亲的谴责声犹如甩起的鞭子噼啪作响。他讲俄语,因此我听不懂。
我口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乐,说:
“耶路撒冷要打仗了!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有时,当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看落日,或者在安息日早晨父亲和整个邻里依然在梦乡中沉睡时,一阵恐惧会令我周身寒彻,那是因为小姑娘阿爱莎从地上抱起昏迷中的孩子,默默地将他抱在怀中的场面,在我眼中,突然酷似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基督教画,某次参观教堂时父亲曾指着那幅画让我看,并悄声向我解释。
我记得从那所别墅的窗子里看到的橄榄树,它们早已不再属于生机勃勃的世界,而是成为无生命王国中的一部分。
停一停啊歇一歇啊停歇停歇。
11月,某种屏障开始在耶路撒冷内部拉开。公共汽车依旧来回行驶,附近阿拉伯村庄里的水果商贩带着一盘盘无花果、杏仁和仙人果,依旧在我们这里走街串巷,但是一些犹太家庭已经从阿拉伯居住区里搬出来,阿拉伯家庭已经开始离开西耶路撒冷,搬到南部和东部地区。
我只有在想象中,有时才可以去往圣乔治大街的东北部延伸地带,睁大双眼凝视着另一个耶路撒冷:城中黑黝黝的古柏苍苍,不是翠柏郁郁葱葱,街道上石墙林立,防护栏纵横交错,飞檐翻翘,高墙阴森,陌生,静谧,冷漠超然,含而不露的耶路撒冷,阿比西尼亚人、穆斯林、朝觐者、奥斯曼人的城市,布道者的城市,奇怪陌生的城市。十字军、圣殿骑士、希腊人、亚美尼亚人、意大利、隐修者、圣公会信徒、希腊东正教徒的城市,苦行者、科普特人、天主教徒、路德会教友、苏格兰人、逊尼派教徒、什叶派教徒、苏菲主义者、阿拉维派教徒的城市,钟声悠扬,宣礼员略带哭腔的绵长唱颂,黑压压的松树,可怕而诱人,暗藏所有的魔力,拥塞的窄街不容我们进入,并在暗中威胁着我们,一座恶毒的神隐城市,孕育着灾难。
我在“六日战争”后听说,整个希尔瓦尼家族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离开了约旦人管辖的耶路撒冷。一些去了瑞士和加拿大,另一些定居在海湾国家,还有一小部分搬到了伦敦和拉丁美洲。
他们的鹦鹉呢?“谁是我的命运之神?谁是我的王子?”
阿爱莎呢?她的瘸弟弟呢?她在世间何处弹钢琴,假使她仍然有一架钢琴,假使她没有在尘土飞扬燥热难耐的小破屋,在某个土路上污水横流的难民营,渐渐枯萎老去。
如今,那些幸运的犹太人居住在她昔日塔里比耶的家园,街区的房屋穹隆拱顶,由淡淡的蓝粉相间的石块建成。
不是由于战争在即,而是由于另外某种原因,某种比较深入的原因,我在1947年秋季,会突然被某种恐惧攫住,感到某种渴望,确信某种惩罚即将来临并为之感到耻辱,还掺杂着某种无法言状的痛苦,某种横遭禁锢的期盼、愧疚与伤悲,令我心如刀绞,疼痛难耐。为那片果园,为那眼盖有一块绿铁板的水井,还有那蓝瓷砖砌成的池塘,金鱼在太阳下鳞光闪闪,而后消失在一簇簇水生植物里;为饰有精美飘带的软垫,为图案缤纷的地毯,其中一块绣着天堂树林中的天堂群鸟;为彩色玻璃花瓣,分别显示出日光的不同颜色:红彤彤的叶子,绿油油的叶子,金灿灿的叶子,紫罗兰的叶子。
还为那只鹦鹉,声音听上去像个烟瘾很大的人:“可也是,可也是,亲爱的年轻女士。”它的女高音同伴银铃般地回答说:“请!请!请随意。”
我到那里,到那座果园,去过一次,之后又不光彩地被从那里赶走,我确实用手指触碰过它:
“安静!安静,不要吵!请不要吵!先生!”
清晨时分,我在第一缕晨光的气息中醒来,透过关闭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我们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在这棵石榴树上,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鸟儿,每天早晨,它欢快并准确地重复《致爱丽丝》的前五个乐音。
这个口齿清晰的傻瓜,这个吵吵闹闹的小傻瓜。
走近她时,不是像新希伯来人走近高贵的阿拉伯人民,不是像雄狮走近群狮,也许我可以就像一个小男孩走向一个小女孩那样走近她?也许不能?
注 即以加拿大为首的七国多数派提议将巴勒斯坦分成阿拉伯与犹太二国,并且将耶路撒冷置于联合国的永久信托统治下;以印度为首的三国少数派则提议在巴勒斯坦设置阿拉伯与犹太联邦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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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斯特恩帮,20世纪30年代末期从“伊尔贡”中分裂出来,主张通过暴力手段打击包括英国人在内的反犹太复国主义力量。主要领导人有伊扎克·沙米尔和亚伯拉罕·斯特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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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多夫·约瑟夫:《忠诚的城市:耶路撒冷的围困》,1948年,伦敦,1962年,第31页。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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