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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那只小乌龟,它经常早晨爬到我在石榴树下的领地,吃我手上的生菜叶和黄瓜皮。它并不怕我,也不把脑袋缩进壳子里,在吞吃东西时,它的小脑袋一动一动的,可好玩了,仿佛在频频点头,同意你所说的话。(它就像热哈维亚区的某位秃头教授,通常他们也热情地点头,直至你把话说完,可那时他的认可却变成了嘲弄,因为在冲你频频点头时,他就已经把你的见解撕成了碎片。)

乌龟吃东西时,我习惯于伸出一根小手指头抚摩它,它的两个鼻孔与耳朵眼儿如此相似,真是奇妙。当父亲不在眼前时,我从心底里叫它咪咪,而不叫阿卜杜拉—格尔顺。

在轰炸期间,没有黄瓜,也没有生菜叶,不让我到院子里去,但我仍然打开房门,有时给咪咪扔去一点吃的。有时我可以从远处看见它,有时它会一连几天不见踪影。

就在格里塔·盖特和妈妈的朋友皮莉·颜乃遇害那天,我的乌龟咪咪也被杀死了。一块弹片将其劈成两半。我流着泪问父亲是否可以把它埋在石榴树下,而后再立块墓碑以示纪念,父亲向我解释说不行,这主要是卫生原因。他说他已经把尸骨给扔了,但是他不失时机给我上了一课,讲反讽一词的含义:我们的阿卜杜拉—格尔顺是从外约旦王国来的新移民,而杀死它的弹片恰恰是从外约旦打来的弹片,这就是反讽。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我仰面躺在走廊一头的垫子上,周围传来鼾声、嘟囔声和老人们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我躺在父母身边,浑身是汗,借着卫生间孤独暗淡的摇曳烛光,透过污浊的臭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乌龟的身影,但不是我喜欢用手指抚摩的小乌龟咪咪(无疑不是小猫或者幼犬),而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魔怪乌龟,鲜血淋漓,一团骨头架子,浮在空中,借助利爪费力地前行,朝我和躺在走廊里的人们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着,它面目狰狞,一颗子弹从它的一只眼睛射进,又从耳朵眼里钻出——尽管乌龟实际上没长耳朵,那张脸已经毁容。

我试图叫醒父亲,他没有醒来,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呼吸深沉,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但是母亲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胸口上。她和我们大家一样和衣而卧,衣服扣子碰得我脸颊隐隐作痛。她紧紧抱住我,但不是想安慰我,而是跟我一起啜泣,强忍住哭声,免得别人会听见:皮莉,皮罗什卡,皮莉莉莉。我只能抚摩她的头发,她的脸颊,亲吻她,仿佛我已经长大成人,她是我的孩子,我轻声说,妈妈,好了,好了,有我呢。

接着我们又说起了悄悄话,她和我。泪眼矇眬。后来,走廊尽头摇曳不定的暗淡烛光熄灭了,只有炮弹呼啸着打破沉静,每一枚炮弹落地,墙那边的山冈就会颤动,母亲把我的头从她胸口移开,把她湿乎乎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那天夜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晓得我会死。每个人都会死。世界上任何东西,就连我的母亲,也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她。咪咪有坚硬的甲壳,一遇到危险,就会把双手、双脚和头缩进甲壳里。但也没保全性命。

9月,耶路撒冷基本停火期间,我们在安息日上午又有了客人:爷爷和奶奶,阿布拉姆斯基夫妇,也许还有别人。他们在院子里喝茶,讨论以色列军队的战绩,联合国调解人、瑞典勃纳多特伯爵注提出的和平计划极其危险,无疑是由英国人幕后操纵的阴谋,其目的是要置我们年轻的国家于死地。有人从特拉维夫带来一枚新硬币,又大又丑,那是刚刚铸造的第一枚希伯来硬币,人们激动地把它传来传去。那是一枚两毛五普鲁特注的硬币,上面画着一串葡萄,父亲说那是直接从第二圣殿时期的犹太钱币上照搬过来的一套母题,葡萄上镌刻着清晰的希伯来文字母:以色列。为保险起见,以色列这几个字不光用希伯来文写成,还有英文和阿拉伯文。

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太太说:

“要是我们死去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以及历代的人们能有幸看到并拿到这枚硬币,该多好啊。犹太硬币——”

她喉咙哽咽。阿布拉姆斯基说:

“应该为赐福而做感恩祈祷。感谢你,我们的上帝,宇宙之王,你赐予我们生命,保护我们,让我们得到这一时刻。”

亚历山大爷爷,我那位温文尔雅追求享乐喜欢涉香猎艳的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把那枚超大的镍币放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两下,而且热泪盈眶。接着,他把它传给别人。那一刻,街上响起救护车凄厉的笛声,它开向泽弗奈亚大街,十分钟后,又呼啸着往回开,父亲又从中找到借口,开些救世主号角之类苍白无趣的玩笑。他们坐在那里谈天说地,甚至又倒上一杯茶,半小时过后,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准备动身离去,向我们祝福,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喜欢堆砌华丽的辞藻,大概会吐出一些言过其实的短语。他们还站在门口时,一位邻居赶来,小声把他们叫到院子的拐角,他们急忙随他而去,杰尔塔阿姨把手提包都忘了。一刻钟后,伦伯格夫妇来了,慌慌张张地告诉我们,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在我们家串门时,他们的儿子,十二岁的约纳坦,在尼海米亚大街上玩耍,一名约旦狙击手从警察培训学校朝他放枪,一弹打中他的脑门正中,孩子在那里躺了五分钟,呕吐不止,救护车还没到,就断了气。

我在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的日记中发现这样的话:注

1948年9月23日

9月18日星期六十点一刻,他们打死了我的约尼,约尼我的儿子,我的全部生命。一个阿拉伯狙击手打死了他,我的天使,他只费劲地叫了声“妈咪”,只跑出几米远(他,我出色、纯洁的孩子正站在家门附近),就一头倒地……我没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他呼喊我时,我也没有应声。我赶回来时,我可爱的宝贝儿子已经辞世。我在太平间里看到他。他的样子美妙绝伦,宛如进入了梦乡。我拥抱他,亲吻他。他们在他头下放了一块石头。石头动了一下,他的头,他那小天使般的头,微微一动。我心里说,他没有死,我的儿子,瞧,他在动……他眼睛微睁。接着“他们”来了——太平间的工人们——进来辱骂我,粗暴地谴责我,打扰我:我无权拥抱他,亲吻他……我离他而去。

但是,数小时之后我又回来了。正在施行“宵禁”(他们在寻找杀害勃纳多特的凶手)。每个路口都有警察阻挡……他们要我在“宵禁”时出门的通行证。他,我死去的儿子,就是我的通行证。警察让我走进太平间。我随身抱了一个垫子。我把石头挪开,放在一边,我不忍看见他那可爱而令人惊叹的头枕着一块石头。后来,他们又“回来”让我离开。他们说我不该碰他。我没听他们的。我继续拥抱他,亲吻他,我的宝贝。他们威胁说要锁门,把我和他,和我的全部生命关在一起。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接着,他们再三考虑,威胁说叫当兵的。我不怕他们……我再一次离开太平间。在离开之前拥抱并亲吻了他。第二天早晨,我又来看他,我的孩子……我又一次拥抱他,亲吻他。我又一次向上帝祈祷复仇,为我的孩子复仇,他们又一次把我赶了出来……我又一次回来时,我可爱的孩子,我的宝贝,被放进一口严严实实的棺材里,而我记住了他的脸,记住了他的一切。注

注 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一个女子在1948年耶路撒冷围困时期的日记》,见于《雅考夫—大卫·阿布拉姆斯基通信》,淑拉·亚布拉姆斯基编辑并评注(特拉维夫:希弗里阿特波阿里姆,5751/1991),288—289页。——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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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亚瑟·克里奇·琼斯(1891—1965),曾经担任英国殖民地事务大臣(1946—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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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参考了各种文献,包括多夫·约瑟夫《忠诚的城市:耶路撒冷的围困》,1948(伦敦,1962),第78页。——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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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即《圣经》中的格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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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勃纳多特伯爵,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的侄子,军人、人道主义者和外交官,在担任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人之间的联合国调停人时被犹太人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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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普鲁特,以色列建国初期旧辅币名,60年代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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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作家在给英文译者的提示中曾经指出,日记作者的希伯来语比较笨拙,有时比较正规,属于非同一般的现代希伯来语,译者尽量求其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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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一个女子在1948年耶路撒冷围困时期的日记》,见于《雅考夫—大卫·阿布拉姆斯基通信》,淑拉·亚布拉姆斯基编辑并评注(特拉维夫:希弗里阿特波阿里姆,5751/1991),288—289页。——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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