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黑坐在她身边,因为她那时受不了电灯灯光,每天早晨,我们上班、上学前都要关闭所有的百叶窗,拉上窗帘,好像妈妈变成了《简·爱》中阁楼上那个令人恐怖的可怜女人。他摸黑坐着,默默地抓过妈妈的一只手,一动也不动,不然就是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但是,他不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三四分钟,除了在放有卡片的书桌旁,无论在我生病的妈妈身旁,还是在任何地方,他都坐不了三四分钟。他是一个活跃的人,始终忙忙碌碌,忙着做事,忙着说话。
当无法继续忍受黑暗和沉默时,他就会把书和许多卡片拿到厨房里,在油布上给自己擦干净一块地方,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段时间。但独自地囚禁在这个烟熏火燎的书房里,很快便让他神情沮丧。因此每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站起身,叹口气,换上西装,梳头漱口,洒点须后水,轻轻来到我的房间看看我是否睡着(因他之故,我总是装睡),接着他走进妈妈的房间,总是那么几句话,总是同样的保证,她当然不会阻拦他,相反,她通常抚摸他的脑袋说,去吧,阿里耶,到外面玩去吧,那里的人可不像我这么死板。
他头上戴着亨弗莱·鲍嘉式的帽子,腋下夹着把雨伞以防万一,走了出去,快步经过我的窗前时,小声哼唱,那歌声可怕地跑了调,并带有浓重的阿什肯纳茨口音:“……我头偎在你的胸口,我遥远的祝祷找到了归处。”或者:“你可爱的眼睛像一对信鸽,你的声音像银铃般悦耳!”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然而却不知自明,然而却不想知道,然而却原谅爸爸。我希望他在那里稍许得到一丝快乐。我绝对不愿勾画那里发生了什么,在他自己的“那里”,但是我不想勾画的东西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发生在我身上,让我眩晕,让我无法入睡。我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我的身体已开始成为一个无情的敌人。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没人时,妈妈实际上白天上床睡觉。有时,她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总是光着脚,尽管父亲恳求她,给她买了拖鞋。我妈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战争期间,走廊是我们的避难所,现在走廊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地图,成了作战室,我和父亲在那里指挥以色列安全部门和自由世界的防御工作。
即使白天,走廊也黑漆漆的,除非你打开电灯。我妈妈在黑暗中来回飘然走动,没有变化,走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就像犯人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有时她开始唱歌,好像要和我父亲比比高低,但调子把握得比他准多了。她唱歌时声音阴郁深情,仿佛冬夜品尝加香料的温酒。她唱歌时不用希伯来语,而是用声音甜美的俄语,富于梦幻的波兰语,或者偶尔用意第绪语,听上去像是抑制着眼泪。
爸爸夜晚出去,总是信守诺言,半夜之前回来。我能够听见他脱下衣服,接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轻轻哼唱,把一块饼干蘸在茶里。接着他会洗个冷水澡。(要是用热水,你得提前四十五分钟用木头烧小锅炉,先要用煤油把木头点燃。)而后,他会轻轻来到我房间确定我已经睡着,替我拉拉被子。只有那时,他才轻轻走进他们的房间。有时,我听见他们二人小声说话,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有时那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生命。
爸爸开始害怕自己对妈妈失眠负有责任,因为他睡在大床上。有时,他执意把她安置在沙发床上,每天夜里沙发变成床,他自己睡在椅子上。(我小时候管它叫作“汪汪沙发”,因为你打开沙发,它的样子就像气势汹汹的狗张开大口。)他说,如果他睡在椅子上,她睡在床上,对大家真的都比较好,因为他不管睡在哪里都像根木头,“即便睡在滚烫的平底锅上”。实际上,如果知道她睡在床上,他在椅子上会睡得更好;反之,知道她在椅子上一连几个小时失眠,他即使睡在床上也睡不好。
一天夜里,快半夜了,我房间里的门轻轻打开,爸爸在暗中向我俯下身,我一如既往,赶紧装睡。他没有替我把被子盖好,而是掀开被子,钻到我被窝里。像那时一样,像11月29日建国决议通过后那样,我的手看到了他的眼泪。我惊恐万状,急忙把双膝蜷起紧紧贴到肚子上,希望并祈祷他不会注意到我为什么夜不成眠,要是他发现了,我会当即死掉。当爸爸钻到我被窝里时,我的血液凝固了,陷入极度恐慌之中,千万别发现我干脏事啊,良久,我意识到,溜进我床上的剪影并非父亲,恍然在噩梦中。
她把被子拉过我们二人的头顶,亲热地搂抱我,低声说,不要醒来。
早晨,她不在那里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到我的房间,但是此次,她从“汪汪沙发”上搬来一个床垫,睡在我床边的地板上。接下来的又一个夜晚,我执意,尽量模仿爸爸不可一世的神态,要她睡到我床上,我睡在她脚下的床垫上。
仿佛我们都在玩随乐声抢椅子的游戏,它叫随乐声抢床。第一轮:普通形式——我父母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我睡在自己床上。接下来在第二轮里,妈妈睡在她的椅子上,爸爸睡在沙发上,我依然睡在自己床上,在第三轮里,妈妈和我睡在我的单人床上,而爸爸睡在双人床上。在第四轮里,爸爸没有改变,我又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妈妈睡在我脚下的床垫上。接着她和我调换位置,她上床,我下地,父亲原地不动。
但是,我们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几个夜晚过后,当我在自己房间睡在妈妈脚下的床垫上时,半夜时分,她发出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声音,近似咳嗽,又不像咳嗽,吓了我一跳。接着她平静下来,我又继续睡去。但是过了一两个夜晚,我又被她似咳非咳的声音惊醒。我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身上裹着毯子迷迷瞪瞪地走向走廊,爬上爸爸的双人床。我立刻又睡着了。接下来的夜晚我也睡在那里。
我妈妈在我的房间差不多睡到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我和父亲一起睡。过了两三天,她所有的药片、药瓶和镇静剂以及治疗偏头疼的药丸搬到了她的新地点。
我们只字未提新的睡觉安排。谁都没提。仿佛它是自行发生的。
确实自行发生。没做任何家庭决定。没说一个字。
但是,倒数第二个星期,妈妈没有在我床上过夜,而是回到她在窗子旁边的椅子上,只是,椅子从我们房间——我和爸爸的房间——搬到我的房间,现在那已经成了她的房间。
即使一切都已经结束,我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房间。我想和父亲待在一起。我最终回到自己的旧屋后,根本无法入睡,仿佛她还在那里,冲我似笑非笑,似咳非咳,或者仿佛她把失眠传给了我,那失眠追随她到最后,现在又来追随我了。我回到自己床上的那个夜晚非常恐怖,接下来的几个夜晚,父亲不得不把我从“汪汪沙发”上拖到我自己的房间,和我一起睡在那里。有那么一两个星期,父亲睡在我脚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领地,她,或她的失眠症,追随着他。
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席卷着我们三人,将我们抛出,聚聚分分,举起、颠摇、卷动,直至我们都被抛到不属于自己的陆地。我们都疲惫不堪,默默地接受着变化。不光父母眼睛下面出现了半月形的黑晕,那几个星期,我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眼睛下面也出现了黑晕。
那年秋天,我们被绑缚在一起,像三个罪犯住在同一个号子里。然而,我们三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因为他们岂能知道我那些污秽不堪的夜晚?残酷的肉体那么猥琐?我父母怎么能够知道,我含垢蒙羞,咬牙切齿,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要是你今天不放弃,我会用性命起誓,吞下妈妈的所有药片,这样它就终止了。
我父母什么也没有怀疑。我们之间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但是我知道他们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吗?
他们二人呢?我父亲知道她的苦楚吗?母亲理解他的苦难吗?
一千暗年把大家全部隔开,即使同一号子间里的三个囚犯,即使特里阿扎那一天,那个星期六早晨,母亲背靠大树坐在那里,父亲和我枕着她的膝头,母亲抚摸着我们二人,即使那一刻,那是我童年时代最为宝贵的一刻,我们之间也隔着一千个无光之年。
注 《塔尔巴茨》和《梅促达》是两份犹太学研究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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