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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地善良的马尔库斯,在约拿大街出售新书和旧书,并在近盖乌拉大街拐角处开有租书图书馆,最后他允许我每天换书,有时一天换两次。开始,他并不相信我真的把整本书看完了,当我把一本只借了几个小时的书还回来时,他经常巧意设计各种问题来考我。逐渐,他化疑虑为惊奇,最后心悦诚服。他相信,凭借这种惊人的记忆力与如此快速的阅读能力,尤其是当我也学会一些大语种后,有朝一日我会成为我们某位伟大领袖理想的私人秘书。天晓得,也许许多年后我会成为本—古里安或者摩西·沙里特的秘书。结果,他决定值得对我进行长远投资,他应该把面包撒在水里,天晓得他有朝一日也许需要某种特批,他也许需要某种方便,或者是顺利从事正在筹划的出版业,那么,他与某位人中豪杰的私人秘书的友谊会比黄金还要宝贵。

马尔库斯先生有时骄傲地向他的优秀顾客出示我那张密密麻麻的借书证,仿佛在心满意足地凝视自己的投资成果。看看我们有什么吧!一个书呆子!一个杰出人才!一个每月不光读几本书,而是读整架子书的孩子!

于是,我从马尔库斯先生那里得到特许,自由自在享用他的图书馆。我可以一次借四本书,这样就不会在假期不开馆时饥肠辘辘了。我可以浏览——仔仔细细!——打算出售而不是借阅的热门书。我甚至可以看同龄人不宜阅读的书,像萨默塞特·毛姆、欧·亨利、斯蒂芬·茨威格甚至刺激痛快的莫泊桑的长篇小说。

冬天,我在黑暗中奔跑,顶着凛冽滂沱的冷雨和劲风,在马尔库斯先生的书店六点钟关门之前赶到那里。那年月的耶路撒冷非常寒冷,寒冷刺骨,12月末的夜晚,饥饿的北极熊从西伯利亚来到凯里姆亚伯拉罕地区的大街小巷游荡。我奔跑时没穿大衣,因此套头衫全部湿透,整个晚上散发出湿毛那令人沮丧的刺痒气息。

偶尔,碰巧我没东西可读,在那些漫长空虚的安息日,我在早上十点钟把从图书馆里带来的军火全部用光。我发狂似的随意从父亲书架上抓起史龙斯基翻译的《蒂尔·艾伦施皮戈尔的恶作剧》、瑞夫林翻译的《一千零一夜》、以色列·扎黑、门德勒·莫凯尔·塞法里姆、沙洛姆·阿雷哈伊姆、卡夫卡、别尔季切夫斯基的书,拉海尔的诗歌、巴尔扎克、汉姆孙、伊戈尔·莫辛松、费尔伯格、纳坦·沙哈姆、格涅辛、布伦纳、哈扎兹,甚至阿格农先生的作品。我几乎一点也读不懂,也许只能通过父亲的眼睛看到一些东西,即东欧犹太村落的生活可鄙、可憎,甚至滑稽可笑,在我愚蠢的内心深处,并不为它可怕的结局彻底震惊。

父亲拥有世界文学多数重要作品的原著,因此我几乎对它们看也不看。但是,只要那里有希伯来文版的书,我如果没有真正阅读,至少闻闻它。我会尽一切努力。

当然,我也阅读《达瓦尔》上每周一期的儿童栏目,以及每个人甜点单上都有的那些儿童文学作品:莉娅·戈尔德伯格和范妮娅·伯格斯坦的诗歌、米拉·洛贝的《孩之岛》以及纳胡姆·古特曼的所有作品,罗本古拉的非洲、比阿特丽斯的巴黎、特拉维夫周围的沙丘、果园和大海,所有这些都是我最初游弋享乐世界的目的地。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已经成为大世界的组成部分——的差异,在我看来,就像我们寒冬般的黑白生活和充满色彩、夏日与光明的生活之间的区别。

茨维·里伯曼—里夫尼的《在废墟上》是部尤能抓住我想象力的作品,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很久以前,在第二圣殿时期,有一个偏远的犹太村庄,宁静地坐落在高山、山谷和葡萄园中间。一天,罗马军队来到此地,把所有的村民,男人、女人和老人全部杀光,抢夺他们的财产,纵火烧毁建筑物,继续向前赶路。但是,村民们在大屠杀发生之前便把小孩,尚未满十二岁无法参加保卫村子活动的小孩,藏进一个山洞里。

灾难发生后,孩子们从山洞里出来,看到村庄毁于一旦,他们没有绝望,而是召开类似基布兹举行的全体成员集会,经讨论决定,生活必须继续,他们必须重建满目疮痍的村庄。于是他们成立委员会,女孩子们也在内,因为这些孩子不但勇敢勤奋,而且进步开明,让人惊叹。他们一点一点,像蚂蚁一样劳动,设法治愈残存的牲畜,修理牲口圈和牛棚,修复烧毁的房屋,重新在田间开始劳作,建立起一个儿童模范社区,某种富有田园色彩的基布兹,鲁宾逊似的社区,里面没有一个礼拜五。

这些富于梦想的孩子过着均分与平等的生活,没有一丝阴影,既没有权力斗争,也没有你争我夺,嫉妒成性,既没有肮脏的两性关系,也没受死去父母冤魂的缠绕。不折不扣,与《蝇王》里孩子的遭遇截然相反。茨维·里夫尼当然打算给以色列儿童描绘出鼓舞人心的犹太复国主义寓意:荒漠上的一代人都已经死去,代之而起的是国土一代,大胆勇敢,凭借自己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地位,从大屠杀到英雄主义,从黑暗到光明。在我自己的耶路撒冷版本中,在我脑海里的一连串臆想中,孩子们并非只挤牛奶、采摘橄榄和葡萄便可以心满意足,他们发现了一个武器秘密藏匿地点,或更好的是,他们设法设计并制造机关枪、迫击炮和装甲车。要么就是“帕尔马赫”设法把百代以后出产的这些武器,偷运到《在废墟上》的孩子们张开的双手中。茨维·里夫尼的(以及我的)孩子携带这些武器,急忙奔向马萨达,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那里。他们从背后发起强有力的拦阻射击,用命中率高的长管炮以及致命的迫击炮,他们出人意料地攻击了罗马军团——正是这支军队杀害了他们的父母,而现在又修筑斜坡,直捣马萨达的石筑堡垒。这样,正当埃里扎·本—亚伊尔注就要结束他那令人难忘的告别演说,最后一批马萨达卫士就要拔剑自戕,不做罗马人的俘虏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和年轻的勇士突然来到山上,把他们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把民族从险遭失败的耻辱中解救出来。

而后,我们在敌人领土上作战,我们把迫击炮安置在罗马七丘上,把凯旋门击得粉碎,使皇帝下跪。

或许这里隐藏着另一种病态的不正当的快感,茨维·里夫尼在写书时肯定从未想到过的一种阴暗、俄狄浦斯似的快感,因为这里的孩子们埋葬了自己的父母,埋葬了所有的人。整个村庄没有留下一个成年人。没有父母,没有师长,没有邻居,没有叔叔,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克洛赫玛尔先生,没有约瑟夫伯伯,没有玛拉和斯塔施克·鲁德尼基,没有阿布拉姆斯基夫妇,没有巴·伊兹哈尔夫妇,没有莉莉亚阿姨,没有贝京,也没有本—古里安。因此,犹太复国主义特质那备受压抑的愿望,以及我一个孩子备受压抑的愿望,奇迹般地得以实现,这个愿望就是他们必须死去。因为他们如此格格不入,如此难以承受,他们属于大流散,他们是荒漠中的一代人。他们一刻不停地要求你,命令你,不让你有喘息之机,只有当他们死去,我们才最终可以向他们展示我们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无论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无论他们如何期待,我们都能圆满实现。我们耕耘,收割,建设,战斗,赢得胜利,但前提是他们不存在,因为新希伯来民族需要与之断绝联系,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要年轻、健康和坚强,而他们老了,虚弱,复杂,有点令人反感,颇为滑稽可笑。

因此,在《在废墟上》,整个荒漠中的一代人蒸发了,留下的是快乐、步态轻盈的孤儿们,像蔚蓝色天空中的群鸟一样自由自在。没有人终日操着流散地口音找碴儿,高谈阔论,强调陈腐过时的礼仪,用各种各样的沮丧、创伤、命令和野心来破坏生活,他们谁都没活下来整天向我们进行道德说教——这个可以,那个禁止,那个令人讨厌,只有我们,独自生存在世界上。

在所有成人的死亡中,隐藏着一个神秘有力的咒语。因此,在十四岁半那年,在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站起来灭掉了父亲和整个耶路撒冷,更改姓氏,前往我的胡尔达基布兹,住到那里的废墟上。

注 埃里扎·本—亚伊尔,马萨达卫士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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