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9月,阿姆奥维德出版社出版的流行丛书中,收入由阿哈龙·阿米尔翻译成希伯来文的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注。在读这本书之前,我还不知道温士堡的存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俄亥俄。或许我朦朦胧胧记得《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中有俄亥俄。而后,这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出现了,深深震撼了我,几乎整个夏天,我像喝醉酒一般在基布兹的小径上行走,直至凌晨三点半,自言自语,如同害相思病的乡村情郎颤抖不已,又唱又跳,带着敬畏、欢乐与狂喜悲泣——我找到了!
凌晨三点半,我穿上工作服和靴子,跑向拖拉机棚,我们从那里出发到一块叫作曼苏拉的地里,清除棉花地里的杂草,我拿起一把锄头,在一排排棉花苗里快速干到下午,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面,仿佛我长出了翅膀,幸福得晕晕乎乎,奔跑,锄草,咆哮,奔跑,锄草,自言自语,向山岭、微风窃窃私语,锄草,发誓,跑,心潮澎湃,泪流满面。
整个《小镇畸人》由一系列的故事与事件构成,故事套故事,故事与故事互为关联,尤其因为这些故事均发生在一个穷困偏僻的乡间小镇。书中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老木匠、一个心不在焉的小伙子、某小店老板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这些故事互为关联,也是因为人物从一个故事走进另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在另一个故事中再度出现时,则成为次要人物、背景人物。
《小镇畸人》中的故事都围绕日常生活琐事展开,以当地流言蜚语片断或者没有实现的梦想为基础。一个老木工和一个老作家谈论把床升高,而另一个名叫乔治·威拉德的年轻人是当地一家报社初出茅庐的记者,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突发奇想。一位名叫比德尔鲍姆的性情古怪的老人,绰号飞翼比德尔鲍姆。一个身材高大、黝黑的女子由于某种原因嫁给了一个名叫里费博士的男人,但一年后死去。一个名叫阿布纳·格罗夫的男人,小镇上的面包师,以及帕雪瓦尔医生,“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嘴巴下垂,唇上盖着一抹黄色胡髭。他老穿一件肮脏的白背心,口袋里露出许多叫作‘斯都琪’的黑烟卷”,还有其他类似的人物类型,在那个夜晚之前,我认为他们在文学中没有位置,除非作为背景人物,向读者提供顶多半分钟的笑柄与怜悯。这里,在《小镇畸人》中,我认定有损于文学尊严、被拒之文学门外的人与事,占据了中心舞台。舍伍德·安德森笔下的女人并非大胆,她们不是神秘的妖妇。他笔下的男人也不强悍,属于那种笼罩在香烟烟雾与阳刚悲悯中的类型。
因此,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把我离开耶路撒冷时就已经抛弃的东西,或者我整个童年时代一直脚踏、但从未劳神弯腰触摸的大地重新带回给我。我父母的困窘生活;修理玩具与娃娃的克洛赫玛尔夫妇家里总是飘着的淡淡的面团味儿与腌鳕鱼味儿;杰尔达老师暗淡阴郁的房子、表皮斑驳的柜子;心存不满的作家扎黑先生以及他深受慢性偏头疼困扰的妻子;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烟熏火燎的厨房;斯塔施克和玛拉·鲁德尼基养在笼子里的两只鸟,一只老秃鸟和另一只松果鸟;伊莎贝拉·纳哈里埃里满屋子的猫,还有她丈夫杰茨尔,合作社里目瞪口呆的收款员;还有斯塔赫,施罗密特奶奶那条伤心的老狗,圆眼睛里露出哀愁,他们经常用樟脑球给它消毒,狠劲抽打它,消除灰尘,直至某天,她不再需要它,用报纸把它一卷,扔进了垃圾箱。
我知道我来自那里,来自令人沮丧的诸多忧愁与虚伪、渴望、荒诞、自卑情结与乡野虚夸、多愁善感的教育和落伍过时的理想、备受压抑的创伤、无可奈何与绝望茫然,对国内种种苦涩的变化绝望茫然,一些微不足道的骗子伪装成危险的恐怖主义者和英勇的自由卫士,不幸的书籍装订者发明了带有普遍救赎色彩的配方,牙医们悄悄地告诉邻居他们同斯大林保持着旷日持久的私人通信,钢琴老师、幼儿园老师和家庭主妇向往充满激情的艺术生活的渴望遭到遏制,夜晚泪流满面辗转反侧,欲罢不能的作家们没完没了给《达瓦尔》的编辑们写信,发泄不满,老面包师在睡梦中看见了迈蒙尼德和善名之师注,紧张不安、自以为是的工会官员以职业政党工作人员的眼光盯着当地居民,电影院、合作社的出纳员在夜间作诗,编写小册子。
在这里,在基布兹胡尔达,也住着长于俄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牛倌,曾经被放进占据八十四个席位的工党候选人名单中竞选第二届议会议员的教书匠,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漂亮女裁缝,晚上画留在记忆深处的故乡比萨拉比亚小村遭毁灭之前的风光。也有年事已高的光棍喜欢在凉风习习的晚上独自坐在长椅上凝视小姑娘,一个声音悦耳的卡车司机私下梦想成为歌剧演员,一对暴躁易怒的理论家,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间,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文字中,均相互轻慢相互蔑视,一个当年在波兰曾是班上最可爱的姑娘甚至在无声电影里上过镜的女子,而今身材肥胖,满脸通红,没人照顾,每天系着脏兮兮的围裙坐在食品仓库后粗糙的凳子上,给一大堆一大堆的蔬菜削皮,偶尔用围裙擦擦脸,擦去眼泪、汗水,或二者兼而有之。
《小镇畸人》甚至在我没有与契诃夫本人相遇之前,就告知我契诃夫笔下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不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或者是克努特·哈姆孙的世界,也不是海明威或者伊戈尔·莫辛松的世界。没有神秘的女子站在桥头,也没有竖起衣领的男子出现在烟雾缭绕的酒吧。
这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对我的撞击恍如一场反方向的哥白尼革命。哥白尼表明,我们的世界不是宇宙中心,而只是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罢了,相形之下,舍伍德·安德森让我睁开双眼,描写周围发生的事。因他之故,我猛然意识到,写作的世界并非依赖米兰或伦敦,而是始终围绕着正在写作的那只手旋转,这只手就在你写作的地方: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注
于是我在无人光顾的自习室,给自己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每天晚上,我在这里打开自己的棕色练习本,上面印着“通用”和“四十页”的字样。我在旁边放了一支格鲁布斯圆珠笔,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上面印着工会销售商店的名字,一只装满自来水的米色杯子。
这就是宇宙中心。
在只隔着层薄墙壁的读报室,摩伊谢·卡尔卡、奥尤什卡和阿里克正就摩西·达扬的演讲争得不亦乐乎,演讲犹如“从五楼的窗子抛出一块石头”(“五楼”是中心委员会成员在特拉维夫工会大楼里碰面的地方)。三个不再年轻英俊的男人,用经学院学生诵经的腔调争论。阿里克,一个充满活力、精力充沛的人,总是试图充当老好人,喜欢平凡谈话,他的夫人祖施卡身体不好,但他多数夜晚都和单身汉混在一起。摩伊谢·卡尔卡、奥尤什卡说话时,他插不上嘴:“等等,你们都说得不对。”或者:“容我一会儿给你们说点什么,会消除你们的争执。”
奥尤什卡和摩伊谢·卡尔卡都是单身,他们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持有异议,尽管他们晚上谁也离不开谁,他们总是在食堂一起吃饭,而后一块散步,再一起去读报室。奥尤什卡像小孩子一样腼腆,为人谦逊,性情温和,长着一张笑脸,只是低垂的目光令人费解,仿佛他的生活本身就是耻辱与屈辱的事。但是,争论时,他总是慷慨激昂,开始迸射火花,眼睛几乎瞪出眼眶。接着,他那张和蔼稚气的脸庞流露的不是气恼,而是惊恐与冒犯,仿佛是他自己的观点让他丢脸。
而电工摩伊谢·卡尔卡是一个身材单薄、面部扭曲、表情嘲讽的人,他争论时,皱紧眉头,几乎是色眯眯地冲你眨着眼睛,他以一副顽皮、自鸣得意的架势冲你微笑,再次带着靡菲斯特的欢快朝你眨眨眼睛,仿佛他最终发现多年一直寻找的东西,某些不得自拔的困境,你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可以穿透你的伪装,以发现你内在的困境为乐。大家都把你当作一个通情达理、令人尊敬的人,一个如此积极进取的人,但是我们二人都知道令人讨厌的真相,纵然多数情况下你设法将其藏在七十七层面纱之下。我可以看穿一切,我的朋友,包括你卑鄙的性情,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只是以此为乐。
阿里克和颜悦色,试图平息奥尤什卡和摩伊谢·卡尔卡之间的争论,但两个对手联手朝他叫嚷,因为在他们看来,他连争什么都没搞清楚。
奥尤什卡说:
“对不起,阿里克,但你说的和我们说的是两码事。”
摩伊谢·卡尔卡说:
“阿里克,当大家都吃罗宋汤时,你在唱国歌;当大家都在为阿布月斋日禁食时,你在庆贺普珥节。”
阿里克受到伤害,拔腿要走,但是两个单身汉,一如既往,一边坚持要陪他回家,一边不住地争论,而他一如既往,邀请他们进门,干吗不,祖施卡会非常高兴,我们喝点茶,但是他们彬彬有礼地拒绝。他们总是拒绝。他年复一年从读报室邀请他们二人到他家里喝茶,进来,进来待一会儿,我们喝杯茶,干吗不,祖施卡会非常高兴,但是年复一年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拒绝邀请。直至有一次——
我在这里就这样写起了小说。
因为,外面已经夜静更深,离篱笆墙不远的胡狼饥饿地哀嚎,我也要把他们写进故事。干吗不呢,让他们在窗下悲泣吧。失去儿子的打更人也在进行报复性的袭击。被后人称作黑寡妇的嚼舌妇。狗狂吠不止,柏树在黑暗中瑟瑟抖动,冷不丁让我把它们当作一排低声祈祷的人们。
注 罗恩·胡尔戴从1998年起任特拉维夫市长。——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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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译文参考吴岩译舍伍德·安德森《小镇畸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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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迈蒙尼德(1135—1204),中世纪犹太神学家、哲学家。“善名之师”,又称“美名大师”,指托夫(1700—1760),犹太教哈西德教派运动的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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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希伯来文版没有注释,但英文译者在此补加了一个注释。大意是,多年以后,作家趁机回报了安德森。安德森虽系福克纳的朋友与同代人,但在美国几乎为人们遗忘,只有屈指可数的英文系还在读他的短篇小说。一天,作家收到了安德森出版商(诺顿)的一封信,出版商正在筹划再版安德森的小说集《林中之死及其他》,听说作家崇拜安德森,询问能否美言几句放在书的封底。作家欣然允命。自嘲说,那感觉就像餐馆里一个谦卑的小提琴手,突然被人询问能否借他之名推广巴赫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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