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爸书桌左边的宽大沉重的书架上,排列着体积庞大的参考文献,好似隐匿在后方的强击部队的救援大炮。那是各种语言的多卷本百科全书、字典、巨大的《圣经》词语索引、一本地图册、辞书和手册。(还有一本题为《索引之索引》的书,我希望从中找到深藏着的秘密,但实际上它里面除了成千上万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百科全书、字典和辞书几乎都是陆军元帅和将军,也就是说华丽的多卷本图书,封面是皮制的,上面有我的手指渴望摩挲与爱抚的烫金字迹。我为之着迷,不仅在触摸它时产生了一种快感,也渴望得到不可企及——因为书是外文的——的浩瀚知识,关于十字架、轻骑兵、教堂尖塔、森林、村舍和山墙等诸多事物的知识。相形之下我自己又算什么?不过是个年轻的希伯来地下战士,其人生致力于驱逐外国压迫者,但其灵魂又受压迫者困扰,因为这个压迫者也来自拥有河流与森林的土地,那里钟楼骄傲地耸立,风标平静地在屋顶上旋转。
在皮制封面的烫金字母周围,是带有装饰性的小花和枝状花纹,出版社或图书馆的标志。在我看来,它们似乎是许多庄严气派的住宅的徽章和纹章。甚至有长着羽翼的龙和一对暴怒的金狮,支撑着合拢着的或者铺开的卷轴,或者压印着动物,不然就是扭曲的十字架,犹如我们在《圣经》课上学到的弯弯曲曲的辛辣的蛇。
偶尔,爸爸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邀请我参加由他导游的旅行。这是阿姆斯特丹稀有版。这是罗姆遗孀与兄弟印刷的塔木德。这是不复存在的波希米亚王国的国徽。这个封面是鹿皮做的,因此看上去发粉,生肉色。这里我们有《犹太历法5493年》(相当于公历1733年)的珍藏版,也许来自伟大的摩西·哈伊姆·卢扎托42的图书馆,他自己甚至为此做了工作。即便在守望山国家图书馆的稀有版中,也没有比得上它的,谁知道呢,也许整个世界上还有十几册,也许只有七册,甚至更少。(爸爸的话让我想到亚伯拉罕和上帝就所多玛43有多少义人而展开的争论。)
从这里到这里是希腊文的。上面那一格是拉丁文、古罗马文字的。那边,顺着北墙,展现的是斯拉夫语的世界,其特有的字母表令我感到神秘。这里是法语和西班牙语部分。那边那架,看起来沉闷而严肃,好像穿着正装,是德语世界的代表,在自己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复杂的波状字母,“哥特式字母”,爸爸说道,并没有精心阐释,这种哥特式的笔迹在我看来就像路径纵横交错的邪恶、复杂的迷宫。)而那边,在一个玻璃镶面的书橱里,我们祖先们(从来没有女祖先,只有男祖先,古老的幽灵)的文献汇编挤作一团:《密西拿》、两部《塔木德》(《巴比伦塔木德》和《耶路撒冷塔木德》)、律法和训诫、赞美诗和天使学、《圣经》评注《迈克立塔》和喀巴拉经典《光辉之书》、问询和释疑解答、词汇和语法、《知识教诲》和《以便以谢》44、《生活之路》以及《审判的胸兜》、寓言、圣徒的生活,构成某种黑沉沉的郊区,一种怪异的阴郁风光,犹如暗淡的灯笼照着乱七八糟的茅舍。然而,它们对我来说又不完全陌生,这些远亲,因为即使像《托塞夫塔》、《布就筵席》、《约西伯恩》或者《心灵之书》等怪诞的题目,一旦用希伯来文字母写成,至少也给我某种权利思考在布就的餐桌上放什么,或者那些人应承担什么职责。
接下来便是历史部分:四个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在其中一个书架里,一些避难者图书被挤压着,这些晚来者没有找到栖居地,不得不得过且过,不牢靠地倚在先于它们很久便已站稳脚跟的前辈们的肩膀上。其中两个书架放的是民族史图书,另两个书架放的是犹太民族的图书。我在放民族史图书的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关于人类文明的书,关于文明起源的书,在旁边书架的上方,找到了关于古代史的书,接下来是有关中世纪历史的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身穿黑袍、戴邪恶口罩的医生朝黑死病患者弯下腰)。在这些图书上面,沐浴在明媚的日光中的,是关于文艺复兴和法国革命的图书。再往上,快到屋顶了,是关于十月革命和世界大战的图书。我要努力攻读这些图书,以便从以前将军们的错误实践中汲取教训。但那些书我看不懂,因为它们是用外文写成的,然而我一页页地浏览,不知疲倦地寻找插图和地图。其中许多东西迄今仍旧镌刻在我的记忆中:出埃及;杰里科城墙的倒塌;温泉关战役——闪耀的阳光映衬着一片片长矛、投枪、梭镖和头盔;亚历山大大帝的征程路线图,还有那无畏的利剑,从希腊边陲通向波斯,甚至通向印度;异教徒在小镇广场被焚的照片,火舌已经舔噬他们的双脚,然而他们虔敬而精力集中地闭上双眼,仿佛他们终于听到了天国的音乐;犹太人被逐出西班牙——一群群的难民扛着包袱,拿着拐杖,挤在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艘破船上,船上云集着僧人,他们似乎为犹太人遭放逐的命运而欣喜;不然就是散居在东方的犹太人的详细平面图,在萨洛尼卡、士麦那和亚历山大形成密集的圈子;阿勒颇一个旧犹太会堂的生动彩照;地图边上是也门、科钦、埃塞俄比亚(当时叫做阿比西尼亚)等地散居着犹太人的遥远社区;拿破仑在莫斯科的照片——还有拿破仑在大金字塔脚下的照片——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子,头上戴着三角帽,一只手无畏地指向穿越地平线的广袤天宇,另一只手羞怯地藏在大衣里;哈西德45及其反对派之间的战争,面目狰狞的拉比肖像,哈西德派庭院的详细分布图,以及撤离时的防御线,在防御线后面,退却的米特纳盖德派教徒修筑堑壕,没有放弃抵抗;关于探索与发现的故事,扬帆远航的船队,那雕刻着图案的船头穿过不知名群岛中的海峡,不可进入的大陆、帝国、中国的长城、无人可以进入并生活在那里的日本王宫,身穿羽毛、鼻子上插着骨头的野蛮居民;画有捕鲸者、极地海洋和白令海峡的地图,上面有阿拉斯加和摩尔曼斯克;这是西奥多·赫茨尔46斜倚在一根铁栏杆上,骄傲而出神地盯着流经他脚下的湖水;紧接着赫茨尔之后,出现了第一批拓荒者,他们数量少,可怜巴巴的,如同横遭遗弃的羔羊蜷居在除沙丘和歪向一边的孤零零的橄榄树之外一无所有的荒凉土地上;这是一张早期犹太人居民点的地图,东一块、西一块,地方很少,然而其范围却一张地图接一张地图地扩张,其实力一张图表接一张图表地增强;这是列宁同志,头戴帽子,正在演讲,唤起正挥动拳头的人们的热情,这位列宁同志看上去有点像我们自己的魏茨曼博士47,他一直在恳求英国人,而不是与之进行战斗(邓洛普军士呢?我们是不是也与之进行战斗呢?);这里是一张关于纳粹集中营的地图,里面有瘦骨嶙峋的犹太幸存者的照片;这是著名战役的示意图,托布鲁克、斯大林格勒、西西里岛;这里终于看到了行进中的犹太特种部队,袖子上佩戴着六角大卫星的希伯来斗士,他们行进在非洲,行进在意大利;还有山丘上、沙漠里、峡谷中的有着塔与栅栏的基布兹照片,勇猛无畏的拓荒者骑着马,或者开着拖拉机,胸前斜挎着钢枪,脸上显得沉着而勇敢。
我把书合上,把它放回原处,而后又拿起另一本书,再次翻开书页,专门寻找插图和地图。一两个小时过后,我有点陶醉,地下室里的黑豹,信誓旦旦,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该怎么做,我该为什么奉献自己的生命,原因何在,一旦那一刻真正来临,我将为之献身。
在那本德国大地图集的前页,甚至在欧洲地图之前,是一张令人目眩的关于整个宇宙的地图,星云向远方延伸,无法探测,无垠的天空上散布着不知名的星星。爸爸的图书馆酷似那张地图。它包含着我们熟悉的星体,但是它也拥有神秘的星云,立陶宛语和拉丁语,乌克兰语和斯洛伐克语,甚至拥有非常古老的语言,叫做梵语。还有阿拉米语、意第绪语,意第绪语是希伯来语的某种卫星,毛毛糙糙、坑坑洼洼的球体,暗淡苍白,在我们头上,在支离破碎的云朵中飘流。与意第绪语相隔极远的地方,有越来越多的天空,那里《吉尔伽美什史诗》在远方闪烁,《埃努玛·埃立什》、《荷马史诗》和《悉达多》48,以及许许多多奇妙的诗歌,比如说,《尼伯龙根之歌》、《海华沙之歌》、《凯莱维拉》49。但丁、孟德斯鸠、乔叟、谢德林、《提尔恶作剧》,当我口中滔滔细数这些悦耳的名字,细声细气,轻轻地吐字,舌尖和硬腭就会打颤。我凭颜色、封面、位置及其星系一一认出它们,并知道它挨着谁。
而我呢?我在这个广袤的宇宙中究竟是谁?一个瞎眼的黑豹。一个无知的野人。一个终日在特里阿扎丛林周围消磨时光的无赖。某位可怜的本·胡尔手中的一个可怜玩物。从今天起,从今天上午起,我把自己关闭在这些图书当中。
关上十年?
三十年?
深深吸口气,一头扎进水井,开始破解一个个谜团?
在这些我刚要破解其怪异名字的卷帙浩繁的巨著中,包含有多少令人迷惘的秘密,那该是怎样漫长的旅程。我甚至无法想象在哪里找到与装有保险箱钥匙的那个宝盒的钥匙拴在一起的钥匙链的第一环,通往最外面庭院的钥匙也许就放在保险箱里等待我拿取。
首先我必须克服罗马字母带来的困难。妈妈说用不了半个小时她就可以教会我。后来,如果我在晚饭后帮她洗碗,她保证教我西里尔字母。在她看来,她可以用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就能教会我。爸爸则承诺说希腊字母与西里尔字母非常相似。
之后我也要学习梵语。
我还要学习另外一种方言,爸爸把这一方言叫做标准德语,他把它翻译成“高地德语”。
高地德语具有旧时风韵,具有城墙环绕的城镇风韵,在这座城镇里,建有木制吊桥,桥头守护着圆锥顶的双子塔楼。在这些城镇的城墙内,居住着身穿黑袍、已经谢顶的、一丝不苟的学者,他们夜以继日,坐在连唯一的窗子也关严了的小屋里,借着烛光或油灯光阅读、研究与写作。我会像他们那样:小屋,格构式窗,夜晚的烛光,书桌,一堆堆的书,静谧。
书架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房间的面积。房间并不大。在这个房间里,在一排排的图书之下,是我父母的床。夜晚,他们把它拉开,睡在上面,早上,又像合上一本书那样把它合上,床垫收了回去,于是它就变成了一张绿面沙发。沙发上有五个绣花靠垫,我在指挥巴尔·科赫巴50武装冲向朱庇特神庙脚下、制伏罗马帝国时,把它们当做五座山丘。还有一次,它们代表着俯瞰通往内盖夫的山丘,或者是我穿越七大洋抵达南极洲去追捕的鲸鱼。
在沙发和爸爸的书桌之间,在书桌和咖啡桌以及两只柳条凳子之间,在它们和妈妈的摇椅之间,分布着运河或海峡,它们在摇椅脚下的小地毯上汇聚起来。这样的家具布局给我提供了迷人的机会来部署舰队或陆军,发动在密集的建筑群内突围、侧翼包抄的行动、袭击、埋伏和顽强的抵抗。
爸爸把牛皮纸包放到一个他巧妙选定的地方,放在一排译成波兰文的世界文学精品图书中央。这一系列图书拥有浅棕色的封面,因此纸包混在书里,几乎看不到。就像一条真龙,身处长满龙一样参天巨树的热带雨林里。他一遍遍向我和妈妈重复他的警告:不许摸,不许靠近。整座图书馆从此禁止入内。如果有人需要一本书,也许要有劳自己向他发出请求。(我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应该承认,妈妈也许会犯下错误,或在擦拭灰尘时忘记她在做什么,可是我呢?我对整座图书馆了如指掌。我可以指出每一分部、每一地区,以及秘密所在。我几乎可以像爸爸一样找到所有的东西。犹如一只小黑豹,身处在它出生和成长的那座丛林里。)我决定并不抗议:等到早晨八点,他们二人都会出门,我将是整个王国的最高指挥官。包括龙的领地。包括龙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