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上了锁的盛药抽屉,以及妈妈在地下工作中的角色。在施行夜间宵禁期间,当我在枪声或隆隆爆炸声中醒来时,我有时会努力不让自己再次睡着,即便恢复了沉寂。我紧张地躺在那里,希望听到窗外人行道上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挠门声、走廊里轻轻的说话声、咬紧牙关遏制下去的疼痛呻吟声。我的责任是不去了解谁负了伤。不看、不听,甚至不去想象备用床垫夜晚在厨房的地上摊开,黎明前夕消失。
整个夏天我都在等待。没有受伤的战士前来。
还有四天暑假就要结束了,我就要开始上七年级了,我父母去特拉维夫参加一个纪念他们故乡城市的晚会。
妈妈说:
“好好听着。雅德娜主动来这里过夜,照顾你,因为我们要在特拉维夫留宿。你要乖啊。别讨人嫌。帮助雅德娜。吃光放在你盘子里的东西。不要忘记,世上还有孩子正在死去,如果他们吃了你剩在盘子里的食物,就可以再活上一个星期。”
人的肚子里有个科学尚未发现的小槽,我的大脑里,心房里,膝盖上的所有血液都流进那个小槽,化作海洋,像海洋一样咆哮。
我扯着嗓子回答,把桌上的报纸叠成两折、四折、八折。
“没事的。你们去吧。”
我试图再对折一下,但没有成功。
折叠报纸时,我问自己科学是否找到了一种方法,如果科学尚未找到,我自己是否可以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找到这种方法,让人二十四小时踪迹皆无。完全消失。不存在。但不只是留下空缺,比方说,就像星际空间;而是消失,但人还要继续待在这里,观看并倾听一切。充当我,并充当影子。待在这里,但人又不在。
因为我单独和雅德娜在一起时该怎么办?我怎么对待自己不光彩的行为?又是在我们家里?我应该要她原谅我吗?在搞清楚(你怎么搞清楚,傻瓜?)她是否看到并注意到有人从大街对面的房顶瞧看她之前,或之后?如果她看见了,她是否注意到那个人是谁了?我是否真的需要坦白?如果需要,我怎么才能让她相信那只是个突发事件?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当然不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窥淫癖,人们看见他待在居住区的房顶上,大家悄悄议论,一连几个月也没抓到他。我看她时(只有一次!十秒钟!),我没有想她的身体,而是在想英国占领者的阴谋。那只是个突发事件。(那是什么?我看见什么了?什么也没看见。黑糊糊的小块,明亮的小块,又是黑糊糊的小块。)也许我可以对她撒谎。撒什么谎?怎么撒谎?从那儿以后我是怎么想她的?
我最好闭嘴。
我们俩都最好假装没发生过那回事一样。就像我父母在搜查时只字不提藏在这里的纸包之事。就像他们对许多事只字不提,那些沉默犹如叮咬。
父母三点钟出发,没有放过从我这里攫取一连串的承诺:记住,要注意啊,别忘了,一定,无论如何,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要这样。他们离开的时候说:
“冰箱里装满了食品,别忘了告诉她东西放哪儿了。好好的多帮忙,别讨人嫌。尤其要记住,跟她说我们房间里的沙发已经给她放成了床,跟她说在厨房里给她留了个条子,冰箱满满当当。你十点钟之前睡觉,记住用两把钥匙把前门锁好,提醒她关灯。”
我独自一人。我在等候。我上百次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悠,查看一切是否收拾停当,是否恰到好处。我怕,然而有点希望她忘记了要来这里的承诺。不然就是她在宵禁之前没能来成,整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而后,我从衣橱里拿出妈妈的针线筐,缝衬衣上的一个扣子。不是因为扣子掉了,而是因为扣子松了,我不想让它正赶上雅德娜在这里时掉下来。而后,我把用过的火柴收起来。为节约起见,我们把用过的火柴放在新火柴旁边的另一个火柴盒里,重新使用:从普赖默斯便携式煤油炉借火点燃煤油灶,反之亦然。我把用过的火柴藏在调料的后面,因为我怕雅德娜会看见,认为我们穷,或小气,或不怎么讲卫生。而后,我站在衣橱后面的立式穿衣镜前,吮吸樟脑球的淡淡气息,衣橱里总是弥漫着樟脑球的气味,令我联想到冬天。我往镜子里看了一会儿,试图一劳永逸地做出决定,如同爸爸所要求的,客观地决定,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是那种面色苍白的孩子,瘦削,棱角分明,面部表情多变,眼神焦虑不安。
那是叛徒的模样吗?
还是地下室里的黑豹的模样?
一想到雅德娜快长大了,我便感到心痛。
如果她真能了解我,她也许会意识到我只是个被困在多话孩子壳内的孩子,但从那里面,隐约显现出——
不,最好到此为止。“隐约显现”51这个词就像挨一嘴巴那样使人痛苦。我应受这样的惩罚。如果由于某种原因造成雅德娜今天晚上给我一嘴巴,我也许真的会好受些。但愿她忘了,但愿她永远不会来,我想。我跑去偷看——不是偷看——从卫生间窗户的一角看看,因为你从那里差不多可以看到街道拐角西诺皮斯基兄弟的杂货店。既然来到了卫生间,我便决定洗洗脸和脖子,不是用我和爸爸用的普通肥皂,而是用妈妈的香皂。接下来,我把头发用水浸湿、梳理,把头发的分缝整理得更加挺直,而后我用纸扇着脑袋,迅速把头发吹干,因为如果雅德娜刚好在这时候来了该怎么办。我意识到,我只是为她才把头发浸湿的。我还剪了剪指甲,不过我星期五才剪过指甲,只是出于安全起见,可是我后悔了,因为指甲看上去像是被我咬过的。
我等到差九分钟七点。宵禁就要开始了。从那儿以后,我有几次在等候女人时,思量着她们是否会来,如果她来,我们会做什么,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所有的等待也不如那一次,当雅德娜险些不出现的时候那么紧张和残酷。
我刚刚写下“等候女人”几个字,因为雅德娜那时快二十岁了,而我只有十二岁零三个月,只是占她年龄的百分之六十二,换句话说,我们之间隔着她年龄的百分之三十八,正如我用铅笔在爸爸书桌上的一张卡片上所计算的那样。时钟已经接近七点,宵禁就要开始了,我已经说服自己就这样了,没希望了,雅德娜把我忘了,理由充足。
我做了这样的计算:再过十年,当我二十二岁零三个月时,雅德娜就三十岁了,我的年龄只是她年龄的百分之七十四,当然比眼下的百分之六十二要好,但还是挺糟糕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之间的差距会逐渐变小(按百分比计算),但令人沮丧的是,这种渐渐减少的差距将会减少得越来越缓慢。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马拉松运动员。我连续算了三次,每次差距减少得越来越慢。在我看来,既不公平又不合逻辑的是,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我以百分之十的速度迅速地接近她,而后,当我们人到中年或老年时,我们之间的百分比差距会像蜗牛蠕动一样减少得非常缓慢。为什么?逐渐减少差距这一过程本身是否最终会完全终止?永远终止?(自然法则。没事。我懂。当妈妈给我讲述蓝色百叶窗的故事时,她说,过去,自然法则迥然不同。很久以前,地球是扁平的,太阳和星星围绕地球运转。现在只剩下月亮围绕我们运转了,谁知道有朝一日那个法则是不是也会被废除?它证明,一般情况下变化总是朝坏的方向变化。)
我算出,当雅德娜一百岁时,我将会是九十二岁零三个月,我们之间的百分比差距会降低为不到八。(与今天晚上的三十八相比,这并不坏。)但对于一对老人来说,减少我们的年龄差距又有什么用?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关上书桌上的台灯,打算把草稿撕碎,扔进马桶,而后拉动铁链。既然又来到了卫生间,我决定刷牙。从现在开始,我将是个安静、直率、有逻辑性,尤其是勇敢的人。换句话说,如果最后一刻发生了奇迹,即便宵禁马上就要开始,雅德娜也终于出现了,我会简明扼要地向她直说,我为楼顶上的事情感到抱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永远不会。
但是我怎么能呢?
差五分七点,她来了。她从安吉尔面包房里给我们拿来了新烤的面包卷,她在那里当店员。她身穿一条夏天穿的不带袖的浅色连衣裙,上面绘有仙客来图案,裙子正面是一排大扣子,犹如小孩把光滑的卵石排开。她说:
“本·胡尔不想来。他不说是怎么回事。普罗菲,你们之间怎么了?你们又吵架了吗?”
所有流进肚子小槽里的血喷涌出来,热乎乎地涌向脸庞和耳际。即便我自己的血液也背叛了我,在雅德娜面前让我难堪。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血同他最为亲近的呢?现在就连我的血也背叛了我。
“不是私人争吵,而是决裂。”
雅德娜说:
“啊。决裂。普罗菲,每当你使用那样的词语时,听着就像‘战斗锡安之音’广播。哪里是你自己的词语?你没有自己的词语吗?你从来就没有吗?”
“你瞧。”我非常严肃地说。
过了一会儿,我重复道:
“你瞧。”
“没什么好瞧的。”
“我想让你知道,这和你弟弟无关,而是原则问题——”
“行啊,没事。原则问题。如果你愿意,我们过会儿将讨论地下工作的决裂范围和原则问题。但不是现在,普罗菲。”(地下工作?!我们的事情她知道多少?谁胆敢告诉她的?不然就是她的猜测?)“一会儿再说。现在我饿死了。我们来做个疯狂的晚餐。不要光是色拉和酸奶。要比较刺激的东西。”她把厨房仔仔细细查了个遍,查看碗橱和抽屉,扫了眼锅碗瓢盆,检查冰箱,查看调味品和佐料,审视两个煤油炉。而后她思忖片刻,朝自己发出各种模糊的声音,姆姆姆,噢夫,啊哈,而后,仍然沉浸在思考中,像制订作战计划的将军。她指挥我开始准备一些蔬菜——不,不是那里,这里——西红柿、青椒、洋葱,这么多就行。接着,她把菜板放到台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屠夫用的大刀,发现冰箱里有妈妈给我们留的鸡汤,就盛了一杯。而后她把鸡肉切成小块,用炒锅把油烧热。她把我给她准备的蔬菜放在滴水板的一角。当油开始冒烟时,她在里面煎了些蒜片,把鸡肉炸得两面焦黄,直至鸡肉、大蒜和热油的混杂气味儿让我嘴里口水直流,让我的硬腭、喉咙和胃急迫痉挛。
“你们家怎么没有橄榄?我不是说罐子里的橄榄,傻瓜,那种蔬菜橄榄。你们家怎么没有烂橄榄,就是让你有点发醉的那种?当你找到真正的橄榄时,给我拿些来。你甚至可以在半夜里把我叫醒。”(我确实找到了一些。许多年以后。但是我不好意思半夜把橄榄给她送去。)
当她断定鸡丁已经到了火候,就把它们从炒锅里倒出,放到盘子里,接着她把炒锅洗净晾干。
“等等,普罗菲,”她说,“拿住了。这只是序曲。同时,你怎么不布置桌子呢?”
而后,她把锅里的一些油加热,把飘着蒜香的鸡丁放在一边,煎了一些刀功精美的洋葱。洋葱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变成了金色,又变成了焦黄色。她加了放在滴水板上的西红柿和胡椒,又在上面撒了些剁碎的欧芹,边炒边加进一些原料。很快,我的灵魂痛苦地预见到了那令人愉快的味道。我觉得等不及了,哪怕一分钟、一秒钟、喘一口气的工夫。可是雅德娜笑了,告诉我不要碰面包卷,什么也不要碰。破坏胃口会很可惜的。你怎么啦?怎么那么着急?忍着点。她把鸡丁放回锅里,在油里翻炒,直到骨头都进味了,直到那时,她才把一杯鸡汤倒了进去。她等着开锅。
经历了七十七年的痛苦,缓慢得如同熬煎,直等到忍耐到了极限,并且超出极限,直等到趋于绝望,直等到心灵在呜咽,汤汁才开始冒泡、烧开,油开始噼啪作响。雅德娜关火,撒些盐,还有一撮黑胡椒末。接着她盖上锅盖,留条小缝,让挑逗性的蒸气冒出来。鸡汤沸腾时,她加了些土豆丁,还加了些甚至更小的红辣椒丁。她坚决地等到鸡汤蒸发掉,只剩下神圣的浓汁拥抱着炒鸡丁。鸡丁似乎长上了翅膀,变成一首赞美诗、一个梦想。浓郁的味道从厨房飘出,犹如狂暴的聚众闹事者,侵占了各个角落,令整座房屋震惊。自打房子建成后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气味。
与此同时,渴望、预料和饥饿的痛苦一起燃烧,吞噬着不断冒出的唾液。我给我们俩布置好桌子,像爸爸、妈妈那样面对面坐着。我决定把我平时的位置空出来。在布置桌子时,我通过眼角看到雅德娜正在抛动炒锅里的鸡丁,提醒它们别忘了自己是谁,尝尝调味汁,调调佐料,用勺舀到染上了一层奇妙的亮晶晶的黄铜色或古金色的食物上。她的胳膊、肩膀和整个身体在连衣裙里活生生地舞动,受到我妈妈围裙的保护,好像她在摇动鸡丁时,鸡丁也在摇动她。
吃饱后,我们相对而坐,捏甜葡萄珠儿吃,而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半个西瓜,又一起喝了咖啡,尽管我诚实而勇敢地告诉雅德娜他们不许我喝咖啡,尤其是晚上睡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