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解释不了。”
费玛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迪米的额头上,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但他感觉不出有什么差别。可能他们俩都病了?
“是谋杀。”迪米说。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使他自己非常恐惧,他突然又抓起一只靠垫,把脸藏在靠垫的后面,接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窒息般的啜泣,听上去就像是在打饱嗝。费玛想把靠垫扯开,但迪米将靠垫紧紧地抱着,就是不松手,他只好放弃了。这时,他意识到孩子没有生病,也没有发烧,只不过他心中痛苦,对此你需要耐心,需要沉默。他在扶手椅前面的小地毯上坐下来,拿起迪米的一只手,这时他感到自己也快要流泪了,他感到他爱这个古怪的孩子,爱他那厚厚的眼镜,爱他那白得像纸一样的头发,爱他的固执,爱他了解一切的样子,爱他那永远的孤独又老成的样子。费玛的全身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把持着,让他觉得浑身生疼,他真想把这个呜咽的小东西从扶手椅中一下子抓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紧紧地挤贴在自己的胸口。这是一种比他平生对女人胴体的欲望还要强烈得多的欲望。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听任小东西啜泣着。直到迪米停了下来。奇怪的是,就在他停止啜泣的当儿,费玛也温柔地发话了:
“哭到这会儿也够了,迪米。”
突然间,孩子从扶手椅里滑下来,钻进他的怀里。他使劲地向费玛怀里依偎着,好像正在挖掘一条洞穴以便钻到他的身体里面。他说:
“我说。”
他接着就讲开了,声音亮亮的、柔柔的,没有一丝颤抖,没有呜咽,也没有为了寻找措词而哪怕是停顿一会儿,甚至眼睛也不像刚才那样眨巴得厉害了,他向他讲述他们找到那只狗的经过,当时,那只狗正蜷伏在被垃圾桶包围的污物中间。这是一只那种看着令人生厌的狗,背部生满了疥癣,有一条后腿上全是裸露的伤口,伤口上是成群的苍蝇。他原本是他们的一个朋友茨利尔·魏因特劳布家的,但后来,魏因特劳布家去了国外,此后他就没人要了。他只能靠吃残羹剩饭活着。那只狗在垃圾桶后面躺着,像个抽烟过量的人那样咳嗽不停。他们给他做了个体检。之后,亚尼夫说:“他不会活多久了,他得了水肿。”然后,他们掰开他的嘴巴,给他灌下了满满一汤匙由宁加·马梅斯坦发明的一种药水:从池塘里舀来的泥水混上一些沙子、树叶和一些水泥灰,还有从亚尼夫妈妈那里拿来的一些阿司匹林。然后,他们就决定用毯子将他裹起来,送到干河去,用他做以撒式的燔祭,就像他们从《圣经》里学到的那样。这是罗能的主意,他甚至还跑回家取了一把切面包的刀。去干河的途中,这个温斯顿一直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毯子里。事实上,他似乎很高兴,在那里感激地摇晃着尾巴。说不定他还以为他们是要把他送到兽医那里去呢。不管是谁,只要挨近他,他就会舔一舔你的脸,或者舔一舔你的手。到了干河,他们捡来一些石头,筑起了祭坛,接着就把那只不做任何抵抗的狗放到祭坛上。他带着一种好奇的神情看着他们每一个人,那样子就像一个婴儿,他是那么信任他们,似乎他确信自己这会儿正处在一帮充满爱心的朋友中间,似乎他确信自己懂得这个游戏的玩法,他也很高兴同他们一起做这个游戏。他的那些伤口令人作呕,可他有一张俊美的脸,有一双棕色的能够表达思想和感情的眼睛。有时候是有这种事的——难道不对吗,费玛?——你看着一只动物时,你会认为他能记得我们人类已经忘记的事情。或者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可无论如何,他是一只肮脏的、让人极不舒服的狗,身上生满了跳蚤和壁虱,还一直在那里讨好众人。还有,他喜欢把脑袋送到你的两只膝盖上,在你身上流口水。
迪米建议采集一些青枝绿叶和鲜花,把祭坛装饰装饰。他甚至做了一个小花冠戴在温斯顿的脑袋上,就像他们在幼儿园里每逢有人过生日时做的那样。他们把他的前爪和后腿紧紧地捆在一起,但即使这样,他还在那里讨好大家,在那里高兴,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好像成为众人的注目焦点他真的感到很开心。哪个不留神,就要被他舔上一口。接着,他们开始抓阄:宁加·马梅斯坦做祷告,罗能掘墓,而他,迪米,抓到了亲手屠杀的差事。起初,他想不干——他找了一个借口,说自己的视力不太好——可他们取笑他,还生气了,说抓了阄就得算数,别他妈的软心肠了。所以,他别无选择。只不过就是杀不死他。切面包的刀在他手里颤抖,狗也在一刻不停地活动着。他没有割断他的喉管,反倒割下了他的半只耳朵。狗发疯了,开始在那里娃娃般号叫着,一边似乎是在向空中乱咬。迪米只好再次下刀,动作飞快,以便制止他的号叫。但这一次又没有刺中喉咙,面包刀刺中了他腹部附近一块柔软的地方,因为温斯顿在那里不停地扭动,不停地尖叫,血流如注。亚尼夫说:有什么关系呢?没那么可怕,只不过是一只臭气熏天的阿拉伯老狗罢了。宁加说:再者说了,他得了水肿,无论如何是要死的。第三次,迪米用尽了全身气力猛扎下去,却扎在一块岩石上,面包刀折成两截。握在他手里的只剩下了刀柄。宁加和亚尼夫于是就按住温斯顿的脑袋说:来,快点,你这个蠢货。把刀子捡起来,下手务必要快。但是,捡起来的刀子又不够长,根本不可能锯断他的喉咙。狗的喉咙所在的部位淌满了血,变得滑溜溜的,所以他每次都刺不到该刺的地方。到后来,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一只狗哪来那么多的血呢?或许是因为他患了水肿的缘故吧。亚尼夫、宁加和罗能于是就跑开了,那狗也把绳子咬松了,从祭坛上下来了,可松绑的只是前爪,两条后腿还是牢牢地绑着。他一路尖叫着,不是狗的尖叫,倒更像女人的尖叫。他肚皮着地,一路把身子拖了过去,既而消失在灌木丛中。迪米意识到其他人都不在现场了,于是惶恐地朝他们追赶过去。最后,他在公寓楼下面的车库里找到了他们,原来他们正在车库里躲着。车库那儿有个水龙头,他们设法洗掉了身上的血迹,但他们不让他洗,他们责备他。温斯顿这会儿不活不死的,这是对不能说话的动物的残忍,而这全是他的错;罗能从家里拿来的面包刀也折了,这也是他的错。他们责备他,还因为他会告发他们,他们了解他这一点,他们于是用脚踹他。他们还剩余一些绳子,宁加说:现在,这里举行英蒂法特[3]。我们来绞死迪米。只有罗能还比较公道,他对他们说:首先让我把他的眼镜放在一边,这样眼镜就不会弄碎了。所以,他没有看清是谁把他捆绑起来的,在他们揍了他之后,他也没看清到底是谁站在那里冲他身上撒了一泡尿。他们就任凭他被捆绑在楼下的车库里,然后就跑开了,一边还大叫着:他这是活该,谁叫他要杀死温斯顿的呢?他没有告诉那位发生这事时应该在照看他的邻居。他只说是在池塘里玩脏的。如果爸爸妈妈知道的话,那他可就完了。
“你准备告诉他们吗,费玛?”
费玛想了想。在迪米忏悔的时候,他一直在摩挲他那患白化病的头发。他仿佛在做着一场噩梦,他感到那只狗、迪米和他自己已经合为一体。“他们心蒙脂油。”这句话所在的《诗篇》还说:“我的心因愁苦而消化。[4]”他认真地说道:
“不,迪米,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小男孩歪起脑袋,久久地斜视着他。厚厚的镜片背后,那一双兔眼似乎极度痛苦,但却满含信任,好像他这会儿正试图通过那只狗的双眼来表现他起先所描述的一切。这就是爱。
费玛颤抖起来,仿佛他的一双耳朵从外面,从黑暗深处,从凄风冷雨中,捕捉到了一种号叫的隐隐约约的回音。
他摩挲着小挑战者的脑袋,把他拽到自己那件鼓鼓囊囊的针织套衫里。好像他是在怀着这个孩子。过了一会儿,迪米挣脱开来,问道:
“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答应不告诉他们?”
“因为就是告诉了他们,也救不了温斯顿,再者,你的苦也受够了。”
“你真好,费玛。”
接着又说:
“尽管你是个十分滑稽的人。有时候,他们在背后叫你小丑。不过,你还真的有那么点儿像小丑。”
“现在,迪米,你要喝杯牛奶。还有,你妈说你要服安定,你告诉我安定放在哪里了。”
“我也有点儿像小丑。但我不好。我本该说不。我不该被他们弄昏了头脑。”
“可他们是逼你做的。”
“尽管如此,还是谋杀。”
“还说不准呢,”费玛猜测地说道,“或许他只是受伤了而已。”
“他流了很多血。整个就是血的海洋。”
“有时,就是一点儿擦伤也会让你流很多血的。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墙头上练平衡,突然摔了下来,我流了很多的血,但只是头上划了个小口子而已。你巴鲁赫爷爷当时差点儿晕了过去。”
“我恨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孩子,迪米。孩子有时会干出一些非常残忍的事,只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还不够,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罢了。”
迪米说:
“不是那些孩子。是他们。如果他们可以选择的话,他们是不会生我的。我也不会选择他们的。这不公平:你能选择跟谁结婚,却不能选择谁来做你的父母。而且,你也不能跟他们脱离关系。费玛?”
“你说。”
“我们拿把手电拿些绷带拿些碘酒然后出发到干河里找他好吗?”
“天这么黑,雨又这么大,根本没指望能找到他。”
“对,”迪米说,“你说得对。根本没指望了。可是,我们就去吧,无论如何要找一找。这样,我们到时至少可以说我们试过了,但失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副模样在费玛看来简直就是他那个沉稳、理性的父亲的袖珍翻版。甚至连语调也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是一个思想稳健、生性孤僻的人所发出来的那种轻柔的声音。迪米一边擦眼镜又一边补充说道:“茨利尔的家人也应该受到谴责。为什么要到国外去,把他们家生病的狗给撇下呢?他们原本是可以把他带走的。至少他们是能够提早给他做些安排的。他们为什么就那样把他抛弃到垃圾堆里呢?切罗基人[5]有一条法律,禁止抛弃任何东西。即使是一只破罐子他们也保存在棚屋里。任何东西,只要你用过了,你都不能将其扔掉。它说不定仍然需要你。他们甚至也有十诫[6]之类的法律,也可能不到十条,第一个诫条就是:不可抛弃。我在储藏室里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我从这么高的时候就开始玩的玩具。他们总是冲我吼叫,要我把它们扔掉:这些个玩意儿有谁要呢?留着它们只会占地方,只会招惹灰尘。但我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抛弃就如同杀戮。’雪姑娘用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住狼石,一边对嘘风湖这样说道。”
“你说的是什么呀?”
“这是一个切罗基女孩的故事。嘘风湖是被放逐部落的首领。”
“给我讲讲看。”
“我讲不了。我无法思考任何别的事情。那只狗不停地对我号叫,那两只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温顺,那么乖巧,能够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是那么开心,他在那里不停地摇晃着尾巴,你只要冲他一俯身他就用他那温暖的舌头舔你一下。甚至在罗能捆绑他两条后腿的时候他还舔了罗能一下。他的耳朵被割了下来,就像一片面包那样掉在地上。我脑袋里一刻不停地回响着他的号叫,或许他真的还活着,这会儿正在干河岩石丛中的一个水坑里作垂死挣扎,在那里号叫着、等待兽医的到来。我干了错事,上帝夜里要过来杀我的。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整夜不睡觉。不然,因为我恨他们,上帝也要来杀我的,恨自己的父母是绝对不可以的。谁叫他们生我啦?!我从没有请他们帮忙。当然,在这里你什么事也不能干。无论你做什么,到头来都会变成坏事。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不管我做什么,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你曾经和我妈咪是夫妻,后来你就不要她了。要么就是她不要你了。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爸爸说,发生这一切都因为你有点儿像小丑。他是用英语对我这么说的。他们要我也没有多大用处。他们需要的只是每时每刻都保持公寓的静谧和安宁,什么东西都要井井有条,放在该放的位置,不可以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每当门被砰的一声带上的时候,她就冲我和爸爸吼叫起来。要是有支钢笔在该找的地方找不到了,他每次都要冲我和妈妈吼叫起来。要是牙膏的盖子没有旋紧,每次他们俩就都要冲我吼叫起来。不,他们没有吼叫,只不过是向我指出来而已。就像这样:更为可取的做法是,以后你每当……要么,他就对她用英文说:你想点儿办法,免得这孩子在我跟前碍手碍脚的。她就说:他可是您的孩子,先生。你在小的时候,费玛,难道就没从心底里盼望你的父母死掉吗?你当时就不想成为孤儿,就像哈克贝利·费恩那样自由自在吗?你当时难道不是个小小丑?”
费玛说:
“似乎每个孩子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不是在这个阶段就是在另一个阶段。这是自然现象。可他们并非真的希望这样。”
迪米什么也不说。他那患白化病的眼睛又一次飞快地眨巴起来,似乎灯光在刺痛着他的眼睛。接着他又说道:
“喂,费玛,你需要个孩子,不是吗?我们俩一道远走高飞,你愿意吗?我们俩可以去加拉帕戈斯群岛[7],我们俩用树枝搭建一个小屋。我们俩可以捕鱼、拾蛤蜊,还可以种蔬菜。我们俩还可以追踪那只你曾经跟我讲过的千年老龟。”
唉,又来了,费玛想着:越发渴望雅利安人那边。渴望琳。他把迪米抱在怀里,把他抱到他的房间。给他脱了衣服,然后给他换上睡衣裤。加拉帕戈斯群岛没有冬天。那里四季如春。所有的千年老龟都长得差不多像这张桌子一般大,因为它们不猎食,不做梦,也不出声。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美好。他把孩子再次抱起来,带他去刷牙。接着,他们俩一起站在马桶边上,费玛说:“预备,对准了!”他们于是展开一场比赛,看谁先完事。这中间,费玛昏昏沉沉、一刻不停地叨咕着安慰的话,可他自己也压根儿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别在意孩子雨很快就会停下来冬天很快就会结束春天很快就会结束我们将要像千年老龟那样睡觉然后我们起床一起种蔬菜然后我们大家都会非常愉快你会看到这一切将有多美。
尽管耳畔回响着这么多安慰的话,两人还是快落泪了。他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像天气这会儿越发冷了。费玛没有把迪米放进被窝里,而是让这个穿着绿色法兰绒睡衣裤的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把他背到他父母的卧室里,然后就挨着他在那张双人床上躺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摘下他那副厚眼镜。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条毛毯下面,而费玛就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给他讲故事,讲蜥蜴,讲进化的深渊,讲犹太人无谓地反抗罗马而导致的失败,讲铁道部长国际会议和铁轨的宽度,讲非洲塞拉利昂的森林,讲阿拉斯加的捕鲸,讲希腊北部群山中已成为废墟的神庙,讲在马耳他首都瓦莱塔的温水池里繁殖热带鱼,讲圣奥古斯丁,讲那个可怜的赞礼员竟然发现自己在敬畏节日期间流落到了一个荒岛上。十二点四十五分,特德和约珥从特拉维夫回来了,他们发现费玛竟和衣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就像个胎儿那样蜷缩在毛毯下面,脑袋还枕着约珥的睡衣,而穿着绿色法兰绒睡衣裤的迪米此刻正坐在他父亲书房里的电脑前面,那智慧的面庞上是一副极其严肃的神情,他在聚精会神地玩一个复杂的、需要运用战略战术的游戏,他要赤手空拳地击败一大帮海盗。
【注释】
[1] 黎凡特,指地中海东部地区。
[2] 强手棋,由两到六个人下的一种棋,按色子所掷点数走棋,以筹码币进行房地产交易,以赢得多数房地产为胜。
[3] 英蒂法特,阿拉伯语译音,指巴勒斯坦人抗议以色列当局统治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的一系列游行、罢工、骚乱和暴力活动。这里泛指反抗当局的各种起义。
[4] 参见《旧约·诗篇》一百十九篇二十八节。
[5] 切罗基人,属于易洛魁族系的北美印第安民族。现居住在田纳西州东部和北卡罗来纳州及南卡罗来纳州的西部。
[6] 十诫,参见《旧约·出埃及记》十九章和二十章。
[7] 加拉帕戈斯群岛,一名科隆群岛,属厄瓜多尔,由十六个大岛、许多小岛以及岩礁组成,散布在约六万平方公里的海面上,由火山喷发形成。大陆上已绝迹的巨龟在岛上仍存在(“加拉帕戈斯”在西班牙语中意为“龟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