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改变了主意,打消了聚会的念头。
然而,他突然决定不坐尤里旁边刚才由约珥空出来的沙发位子,而是坐在父亲的扶手椅上。他将两条腿舒舒服服地搁在蒙着皮面的脚凳上。他爱这个将他身子容在里面的软乎乎的位子,就好像是为他定做的。他想也没想,就拿起那个箍着银箍的手杖在地板上週週地敲了两下。但当大家都停止了谈话,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准备随时听命,准备主动给他关爱和安慰时,费玛却和蔼地微笑了一下,接着就叫了起来:
“干吗这么寂静无声的?继续!”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茨维、尼娜和尤里试图拉扯他和他们说话,可以就他喜欢的话题轻松地交换一下意见,可以谈一谈占领地的局势,可以聊一聊意大利电视台对占领地局势的报道方式,因为尤里一直都是在罗马看电视的,还可以讨论一下美方表态其意义何在。费玛就是不愿被他们拉扯进去。他满足于将那种心不在焉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刹那间,他想起巴鲁赫这会儿正躺在哈达萨医院地下室的一间冷库里,躺在像是蜂窝一样的一只冷柜抽屉中,躺在那里的全是,也可能部分是耶路撒冷新近死亡的人。他试图在骨子里感受感受抽屉中的那种严霜,那种黑暗,鲸油提炼站下面黑暗的北部海洋的海床。但他没有在心中找到痛苦的感觉。或者是恐惧的感觉。没有。他的心里很轻松,他几乎觉得太平间里那个硬邦邦的、带许多陈尸抽屉的蜂巢也有滑稽的一面。他想起父亲关于以色列铁道部门主管和美国铁道部门主管之间发生争论的趣闻、著名拉比和拦路强盗交换外袍的故事。他意识到他得说点儿什么才行。可他不知道能对自己的朋友们说些什么。然而,他无知的程度现在越来越浅。就像一块只能遮住他半张脸的面纱。他起身向盥洗室走去,又一次发现父亲这儿的抽水马桶是用一只可以随意开关的水龙头冲洗的,没有比赛,没有失败,也没有无休无止的羞辱。所以,担心的事又少了一样。
从盥洗室出来,他来到迪米身边,跪在地毯上,问道:
“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吗?”
迪米说:
“我当然知道啦。教育电视台曾播放过一个有关亚特兰蒂斯的节目。准确地说,不是传说。”
“那是什么呢?事实吗?”
“当然也不是。”
“那么,如果既不是传说又不是事实?”
“是个未解之谜。未解之谜和传说并非一码事。它更像一个远古的故事。”
“大致说来,这个亚特兰蒂斯过去究竟在哪儿呢?”
迪米将那个内置发光系统的地球仪转了一转,轻轻地将一只苍白的小手放在非洲和南美洲之间从纵深处向外发出电灯光亮的海洋上,小男孩的一根根手指头也被一种幽灵似的灯光照得通亮。
“大致就在这儿。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它更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
“告诉我,迪米,你认为我们死后还会有什么东西存在吗?”
“为什么就没有呢?”
“你相信爷爷这会儿能听见我俩在说话吗?”
“没什么可听的。”
“但他能听得见吗?”
“为什么就听不见呢?”
“那我们能听见他吗?”
“在我们脑海里,能。”
“你难过吗?”
“难过。我俩都难过。但这并不是诀别。你可以继续爱他。”
“那么——我们不应该害怕死亡了?”
“不,这是不可能的。”
“告诉我,迪米,你晚饭吃什么东西了没有?”
“我不饿。”
“那么,把你的手给我。”
“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一下。”
“感觉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得了吧,费玛。回你的朋友当中去吧。”
这时,两人的谈话被打断了,因为瓦尔哈夫提格大夫突然闯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大声嚷嚷着,似乎他是为了阻止什么丑闻才到这里来的,而并不是前来吊唁的。费玛突然注意到瓦尔哈夫提格和四十年前在拉什巴姆街上冲他父亲大声嚷嚷的那个本·古里安还有些相像,于是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塔马·格林威治和瓦尔哈夫提格大夫一道来了,她看上去紧张兮兮的,眼泪汪汪的,怀着一片好意。费玛转身面对他们,耐心地接受了握手和拥抱,但他们正在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也不知怎么的,他的双唇茫然地嘟哝着:
“不要在意。没受到什么伤害。都是常有的事。”
很显然,他们也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很快就有人给他们递上了一杯茶水。
八点半,费玛又一次坐在父亲的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地跷起了二郎腿,他将特迪放在他面前的酸奶和腌鲱鱼面包卷推到一边。他推开了尤里放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他谢绝了舒拉要往他膝盖上盖上一个毯子的好意。突然,他把刚才从尼娜公文包里拿出来的那个棕色信封还给了尼娜,要她朗读遗嘱。
“现在?”
“现在。”
“尽管通常的情况是……”
“尽管通常的情况是……”
“可是费玛……”
“就现在,请吧。”
尼娜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同茨维、约珥和尤里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决定从命。她从信封里抽出两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文件。在一片寂静中,她开始朗读起来,开始还有几分尴尬,但接着就换成了她那职业化的声音,镇定而又超然。
首先是有关葬礼、追悼仪式和墓碑的详尽审慎的指示。接下去是遗产。鲍里斯·巴鲁赫·农贝格将二十四万美元遗赠给事先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一个名录上的十六个基金会、组织、协会和委员会,每个受惠团体数额不等,他在团体名称旁边写上了相应的数额。名录的最上面是宗教多元化促进协会,名录的最下面是关心托拉正统派协会。在最后一项以及死者、公证人和几个证人的签名下面是这样的话:
“除附件中提到的位于特拉维夫赖因斯街的财产外,我特此将我所有的财产遗留给我唯一的儿子,精于区分美好和邪恶的埃弗雷姆·农贝格·尼森,希望他从今以后不仅仅满足于这种区分,还要将自己的精力和杰出的才华用来从事美好的事业,尽可能地避免邪恶的事情。”
签名的上面是用粗黑笔迹所写的另外一句话:“五千七百四十九年(对应公历公元1988年,以色列不完全恢复行使主权的第四十个年头)多雨的海西旺月遗嘱人在思维健全的情况下于以色列首都耶路撒冷签字、密封并寄送。”
从附件得知,位于特拉维夫莱因斯街的财产(费玛以前根本就没听父亲说过)原来是一幢不大的公寓。老人将它留给了“我亲爱的孙子,我灵魂深处的慰藉,西奥多·托拜厄斯和约珥·托拜厄斯夫妇的儿子以色列·迪米特里,并交由我亲爱的儿媳约珥·农贝格·尼森·托拜厄斯女士(娘家姓莱文)代为保管,直到他年满十八周岁。我的儿媳将在以上时段内享受此项财产的用益权,但其资本将留给我的孙子专用。”
从附件进一步得知,费玛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中等规模但却资金雄厚、利润可观的化妆品厂的唯一业主了。他出生和成长的那套公寓,也就是他父母在相隔四十多年后都逝世在一处的那套公寓,也将归他所有。这是一套位于三层楼的大公寓,处在安静又繁荣的地段,有五个宽敞的房间,窗户很高大,家具应有尽有,质地结实,都是老式的中欧风格。他还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证券和股票、位于塔勒皮约特的一块建筑地皮、在以色列和比利时几家银行里已经公开以及还没有公开的存折、一个保险柜(里面装着现金和贵重物品,包括母亲那些镶嵌着宝石的金银首饰)。他还继承了一个私人图书馆,里面有数千册藏书,包括一套《塔木德》和其他用搓纹革装帧的经书,一套《米德拉西》(有些还是罕见的版本),另外还有用俄文、捷克文、德文和希伯来文出版的数百部小说,两书架同样是用俄文、捷克文、德文和希伯来文出版的化学书,尤里·茨维·格林伯格的诗歌选集(包括某些非常罕见的版本),以色列·埃尔达德[7]博士有关《圣经》研究的著作,格雷茨[8]、杜布诺夫[9]、克劳兹内尔[10]、考夫曼[11]和乌尔巴赫[12]的著作,还有一个贮藏柜,里面陈列着一些费玛无法看懂的著作,都是用德文和捷克文写成的古旧的色情文学著作。此外,从今以后,他还将拥有许多的集邮册和古钱币,九套冬装和六套夏装,大约二十五条式样保守、很是老套的领带,还有一个箍着银箍、令人着迷的手杖。
费玛没有问自己应该如何处理所有这些东西,他在思忖像他这样的人对化妆品的生产和化妆品的销售能懂得多少。因为希伯来语不能容忍这样的文法结构,他在脑海里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化妆品的生产及其销售。
他突然自言自语道:
“无法容忍?那就让它不要容忍好了!”
十点的时候,他将迪米送进一间卧室,给他讲了一个简短的历险故事,是阿尔戈英雄和金羊毛的故事,然后,他将所有的朋友都打发回家了。他挥却了众人的请求和抗议。不,非常感谢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必要留下来过夜。不,非常感谢你们,他也不想让别人开车送他去约韦勒村的公寓。他也不想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他是要在这里过夜的。他想一个人待着。是的。绝对。谢谢你们。不。绝对。没有必要。你们主动提出来,真是一片好意。你们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真想打开一扇窗户,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不将窗户打开,而是要把双眼合上一会儿,试图鉴别出这幢公寓里那股异味的确切成分。是一种死亡的味道。尽管这股异味和今天早些时候发生在这里的伤痛事件之间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联系。这幢公寓一向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至少外表看来是这样。无论是在母亲去世前还是在母亲去世后。家务女佣每周来两次,将每样家什都擦拭一遍,甚至包括蜡烛架、黄铜台灯和用作宗教仪式的银质高脚酒杯。父亲每天早晨都要用冷水冲个淋浴,不论冬天还是夏天。而且,这幢公寓每隔五年都要按时重新装修一次。
那么,这股异味的来源在哪儿呢?
因为服役之后他就不住这里了,每次回来看望老人的时候,他一嗅到这种气味鼻孔就禁不住要皱一下。那是一种总要半遮半掩地躲藏在其他气味后面的什么恶臭的东西所轻轻飘拂过来的气味。是一个很久没倒的垃圾桶?在盥洗室的洗衣篮里放了很久的肮脏衬衣裤?排水系统出了什么故障?衣橱里的樟脑丸?做那种黏稠的、甜得让人发腻的东欧食品时所发出的隐隐约约的气味?在果盘里放了很久的水果?是花瓶里没有更换的死水,尽管里面的鲜花每周两次定期更换?在雅致和整洁的后面总是有一股酸臭的气味经久不散,诚然,那种气味很小很小,很难察觉,但暗藏在深处,就是不走,就像沼气一样。他父母之间延展着一种令人不解、了无生气的礼貌,最终在这里凝固了,甚至在母亲死后还没有消失,那么,是这种礼貌的一种无法消除的残余吗?有没有可能现在就会蒸发掉呢?
别人还以为,费玛挖苦地思忖着,你自己在约韦勒村那个公寓里的空气是用乳香[13]和没药[14]来熏的,而你本人则是用你家托洛茨基定居的厨房、你家阳台上的那罐虫子和你家破败的盥洗室来熏的呢。
他站起身,打开一扇窗户。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窗户关上了。倒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而是因为失去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味道会使他感到很难过,一旦让这种气味散开去他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让它再待几天吧。未来才刚刚开始。但现在最惬意的事就是能够坐在厨房里,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俄罗斯茶,和老人一直争论到深夜。不再嘲弄对方,也不再出言轻率。而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对手。远离哈西德派故事,远离诡辩,远离俏皮话、趣闻轶事和聪明的双关语。不要刺激老人,不要用故意不敬的语言去惹恼他,而要怀着真情实感。就像一对在纠纷中分别代表两个国家但他们本人却友好地、认真地在为确定边界而协同工作的勘测员。就像一个男人对待另一个男人那样。最终弄清一直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已经结束的是什么样子,以及只要我们不遗余力就仍有可能成就的是什么样子。
但他必须和父亲弄清的是什么呢?需要划分的边界是什么呢?他得向老人证明什么呢?要么向约珥?或者向迪米?除了一句引语,除了一句似非而是的隽语,除了一句反驳的话,除了一句俏皮的话,他还得说些什么呢?
继承的遗产既没有让他忧心忡忡,也没有让他欢欣鼓舞。是的,他对化妆品一无所知,但事实上,他对任何东西都不真正了解。这样说不定还有某种好处呢,尽管费玛此刻还烦不了来给这种好处下个定义。而且,他没有任何需求。当然除了最简单、最基本的需求:吃饭、穿衣和栖身。他也没有任何欲望,但也许要除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愿望,那就是抚慰所有的人、调解纠纷、到处播撒和平的种子。他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怎样才能让别人在心理上调整过来呢?他很快就得会见公司的全体雇员,弄清他们的工作条件,并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思考的结果是:他需要学习。而学习是一件他确实明白的事。那么,他要学习。循序渐进地。
明天他就开始。尽管实际上明天已经到了:已经是午夜之后了。
一时间,他思忖着要不要和衣钻到父亲的床上睡它一觉。一会儿之后,他做出了决定:将这个独特的夜晚荒废掉真是可惜。他应该将这座公寓搜索一遍。发现它所有的秘密。从现在就开始初步适应新领域的各种方式。
费玛一直找寻到凌晨三点,他打开所有的衣橱,搜索那个沉重的黑色高脚五斗橱的深处,审视每一格抽屉,将手伸到床垫底下、枕头之间和父亲那堆还没来得及熨烫的白衬衣里。摩挲扶手椅的织锦皮面。用手指拨弄银质蜡烛架和高脚酒杯,又拿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抚摩老式家具上漆的表面。比较所有的茶盘。发现平纹细布下面罩着的那架无声无息的辛格[15]缝纫机,从熠熠生辉的贝歇斯坦[16]钢琴上敲出一个空洞的音符。他挑选了一个刻花玻璃做的高脚酒杯,为自己倒了一些法国白兰地,将酒杯举向那六个装着高高的唐菖蒲的花瓶。在玻璃纸一阵沙沙的声响之后打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品尝里面细腻爽滑的内容。用他在桌子上发现的一根孔雀毛撩拨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灯,让它们痒痒。很小心很小心地,让那些罗森塔尔[17]细瓷器发出清脆、细小的颤音。翻看一摞一摞的绣花餐巾、散发着幽香的手绢、蕾丝织物、羊毛披巾和各式各样的小山羊皮手套,还有一些雨伞,其中,他发现了一把年代久远的蓝色丝质女用阳伞。一张接一张地搜索那些意大利歌剧唱片。他父亲喜欢在那架老式留声机上播放这些歌剧唱片,放着最大的音量,用他赞礼员一般的男高音和演唱者一道吟唱,有时还有他的一两个女友陪伴他,她们一边弯着小指头呷着茶水,一边朝他投过来如醉如痴的一瞥。他将雪白的餐巾从她们的镀金戒指(上面刻着大卫星,还用希伯来字母和罗马字母分别刻着“锡安”的字样)中间抽出来。他仔细打量着客厅墙壁上的绘画,其中一幅表现的是一个英俊的吉卜赛人,吉卜赛人带着一只会跳舞的狗熊,狗熊的脸上似乎带着微笑。他轻轻地拍了拍赫茨尔和弗拉基米尔·亚博廷斯基的青铜胸像,彬彬有礼地问他们今晚感觉如何,接着又斟了一杯法国白兰地,又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在一个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些镶点着珍珠和半宝石的银质鼻烟盒,在那些鼻烟盒中间,他一眼就瞥见他母亲以前常常戴在她脖子后面那个发髻上的玳瑁壳梳子。但那顶上面带羊毛绒球的蓝色针织童帽怎么找都找不着了。浴缸立在四只黄铜做的狮爪上,在浴缸后面的壁架上,他发现了一包一包的外国浴盐、润肤油、美容霜、药品和神秘的油膏。他吃惊地发现了一双后面有一道裂缝的旧的丝质长统袜挂在那里,长统袜让他腰际感到一阵轻微的搏动。走进厨房,他默默地记住了冰箱里和面包箱里的所有东西。然后,他返回卧室,把卧室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隔板上的那些丝质内衣嗅了又嗅。有那么一会儿,费玛觉得自己是一个锲而不舍、有条不紊的侦探,正在一寸一寸地彻底搜索犯罪现场,以寻找一个虽是蛛丝马迹但却至关重要的唯一线索。但,是什么线索呢?什么样的犯罪呢?他懒得思考,因为他的酒劲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苦苦渴求一个让他感到自在的地方,可他一直没能如愿,他自己的公寓不是这样的地方,妇科诊所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朋友们的家中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在的城市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在的国家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这样的地方。也许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自拆台脚的愿望。让他遥不可及。让任何人都遥不可及。今夜也是一样,置身于所有这些令人激动但又坚持对他隐藏那个真正要紧东西的物件中,这个愿望似乎仍然遥不可及,于是他自言自语地说:
“对。逃离这个地方。”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呢?”
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王枉然地喊着要拿自己的王国换一匹马[18];埃弗雷姆·尼森,在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也愿意交出自己的所有遗产,以换取一天(一小时也行)内心完全自由的状态和那种自在的感觉。虽然他怀疑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协调,甚至可能是一种矛盾,这种矛盾连一百年后将居住在我们这里的约泽尔和他那些幸福的朋友也解决不了。
凌晨五点,他和衣睡着了,一直睡到了十一点。即便到了十一点他也不是自动醒过来的:他的朋友们又回来了,陪他坐在一起,缓解他的悲痛。女人们带来了一锅一锅的炖肉,她们和男人们一道,想方设法,用关爱、温暖和情感将成为孤儿的费玛包围起来。他们一次又一次想将费玛拉扯到他们的政治讨论中去,费玛不愿意卷入他们的讨论,但偶尔也屈尊朝他们微笑一下,或是点点头。然而他却给迪米打了个电话,并且欣喜地得知:迪米对他的那些邮票和古钱币很感兴趣,如果他能和费玛成为合伙人的话。对他童年时代玩过的数百个锡兵,费玛则只字未提,他刚刚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这些小锡兵。这些小锡兵到时会让他的挑战者大吃一惊的。
星期六傍晚,安息日结束了,费玛突然披上父亲的冬大衣,让他的朋友们待在家里,继续守丧,自己一个人走到门外,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许诺一刻钟之后就会回来。
明天早晨八点,他打算去位于罗梅马工业区的化妆品厂,到各个办公室看一下。反正葬礼定在下午三点,这样他就能够事先了解一些情况了。但今天晚上他自然可以做他最后一次漫无目的地闲逛了。
天空黑暗而晴朗,星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似乎第三种状态是明明白白的、不言而喻的。耶路撒冷夜晚的空气让费玛陶醉了,他忘了自己的许诺。散步之后,他没有回到朋友们身边,而是干脆不顾丧礼,决定稍事休息。终于有机会了,他干吗不独自一人把那部获得一致好评的、由让·迦本主演的喜剧影片趁首轮放映时看它一场呢?他耐心地排了二十分钟的长队,买了一张票,在电影刚开演不久之后走进电影院,在差不多是空空如也的最后几排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最初几分钟还迷惑不解,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让·迦本的片子这一轮已经放完了,从今天晚上开始上映的是一部新片子。于是,他决定离开电影院,去查看一下纳哈拉特希瓦的那些漂亮又古老的胡同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喜爱那里,几天前的一个夜里他还和琳一道在那里走过呢。因为他感到很疲倦,也许还因为他的心情很轻松、很清净,他就一直待在电影院里,就那么坐在位子上,蜷缩在父亲的大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银幕,自言自语地问:影片中的人物彼此之间究竟为什么老要制造各种各样的痛苦和侮辱呢?到底是什么东西作怪,让他们偶尔地相互怜悯一下都不行呢?如果他们愿意听上一会儿的话,他不难向那些主人公解释清楚:如果他们想自在,就应该互不干扰,也不要干扰自己。还要努力行善。至少应该尽可能地。至少,只要眼睛能看得见、耳朵能听得见,哪怕是面对愈来愈强烈的疲倦。
行善,但,啥意思?
这种提问像是一种诡辩术。因为一切的一切事实上就是那么简单。他一点儿也不动脑筋地跟着银幕上的故事情节。直到最后,他的两只眼睛合上了,他在位子上睡着了。
【注释】
[1] 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主要诗作有《夏洛蒂小姐》、《尤利西斯》、组诗《悼念》和《国王叙事诗》等。
[2] 德洛霍维茨,现今乌克兰的一个城镇,曾有许多哈西德派拉比居住在这里。
[3] 犹太葬礼尊从一切从简、迅速下葬的习俗,一般不准在安息日、赎罪日和节日举行。
[4] 十字架谷,耶路撒冷的一个山谷,因其所在的十字架修道院得名。
[5] 参见《旧约·士师记》九章。“树的寓言”说:有一时,树木要膏一树为王,管理他们,就去对橄榄树说:“请你作我们的王。”橄榄树回答说:“我岂肯止住供奉神和尊重人的油,飘摇在众树之上呢?”树木对无花果树说:“请你来作我们的王。”无花果树回答说:“我岂肯止住所结甜美的果子,飘摇在众树之上呢?”树木对葡萄树说:“请你来作我们的王。”葡萄树回答说:“我岂肯止住使神和人喜乐的新酒,飘摇在众树之上呢?”众树对荆棘说:“请你来作我们的王。”荆棘回答说:“你们若诚诚实实地膏我为王,就要投在我的荫下;不然,愿火从荆棘里出来,烧灭黎巴嫩的香柏树。”
[6] 原出《旧约·诗篇》一百〇三篇十六节。
[7] 以色列·埃尔达德(1910——1995),以色列作家、记者、思想家,为极右派的代言人。
[8] 即海因里希·格雷茨(1817——1891),普鲁士犹太人,第一部犹太通史巨著《犹太通史》(共十一卷)的作者。
[9] 即西蒙·M.杜布诺夫(1860——1941),俄国犹太人史学家,率先根据苦心搜集的原始资料系统而公正地研究哈西德派,所著《世界犹太民族史》一书内容丰富,考据精确,立论公允,着眼于社会经济问题,综述犹太人历史。
[10] 即J.G.克劳兹内尔(1874——1958),以色列文学理论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和犹太复国主义活动家,希伯来语民族文化复兴的倡导者之一。著述颇丰。
[11] 即J.考夫曼(1889——1963),以色列思想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圣经》和犹太教研究者,其主要著作《犹太信仰史》(八卷本)分析了犹太教的形成,《散居地和异国他乡》对整个犹太历史进行了基本的社会学研究。
[12] 即埃弗拉伊姆·乌尔巴赫(1912——1991),作家、《塔木德》和拉比文学研究者。
[13] 乳香,一种贵重的香料,可作敬神之用,也可作为礼物赠送亲友。
[14] 没药,由树液制成的一种香料,气味馨香,犹太人用作药材,也用来涂抹遗体。
[15] 辛格,又译胜家,即艾萨克·梅里特·辛格(1811——1875),美国发明家,研制出第一台实用的家庭缝纫机。
[16] 即弗里德里希·威廉·卡尔·贝歇斯坦(1826——1900),德国钢琴制造家。
[17] 即菲利普·罗森塔尔,19世纪80年代德国巴伐利亚一家瓷器厂的创办人。
[18] 邪恶的理查王在战场上由于战马被杀,枉然地提出要拿自己的王位换一匹战马,最终被杀。见莎士比亚戏剧《理查三世》第五幕第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