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爸爸。”他弯下腰身,这样父亲便不会看到他衣服上的血渍。
父亲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回应说你好。
“我来看你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是坐大巴来的。”
父亲问:
“他去哪里了?”
“谁呀?”
“莫沙伊。”
“我就是莫沙伊。”
“你是莫沙伊。”
“我是莫沙伊。我来看你了。”
“你是莫沙伊。”
“你好吗,爸爸?”
父亲带着关心和无限的哀伤又问,声音痛苦地颤抖着:
“他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莫沙伊拿起父亲的手,那只手青筋暴起,布满皱纹,艰苦的修路和种地劳作已经把那手损坏了。莫沙伊说:
“我是从基布兹来的,爸爸。我从耶克哈特基布兹来的。我来看你。我一切都好。一切顺利。”
“你是莫沙伊?”
于是莫沙伊开始向父亲讲起他的学习。他的老师大卫·达甘。图书馆。唱优美的乡愁歌曲的女孩子。然后,他打开双肩背书包,拿出绿色封面的《鼠疫》,给父亲念了前两段。他父亲略微倾斜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无檐小帽,他认真地听着,疲倦的眼睛半闭着,而后突然拿起金属茶缸,看着里面已经变冷的茶水,伤心地摇摇头,又把茶缸放下问:
“他去哪里了?”
莫沙伊说:
“我去厨房给你倒一杯新茶。热茶。”
他的父亲用手擦擦额头,好像从睡眠中醒来,又说:
“你是莫沙伊。”
莫沙伊拉过父亲的手,没有拥抱他,但是继续按着他那松弛的褐色手臂。他给父亲讲了篮球场,讲他在看的书,讲时事讨论小组的争论,讲他在艺术俱乐部参加的讨论,讲卡夫卡作品中的K君,讲大卫·达甘——他已经有好几个妻子和情人了,现在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住一起,但总是充分关注他的学生,他刚到基布兹的那几个星期遭受其他孩子取笑讽刺时,大卫·达甘坚决维护他。大卫·达甘习惯对人说:“给我一分钟,我们把事情理顺。”莫沙伊和父亲说了十来分钟的话,父亲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眼睛伤心地说:
“现在,你可以走了。你是莫沙伊?”
莫沙伊说:
“是的。爸爸。”
又说:
“别担心,爸爸。过两个星期我再来看你。他们让我来。大卫·达甘让我来。”
父亲点点头,下巴垂到前胸,就像在悲悼。
莫沙伊说:
“再见,爸爸。”
接着又说:
“再见。别担心。”
他从门口看了父亲最后一眼,只见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盯着金属茶缸。出去的时候,莫沙伊问穿军裤的管理员:
“他怎么样?”
管理人员说:
“挺好的。很安静。”
接着他又补充说:
“我希望大家都像他那样。”
最后说:
“你是个非常好的儿子。祝福你。”
莫沙伊离开时,外面差不多全黑了。莫沙伊心中突然充满一种自我憎恨之情,这种情感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他摘下贝雷帽,放进书包。他把袖子挽到胳膊肘,没有扣最上面的扣子。医院前面的小花园里只长着荆棘和匍匐冰草。有人把餐巾纸遗忘在长椅上,还有人把睡袍的腰带丢在了荆棘里。莫沙伊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因为他一向被细节所吸引。他想起茜斯卡·霍尼格,她告诉他要留心生病的母鸡,要在它们把疾病传染给整个鸡场之前将其隔离。他想起正躺在某个草坪上的同学,男孩子头枕着女孩子的大腿,唱着怀旧的歌曲。其中一个男孩,塔米尔或者德罗尔或者吉戴恩或者阿龙的一头金发正枕在卡米拉·尼沃的大腿上,大腿的温热正抚慰着他的脸颊。现在莫沙伊愿意付出一切只求置身于那里。永远做他们当中的一员。然而他很清楚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他经过门口时,快乐的门卫问:
“怎么回事,你进去时头上戴着帽子,出来时却不戴了?”
莫沙伊只说了晚安,就拐上医院通往公路的那条脏兮兮的岔路。路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见远处微光闪闪。他可以听到驴叫声。有亮光的方向模模糊糊传来孩子们的声音。他盘腿坐在刷了一层白漆的橡树下,离他安放小狗尸体的地方不远。他等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见从医院那边传来的刺耳的哭泣声,但是他不确定。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