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阿吉隆(2 / 2)

朋友之间 阿摩司·奥兹 5436 字 11个月前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明天去办公室和约阿夫·卡尔尼说。约阿夫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也许你们可以一起找到某种妥协。”

约塔姆不想和书记讲。实际上,他不想和任何人讲。也不想和妈妈讲。他只想出去走走。有那么几次,他在傍晚时分徘徊在戴尔阿吉隆的废墟中间,约莫一个小时。他走进毁坏的清真寺和炸毁了的酋长的家,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他不知道找什么。他佝偻着肩膀,走回基布兹。现在他有种模糊的渴望,想再去戴尔阿吉隆查看废墟,在大堆大堆的岩石中间或者在黑漆漆的封死的水井中好像掩埋着什么,某种简单的答案。可是他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在基布兹,有人认为约塔姆·卡里什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妮娜·西罗塔,妮娜比他大五六岁,几个月前与丈夫分手了。她离开原来的家,搬进了分房委员会分给她的位于住宅三区角落里的住房。约塔姆有天在果园里干完活后,一声不吭,拿干草叉给她的花园翻土。人们不止一次看到他在食堂门口逗留,等她出来,跟在她的身后,直至失去勇气,拐上另外一条小路,走开了。他几乎从来不敢和她说话,但有时会晚上去木工房,给她的孩子制作小木头玩具。玩具在他的两只大手里就像个微缩模型。食堂入口的布告栏发布通知,让大家登记周六加班情况,我们注意到等妮娜登记后,约塔姆会和她选择同一个周六加班。但是他们真的一起工作时,他几乎从不和她说话。只有一次他鼓足勇气在葡萄架下问她:

“你热吗,妮娜?”

她微笑着回答:

“不热,一切都好,谢谢你。”

她看见他总是很高兴,在路上碰到,她总会问他怎么样,他妈妈怎么样,果园情况怎么样。实际上,她并不是看见约塔姆一个人才高兴。她对基布兹所有的人都很诚恳,即使是对孩子也很诚恳。她总是洋溢着一种愉快的热情,面带微笑。她和你说的都是最普通的话,比如晚上好,你好,怎么样。

罗尼·辛德林说:

“又是这一套。又是一颗破碎的心。毛毛虫爱上了蝴蝶。”

我们都很欣赏妮娜满怀自信,欣赏她愿意站出来反对人云亦云。在全体会议上,她引进了富有颠覆性的因素,永远不安定的因素。基布兹书记约阿夫·卡尔尼似乎在一两件事上支持她,令那些保守派人士大为恼怒。她一个人在养蜂场劳动,把它办成给耶克哈特基布兹带来利润的部门。在基布兹会议上,她经常据理力争,称男人应该在食堂、洗衣房和儿童之家更多地参与服务性工作,这样妇女便可以自由地出去到田间劳动。她离开丈夫阿夫纳·西罗塔后,有些人说:“那个姑娘只知道分手。”

另一些人说:

“那个姑娘决定带头反对耶克哈特基布兹。”

还有人说:

“她以为她是谁呢?”

自从妮娜·西罗塔在约阿夫·卡尔尼书记值班的夜晚找他后,众人便喜欢小心翼翼地谈论并重视二人的关系。有时他就基布兹议事日程来征求她的建议。他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但是他总是发现她富有创意,头脑清楚,值得信赖。早在周四晚上,他发现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看她的孩子们在采沙场里玩耍。他坐在她左边,二人就炎热的天气和游泳池谈了一会儿。接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妮娜说周六晚的会议上,就约塔姆去意大利的问题达成某种妥协,也许是个好主意。毕竟,等轮到他时,基布兹无论如何也会派他去上大学。如今他舅舅邀请了他,也许可以让他提前去,但是他必须学基布兹和他一起决定要学的专业,而不是他舅舅为他选择的不相干的专业。

约阿夫说:

“比如说?”

妮娜回答:

“比如说,兽医学。我们这里有奶牛、羊和小鸡,更不用说我们的宠物了。兽医每周从城里至少来一次。约塔姆可以到意大利学习兽医学。等拿到了学位,他可以回到耶克哈特,做我们的兽医,也为附近其他村子工作。怎么样?”

接着又说:

“我看他非常适合当兽医。”

约阿夫想了一下,耸耸肩膀说,这个想法也许可行,但并不容易,约塔姆只能同意晚去两年,等轮到他上大学的时候再去。

妮娜说:

“一年呢?”

约阿夫摇摇头,张开嘴,闭上眼睛,犹豫了一下,最后说:

“我们可以试试。我和他谈谈。问题是他妈妈正在向整个基布兹施加压力,弄得大家很生气,搞得舆论都反对他。另一个问题是,所有老住户仍然对阿瑟耿耿于怀,因为他们觉得派他去意大利,他却抛弃了基布兹。约塔姆有点喜欢你,对吧?也许你应该和他谈谈。”

“我也喜欢他,但我不确定我想和他聊这个。我想那会让他非常难堪。最好你和他说。你注意到了吗,他没有朋友?”

约阿夫说:

“在基布兹难说。我们都该是朋友,但很少有真正的朋友。就拿我来说,我只有两三个私人朋友,愿意相处的人,即使我们不说话。我想你也不会多。”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告诉她,他和妮娜之间的关系近乎他心目中的友谊,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说。

“再过一二十年,”妮娜说,“基布兹会变成一个比较轻松的地方。现在所有的弹簧都绷得紧紧的,整个机器都在紧张运转。老住户实际上都信教,抛弃了旧宗教,再去寻找一种新宗教,它也充满了罪恶与过失、清规戒律与严苛的规章制度。他们没有停止做真正的信仰者,他们只是把一种信仰制度变成另一种。马克思就是他们的《塔木德》。他们的全体会议就是犹太会堂,大卫·达甘就是他们的拉比。这里有些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胡子和鬓发勾勒出他们的样子。但是时代在逐渐变化,别人,更为轻松的人会来,约阿夫,像你一样,他们会是充满耐心、疑虑和怜悯的人。”

“可是你完全看错我了,妮娜。我也有尽量不去背离的原则。我也认为没有框架、没有规定、没有基本的原则,基布兹就无法生存。兽医学,也许,对,是个主意。比机械工程更适合约塔姆。对。也许。但不是现在。再过两年,等轮到他去上大学的时候。这个我在周六晚上的会议上可以推进。不是机械工程,不是现在,而是过两年去学兽医学。”

“一年呢?”

“会很难。会上会有很大争议。大卫·达甘会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老住户基本上会反对从舅舅——他们蔑视阿瑟——那里拿钱,年轻人也许在投票时意见不一。会很难,很复杂,妮娜。”

周六,原定基布兹举行全体会议讨论表决约塔姆是否可以去意大利上大学的那天,大卫·达甘去了约塔姆·卡里什的房间。约塔姆睡得很晚,还没有起床,只穿着内裤和背心,他的两只大手拉过被单盖住下半截身体,挡住早晨的勃起。大卫身穿皱巴巴的哔叽长裤、浅蓝色的短袖衬衫,胸前的衣兜里露出三支笔。他身板端正强壮,像个军人。圆鼓鼓的大脑袋上的头发乱蓬蓬的,显得精力十足,但没有梳理。几年前大卫是约塔姆的老师,他随意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坐在皱巴巴的床上。约塔姆犹豫了一下,笨拙地在被单下面移动一下身子,拉上他从地上捡起来的工作裤,接着探出身子,打开电风扇。大卫仔细看着他,直至他做完一切坐到床上,而后示意他坐到一个柳条凳子上。约塔姆顺从地挪到凳子上。

“我担心海尼娅,”大卫开门见山地说,“她做这一切不容易。你把你妈妈置于一种复杂的境地,和我们大家一样。”

约塔姆陷入沉默,盯着窗子。

“我确实听说你在果园里干得很棒。”

约塔姆一言不发。

“你想做机械工程师吗?”

“不是真想,可是……”

“你在这里觉得憋闷,大世界是那么诱人,”大卫在句末使用的不是问号,“我说我也觉得大世界诱人,你会很吃惊吧。我想看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那不勒斯。”

约塔姆耸耸肩膀。大卫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平静地说:

“可是每一位见证了大屠杀,尤其是见证了如今以色列刚刚建国的犹太人,都要响应召唤。这是整个犹太民族历史上最具危机感的岁月。”

约塔姆说:

“是这样,我无法再响应召唤了。我没有空气。”

大卫带着好奇与慈爱的神情看着约塔姆,沉默之后说:

“那好。去吧。”

又补充说:

“给我一分钟,把事情理顺。在今晚的会上,我会建议基布兹考虑你的个人危机,给你放两三周的假。去意大利。看你舅舅。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恢复精力后回到我们这里,回到你果园的工作中。”

约塔姆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大卫·达甘把父亲般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打断了他:

“请考虑一下。考虑到今晚。”

离开时他说:

“不要迫使基布兹今晚冲你关上大门,约塔姆,尤其不要当着海尼娅的面。冷静地想想我的建议。请今晚之前决定。”

下午两点钟,沉闷的酷热粉碎了所有生命,低矮的天空呈现出受污染的昏黄。约塔姆离开自己的房间,沿着铺就的小路穿过住宅三区,经过牛棚和养鸡场。外面空无一人,因为他们周六下午都在休息。除了一只饥渴的小狗,几乎看不到一个活物。约塔姆停下来,给小狗打开花园里的水龙头。小狗舔着流水,发出声响,脑袋和嘴巴被水浸湿了。而后它摇摇脑袋,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喘着粗气,迅速地抖动着尾巴,前腿着地跪下,好像拜倒在约塔姆面前。他心烦意乱地拍打着小狗,继续穿过热得让人窒息的草坪,穿过因无风抚弄而显得没有生气的树木。

经过妮娜·西罗塔的住房时,他加快了脚步,希望那时她不会突然现身,同时又希望门开着,她会出来和他谈论意大利,也许她会理解他,即使他并不真的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整个基布兹都在谈论他要求被派往意大利,那天夜里他会站在大家面前,书记会给他发言权,三百双眼睛会盯着他,他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要是妮娜此时从房子里出来呢?他能说什么呢?

牛棚与牛棚之间是一堆堆烂泥,地上散落着旧轮胎和小块的废金属,还有几只废弃了的锈迹斑斑的牛奶桶。发黄的报纸陷落到生长在牲口棚之间的荨麻和蔓藤里。约塔姆穿过牲口棚和鸡场,出了基布兹人称之为粪门的后门,走进了田野。很快,小路分了岔,右边通向犁过的田野,左边通向果园,由于极度干热,两条路上都弥漫着灰尘。约塔姆很快便感到灰尘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他的衣服里,落到他汗津津的皮肤上。凝固的空气纹丝不动。他在墓地徘徊,思忖片刻。他可以去看看父亲的墓地,父亲在约塔姆十一岁那年死于肾病。但他决定坐在墓地的长椅上休息五分钟。他想着父亲,基布兹创建人之一,生前在羊圈里干活。“独立战争”期间,戴尔阿吉隆和附近村庄的一伙阿拉伯暴民在深夜入侵耶克哈特基布兹,把基布兹夷为平地,他的父亲身受重伤。六个星期之后,风水轮流转,戴尔阿吉隆被以色列军队摧毁,所有的居民被赶到山里,他们的良田被当地的几个基布兹瓜分。接着,约塔姆想到了阿瑟,他竟敢不遵从基布兹全体会议的决定,与基布兹和以色列断绝了关系,战争结束后拒绝为奋斗目标效力。他创建了只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可以拔腿就走,创立自己想要的生活。大卫·达甘说这一代人,见证了大屠杀和以色列“独立战争”的一代人,都必须为目标而奋斗。约塔姆找不到反对这一主张的理由。他的脑海里突然间浮现“生如草芥”这样一个短语,不由得感叹人生转瞬而逝。

他站起身,沿着耕地里弯弯曲曲的小径又走了二十分钟,来到山上。由于某种原因,约塔姆觉得在小山上不会像在平原上那么炎热。但是路边的荆棘、多刺的仙人掌和斜坡上无遮无拦的岩石似乎在默默地燃烧。约塔姆感到自己好像被汗水淹没了。他喉咙又干又哑,穿在开口凉鞋里的双脚被汗水和沙子磨得生疼。

下午三点,恣意的太阳正在挤压着废墟,令土壤和岩石蒸腾。约塔姆来到被摧毁了的戴尔阿吉隆村。他溜达了约莫四十分钟,双手在毁弃了的清真寺废墟中摸索,弯腰捡起一块掩埋在地里的瓦砾。他沿着布满陶器碎片和荆棘的路径行走。一只受到惊吓的蜥蜴迅速在他脚前移动。空气中的烟味儿犹如反射波;约塔姆不清楚这烟味儿来自何处,也许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燃烧着的荆棘。最后他来到一口废井旁,井里微微散发着死去生灵的臭味。约塔姆坐在水井边上等待,尽管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为什么等待。他听到了远方基布兹传来的声音,奇怪,令人忧郁的噪声似乎透过一堵厚厚的石墙传到他这里:模糊的敲击声响,金属和金属碰撞的铛铛声响,隐约的犬吠,马达那刺耳的嗡嗡声。他俯身往废井看,只见一片漆黑。他感到听见了固定、持续的低语,远方大海的软语,就像你把贝壳放在耳边时听到的声音。刹那间,他想象自己已经离开了基布兹,开始了新生活,没有委员会、集体会议、公共舆论或者犹太命运的新生活。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妮娜·西罗塔,他问自己妮娜是否像多数基布兹人那样会在今晚投票反对他。而后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妮娜和任何基布兹人都没有理由支持他的要求,如果其他年轻人有这种要求,他本人也可能会想他有什么特殊的,也会投反对票。现在他很清楚,真正的问题不是阿瑟的邀请,而是他是否有勇气离开基布兹,离开母亲和哥哥,穿着身上的衬衣就去闯世界。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找到答案。荆棘和干树叶扎到他的衣服里。他站在那里,拍打了一下扣子和衬衣,而后转身走去,尽管他更想坐在戴尔阿吉隆的废墟里,坐在废井边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