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2 / 2)

朋友之间 阿摩司·奥兹 5019 字 11个月前

马丁摘下氧气罩,从衣兜里掏出揉皱了的半支烟卷,颤抖着手把烟卷点燃。他吸了一口烟,又被呛住了。

“谁到鞋铺里来上班呢?也许是你吗?”

“我们已经找到了临时接替你的人。附近的新移民营里住着个来自罗马尼亚的鞋匠。他没有工作。从道义上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给他安排工作,给他钱养家。”

“又一个拿薪水的雇员?又一个自力更生原则灵柩上的钉子?”

“等我们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你的人。”

马丁在鞋匠工作台上小心地把烟摁灭,掸掉黑色的烟灰,把烟头装进衣兜里,又咳又喘,但是没有重新戴上氧气罩。布满灰胡楂的脸上露出挖苦的神情。

“那我呢?”他微微一笑,“我就结束了吗?完蛋了吗?准备扔进垃圾桶了吗?”

“你呢,”约阿夫说着,把手放到马丁的肩膀上,“你可以来办公室,每天上午来和我一起工作一两个小时。整理报纸。我们决定从现在开始把所有文件都保存在书记的办公室里。不是真正的档案馆,而是与之相似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未来档案馆的种子。你在办公室把材料归档。远离鞋铺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马丁·温德伯格捡起一只布满灰泥的工作鞋,鞋底已经损坏。他把鞋子小心翼翼地倒放在铁脚上,在鞋底里层涂了层散发着酸味的厚胶,拿起几个小钉子放到工作台上,用小锤子准确地敲了五六下,把鞋底和鞋子钉在一起。

“你们怎么能仅仅因为一个人健康状况恶化就违背他的意愿不让他工作呢?”马丁低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约阿夫说话,“这里的达尔文主义罪行简直无法想象。”

“我们只是为你担心,马丁。我们都希望对你有好处。做决定的实际上是医生,不是我们。”

马丁·温德伯格没有回答。他左边有一个脚踏的小缝纫机,他用它缝制破了的凉鞋。他把针往皮带上戳了两下,用颗小金属钉把刚刚缝好的针眼加固,把修好的凉鞋放在身后的架子上。约阿夫·卡尔尼站起身,把氧气箱轻轻地放回到他所坐的板条箱上,吞吞吐吐地说:

“这事不急。马丁,只是请你想想。考虑考虑我们的建议。或者更准确地说,考虑我们的请求。记住我们大家只是为你好。每天在办公室整理一两个小时的档案也是工作。毕竟,基布兹有权给员工调配适合他的工作。”

离开的时候,约阿夫犹豫着重复:

“不要急着给我们回复。仔细考虑一两天。要有理性。”

马丁·温德伯格没考虑约阿夫的建议,一两天之后没有回复,一两个月之后还是没有回复。他的呼吸状况恶化,但还是戒不掉半支烟。他对每晚从食堂给他拿饭菜和水的奥丝娜特说:

“人本质上是好的,慷慨而正派。是环境把我们给腐化了。”

奥丝娜特说:

“可是环境是什么?还不就是别人。”

马丁说:

“奥丝娜特,在战争期间,我躲避纳粹,但是有几次我从近处观察他们。就是简单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妖怪,有点孩子气,吵吵嚷嚷,喜欢开玩笑,弹钢琴,喂小猫,可是他们都被洗脑了。洗脑是他们做可怕之事的唯一原因,即使他们本人并不可怕。他们毁了。堕落的观念把他们给毁了。”

奥丝娜特没有说话。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残忍多于怜悯,有时甚至怜悯也是一种形式的残忍。她打开录音机,播放了三四支曲子,道晚安,把马丁几乎原封未动的托盘拿走。她认为残忍已经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根深蒂固,就连马丁也或多或少地有些残忍,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但是她感到与他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信仰使他快乐,也因为他也许从来不蓄意伤害他人。奥丝娜特知道马丁病了,健康状况恶化。她已经和医生谈过了,医生告诉她马丁的状况不会好转,等到不能呼吸了,就得把他送进医院。利亚·辛德林代表健康委员会建议让奥丝娜特每周抽四小时工作时间照顾马丁,可奥兹娜特说出于友谊,自己无论如何也会照顾他,不需要补偿。她和病人一起度过的夜晚时光,他们简短的谈话,他的感谢,他为她打开的理想与思想的世界,均令她备加珍惜。一想到他们的友谊即将终结,她便颤抖不已。

奥丝娜特有一天把马丁用尖长字体写的通知挂在了食堂入口的布告栏里:

致感兴趣者:每周三晚上六至七点,马丁·温德伯格将会在社会俱乐部开设世界语初级班课程。

世界语是一门新兴的简单语言,目的在于联合所有人,至少成为所有人的第二语言。其语法简单,合乎逻辑,没有超乎寻常之处,几次课之后你就可以讲世界语,并用世界语写作。感兴趣者请在通知下面登记姓名。

有三人报名:第一个是奥丝娜特本人,而后是兹维·普罗维佐尔,最后是高中低年级学生莫沙伊·亚沙尔。周三,马丁推着他的氧气箱,拖着脚步挪向社会俱乐部,讲授他的第一堂世界语课。奥丝娜特和他一起走过去,试图轻轻地搀扶他的胳膊,可他挣脱了她的搀扶,坚持自己走。他挪动着双脚,不时地停住脚步,上坡时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意志坚定,提前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俱乐部。他坐下来等候学生,抽了半支香烟,戴上氧气罩呼吸,快速浏览晚报,看到的只有野蛮和丑恶,还有一堆堆洗脑药。奥丝娜特拿过放在角落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马丁又粗又糙的手在她手背上放了一会儿。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布阿兹离开之前、她戴婚戒的那道苍白印记依然可见。她把手从他手下抽出来,放在他的手背上。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了一阵儿。她的手指盖住他的,前者的指甲因为缺氧有些发蓝。门开了,兹维·普罗维佐尔走了进来。他小声说了声晚上好,在收音机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他的后背圆滚滚的,布满皱纹的褐色面庞埋向双膝,默默地等待。马丁称赞他建造的基布兹花园,奥丝娜特加了一句:“我尤其喜欢你在食堂广场搭的葡萄架、建造的喷泉。你把耶克哈特基布兹弄成了个适合散步的愉快地方。”

兹维谢过他二人,说麻烦的是这里的一些年轻人在他刚浇过水后就穿过草坪,把草坪毁了。说着话,莫沙伊·亚沙尔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问这门课是否只是给基布兹员工开的,高中生能否参加。马丁·温德伯格说:

“我们没有任何界限或者限制。我们基本上反对界限。”

马丁咳嗽着从简介讲起:“当所有人讲一门语言时,就不会再有战争,因为他们的共同语言会避免在个体与民族之间产生误会。”兹维·普罗维佐尔说德国犹太人和德国人讲同样的语言,可是那并未阻止德国人追捕他们,杀戮他们。莫沙伊·亚沙尔胆怯地举起了手,等马丁叫他说话时,他指出该隐和亚伯或许也讲同样的语言。马丁问,如果那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来学世界语。男孩没有立即回答。最后,他谦卑地小声说,学世界语可以有助于他以后学其他语言。

马丁抽了半支烟,气喘吁吁,咳嗽得厉害,解释说世界语顶多不过八千个词根,所有必要的词汇都从这八千个词根里衍生出来。词根本身来自希腊文和拉丁文。正好有十六种语法规则,没有不规则变化或者例外。持续近二十五分钟的第一堂课结束时,马丁教学生们用世界语说《创世记》中的第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

兹维·普罗维佐尔利用空闲时间把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的作品翻译成希伯来语。他思忖片刻说世界语确实显得简单,合乎逻辑,在他看来有点像西班牙语。莫沙伊·亚沙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全部内容。马丁说,不准确的词汇到处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清晰准确的词汇可以治愈那些关系,但条件是必须是正确的词汇,必须用所有人都懂的语言讲出。莫沙伊·亚沙尔什么话也没说,但认为早在词语产生之前,世界上就产生了忧伤。当马丁使用“没有妥协”这一短语时,莫沙伊觉得,就连马丁偶尔决定只抽半支香烟不抽一整根烟,实际上也是一种妥协。

课后,奥丝娜特陪马丁和装有他氧气箱的婴儿车回家。他非常疲倦,后背疼痛,呼吸如此吃力,他决定不抽原打算当晚晚些时候要抽的半根香烟了。奥丝娜特劝他半天,他才吃了一点酸奶;而后她帮他脱下鞋子,他坐到床上,身后垫着几个枕头,等候可来亦可不来的睡意。她用录音机放了两首歌,道过晚安,把晚餐托盘收起,放到门廊的台阶上,而后她沿着柏树路做晚间散步。深夜,她透过隔断其床铺的那层薄墙听见他咳嗽,可是当她披衣前去查看时,咳声止住了,直到早晨也没有动静。

第二次世界语课延期了,因为上课前一天,马丁·温德伯格病情恶化,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进了重症监护室的氧气舱。上午探视时间,健康委员会的代表利亚·辛德林坐在他床边,下午奥丝娜特替班。马丁多数时间双眼紧闭。他偶尔小声咕哝着什么,甚至微笑。他双眼塌陷,钢丝绒般的头发凌乱不堪。跟他说话时,他只是点点头。有几次,他设法对看护他的女人们说些感激的话。傍晚,他抱怨自己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有一次,两个动作麻利的护士来给他换睡衣,他突然露齿而笑,告诉她们说死亡基本上也是无政府主义者。“死亡并不敬畏身份、财产、权力或头衔;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时断时续,不太清晰,但是坐在他身边的奥丝娜特懂他,感到马丁对她是那么宝贵。她现在得想办法告诉他这一切。然而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用两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他温暖的手指。

五天后,他的肺再也吸收不了流进去的氧气,他窒息而死。奥丝娜特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为他合上双眼,之后她到走廊里给约阿夫·卡尔尼打了电话。约阿夫派来一辆厢式货车把奥丝娜特接回家中,并把马丁的遗体运回基布兹俱乐部。在俱乐部,遗体被覆盖上一条黑色布单,整夜停放在那里,等候第二天下葬。约阿夫在食堂外面的通知栏里贴了一小张通知,那是他用一个手指在办公室的打字机上打出的:

我们的朋友马丁·温德伯格已于今晚逝世。

明天上午十点举行葬礼。

如果谁知道马丁有任何亲属,请立即告知约阿夫。

没有找到马丁的任何亲属。只有耶克哈特基布兹的成员参加马丁的葬礼。那是一个淡蓝色的上午,致哀者不会因炎热而不适,惬意的微风从西面吹来,让他们的肌肤感到凉爽。墓地周围的柏树梢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空中一大群蝴蝶拍动着翅膀,与之交织的是田野、果园与远处篝火的气息。来了五六十位基布兹员工,因为葬礼是在工作日举行,他们都穿着工作服。他们站在敞开的墓穴四周等待。没有宗教仪式,因为马丁给社会委员会留了个便条,说下葬时不需要唱诵,不需要祈祷。

老师大卫·达甘代表全体基布兹成员说了几句话。他把马丁·温德伯格描绘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终生遵守其信仰。“几乎直至临终,”大卫·达甘说,“马丁一直在修鞋铺工作,好像对我们每走一步,都负有象征性的责任。”

约阿夫·卡尔尼代表基布兹致简短悼词。他指出,马丁终身未娶,大屠杀期间藏身于荷兰。“他亲眼看到了人类是怎样沦落的,但是他仍旧来到我们这里,对人充满了信赖,相信未来燃烧着正义之光。我们常常感到震惊,”约阿夫说,“他对自己的理想如此诚实而忠贞。他是个知识分子,也是相信体力劳动重要性的人,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一个不屈不挠努力工作的人。”而后约阿夫赞扬奥丝娜特,在马丁生病时尽心照顾,最后他希望马丁·温德伯格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将会继续成为启迪大家的源泉。

致悼词后,约阿夫请奥丝娜特用录音机播放了一首马丁喜欢的歌曲。一些致哀者和她一起小声哼唱起来,其他人只是动动嘴唇。

兹维·普罗维佐尔、纳胡姆·阿塞洛夫、罗尼·辛德林与其他几位基布兹员工一起用铁锹铲土扔到棺材盖上。尘土扬起,似乎用一种干枯、空洞的声音敲打着棺椁。罗尼·辛德林在土堆上绊了一下,要是大卫·达甘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稳的话,就摔倒了。奥丝娜特想着约阿夫用来形容死者的“不屈不挠”一词,决定不喜欢这个词。然而,她因出席葬礼的所有人而感到一种温暖,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种温暖来自何处,但她知道这种温暖会陪伴她很久。

棺材已经完全被掩埋,一小片尘云在新坟上盘旋。罗尼·辛德林说:

“行了。”

接着又说:

“他走了真是遗憾。活人当中像他这样的不多了。”

他捡起用来填坟的五把铁锹,放到一个小手推车上,转身便走。其他哀悼者也跟着他走,三人一群,两人一伙,纷纷离开墓地去上班。大卫·达甘提醒莫沙伊下节课十五分钟以后开始。他走了。莫沙伊等了两三分钟也走了。奥丝娜特在小土丘旁逗留片刻,只听得鸟声啾啾,远处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响,她的内心感到宁静,好像她参加的不是葬礼,而是一场令人满意的友好会谈。她突然产生某种渴望,想用世界语默默地说两三个词语,然而她没有来得及学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