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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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耶海兹克尔陪我们去公共汽车站,提醒我们哪里有漩涡,哪里日头毒。有一次竟然冒失地说:

“我本想同你们一道去的,但又不愿拖累你们。”

中午,我们从海滩回来后,耶海兹克尔给我们备好了素食:蔬菜、煎鸡蛋、烤面包、水果。他从未往桌上放过肉,也没解释这是为什么,免得让我们讨厌。吃饭时,他用米海尔儿时的轶事来款待我们,比如,米海尔曾和复国主义领袖摩西·夏多克谈话,摩西·夏多克参观过米海尔所在的小学,摩西·夏多克建议在儿童报上登载米海尔的话。

同时,耶海兹克尔会对孙子讲好阿拉伯人和坏阿拉伯人的故事,讲犹太警卫及全副武装的阿拉伯帮的故事,讲勇敢的犹太儿童以及虐待非法移民子女的英国军官的故事。

亚伊尔成了聚精会神的忠实学生。他没有漏掉一个字,没有忘记一丝细节,似乎综合了米海尔渴求知识的特点以及我把任何事都牢记于心的特点。可以对孩子从爷爷那里学到的一切进行检验:电线通到广播站;哈桑·萨勒姆的一伙人从特里哈里什山朝霍隆射击;水来自洛什哈阿因的泉水;贝文是个英国坏蛋,但温戈特却是个英国好人。

爷爷给我们买了小礼物。给米海尔的是装在一只盒子里的五条领带,给我的是夏尔曼教授所著《西班牙与普罗旺斯的希伯来诗歌》,给孙子的是一辆带警笛的红色机械消防车。

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外面,在工人住宅区,整洁、方正的苗圃栽种着观赏树木。鸟儿终日歌唱。整座城市阳光明媚。傍晚时分,海上微风拂起,耶海兹克尔打开了百叶窗,让厨房门敞开着。

“好清新的风啊。”耶海兹克尔说,“海风乃是生命的气息。”

晚上十点钟,他从俱乐部回家后,会靠在床上吻一吻酣睡的孙子,随即便走上阳台找我们。我们一起坐在磨损的躺椅上。他闭口不谈他的党,这是考虑到我们可能对他所钟爱的事物不感兴趣。故而选择了他认为与我们心灵比较切近的话题。干吗要在短短几天内惹我们心烦呢?他谈到三十四年前约·哈·布伦纳[31]在附近被暗杀。依他所见,即使希伯来大学教授因布伦纳是斗士不是审美主义者而瞧不起他,布伦纳也仍然不失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和社会活动家。耶海兹克尔希望我能相信他的话,布伦纳的伟大之处迟早会得到重新认识与评价的,即便在耶路撒冷也是如此。

我没有冒昧地反驳他。

我的沉默使得耶海兹克尔十分高兴,更让他觉得我品位很高。同米海尔一样,他也认为我的情感世界十分丰富。他对我说,我像他女儿那么亲,他要我原谅他的多愁善感。

对儿子他则谈国家自然资源。“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石油的日子已为时不远了,对此我深信不疑。我还记得,所谓的专家们怀疑《申命记》中的话语:‘那地的石头是铁,山内可以挖铜。’[32]汉娜,现在我们有马拿拉山,有蒂姆娜。找到了铁和铜,不久就会发现石油。《托塞夫塔》[33]中已清晰地记载了它的存在。古代拉比是极其实际而又现实的人。他们以学识为基础,而不是仅用情感作依靠。我相信我的儿子,你不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地质学家,相信你的命运定会与寻找和发现新事物联在一起。

“但现在我不说这个来烦你们了。你们来这儿是为了度假,我这个老糊涂却在瞎聊属于你工作中的东西。好像你们回到耶路撒冷还不够劳神似的。我真是个讨厌的老东西。你们干吗不去睡觉呢?早上起来时好头脑清醒。亲爱的孩子们,晚安,不要在意一个很少跟人聊天儿的孤老头子的瞎叨叨。”

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下午,我们到市立公园散步,碰到曾一致预言米海尔定会前程远大的旧友和邻居。他们现在一同分享他成功的喜悦,骄傲地同他的妻子握手,摸摸他孩子的脸蛋,向我们讲述米海尔的童年趣事。

米海尔每天都给我买晚报,还给我买彩色杂志。我们的皮肤晒成了棕色。身上弥漫着大海的气息。城很小,建有白色的屋舍。

“这是一座新城,”耶海兹克尔·戈嫩说,“它尚未修复至某种古老的壮观程度,却已从沙地上整齐而蓬勃地拔起。我这个尚记得它最初风貌的人,每天都会感受到一种新的变化——当然,在这儿一点也找不到你们耶路撒冷的东西。”

最后一个晚上,四位姑妈从特拉维夫前来看望我们。她们给亚伊尔带来了礼物。使劲儿地搂他,亲切地吻他。四位姑妈第一次全都这么和善,甚至连杰妮娅姑妈也不像平时那样怨声载道了。

利亚姑妈打开了话匣子。

“我代表大家说句话,米海尔没有让全家人失望。汉娜,你应该为他感到十分骄傲。我还记得,独立战争后,米海尔因没傻乎乎地跟朋友跑到内盖夫基布兹去而遭朋友讥笑。他到希伯来大学读书,用自己的智慧和才华为国家、为人民服务,而不像牲口一样去用肌肉作贡献。现在,我们的米海尔快成博士了,取笑过他的那些朋友却来找他帮忙迈进大学里的第一步。他们像愚人一样浪费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现在的内盖夫基布兹已让他们感到厌倦,而我们的米海尔从一开始就那么精明。现在,他要想把家具从旧住处搬到即将拥有的新居,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使唤一下以前那些吹牛皮的人。”

当说到“内盖夫基布兹”一词时,利亚姑妈做了一个鬼脸。内盖夫从她口中出来像是一个咒语。最后一句话引得四位姑妈哄堂大笑。

老耶海兹克尔说:

“不要瞧不起别人嘛。”

米海尔沉思了一下,对父亲表示赞同,同时又加进自己的见解:教育并不能改变人的基本价值。

杰妮娅姑妈听了这话很高兴。她注意到米海尔的成功并未使他感到高高在上或者是毁掉谦虚的本色。

“谦虚是生活中一件有效的法宝。我相信,妻子的责任就是鼓励丈夫走向成功。只有在丈夫一钱不值时,妻子才被迫走上男人那条残酷的角逐之路。我的命就是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米海尔没有给妻子带来这种命运。亲爱的汉娜,你也应该庆幸,因为在生活中,没有比坚定不移的努力更让人满足了,这种努力会夺得成功,而且我相信将来会带来更大的成功。这是我从孩提时代就持有的信念。所经历的不幸并未减弱我的信念,反而使之增强了。”

我们回耶路撒冷的那一天,耶海兹克尔的所作所为令我难以忘怀。他登上梯凳,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下一个大盒子,拿出一套已经褪色并打着皱褶的旧警卫员制服。接着,他又从盒子里拿出警卫员的帽子戴在孙子头上。帽子太大,几乎盖住了孩子的双眼。爷爷自己把制服套在睡衣外面。

直到我们起程,他们两人整整一个早上都在家里作军事演习。把家具当作掩体,用棍子进行狙击。互相叫着“扎尔曼”。当亚伊尔第一次发现暴力的乐趣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老战士不屈不挠、忠心耿耿地遵守各项命令。在我们游霍隆的最后一个早晨,耶海兹克尔是个快乐的老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幅场景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出现过。就像醒目清晰的原版画的模糊复制品。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事了。我脊梁骨直冒凉气。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提醒儿子和公公,他们正面临着起火与触电的危险。但在他们的游戏中,两种危险都不存在。我很想提醒米海尔立即离开此地。但却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话听起来又愚蠢又粗俗。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不安呢?早晨,几架战斗机在霍隆上空低低地盘旋。我想这并非我心神不定的原因。我觉得这里用“原因”一词不太合适。飞机马达吼叫着。窗玻璃鸣响着。这绝对不是第一次。

临出门前,耶海兹克尔吻了一下我的双颊。他吻我时,我看见他的眼神全变了,浑浊的瞳孔似乎已经扩散,遮住了眼白。他脸色土灰,双颊凹陷,满面皱纹,触到我前额的嘴唇冷冰冰的。但握手却很热情温暖,有力而且粗暴,好像老人要把他的手指送给我做礼物。回到耶路撒冷已经四天,这一切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傍晚,杰妮娅姑妈赶来告诉我们,耶海兹克尔瘫倒在家对面的公共汽车站旁。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耶海兹克尔还到我们家来过。”姑妈歉疚地唠叨着,好像在驱赶一种令人厌烦的嫌疑,“就在昨天来我们家时,也没抱怨说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说在美国发现了治疗小儿麻痹症的新药。他很……正常。十分正常。可突然间,今天早晨,刚好在……邻居格洛伯曼家门前,他跌倒在公共汽车站旁。”她突然哽咽起来,“米哈,成了孤儿。”她哽咽时,像个受惩罚的大孩子似的撅起嘴。一把将米海尔的头拥到起伏的胸前,抚摸着他的前额,而后停下来。

“米海尔,一个人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地跌倒在地,像你手中的袋子或包裹一样掉下来,掉到了人行道上,而且……这很可怕……很不好。这很讨厌。好像耶海兹克尔只是个口袋或包袱,掉下来,摔破了,这……想想这像什么样子……真丢人……邻居格洛伯曼坐在走廊里观看,像是坐在戏院包厢看戏。素不相识的人赶来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路边,以便不阻塞交通,接着又捡起他的帽子、眼镜,以及掉在地上的书……你知道他要去哪儿吗?”姑妈加大嗓门儿,尖声哀号起来,“他只是刚刚出门去图书馆还书,他根本没打算乘公共汽车,只是偶然摔倒在格洛伯曼家对面的汽车站。这么一个好人,心肠这么好……一个好人,突然间……就像是在跑马戏。告诉你,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一个人悄悄地走在马路中央,突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往他头上打了一闷棍,他便跌倒在地,人似乎就是个破布娃娃或其他什么东西。跟你说,米海尔,人生就是一堆臭大粪。把孩子放在邻居家或什么地方,快点跟我回特拉维夫去。利亚姑妈一个人在那儿,赤手空拳地料理一切。成千上万的礼仪。一个人去了,身后的繁文缛节让人以为他是要出国呢。带上衣服或其他东西走吧。我刚好去趟药店,在那儿叫个出租,而且……是啊,米海尔,请你们最好穿黑套装,至少是夹克衫,你们两个快点。这么一场大祸降临到我们头上,一场大祸啊!”

杰妮娅姑妈走了。可以听见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响在楼梯上,响在院子里。我还是她刚进门时的那副样子,拿着滚烫的电熨斗,倚着烫衣板,一动也不动。米海尔转过身,冲到阳台上,好像要在她的背后呼唤:杰妮娅姑妈,杰妮娅姑妈。

一会儿他又走进来,关上百叶窗,轻轻地拉上玻璃窗。又出去锁好厨房门。在过道里,低声嘘了口气。或许他突然从衣架旁的镜中瞧见了自己的脸。他打开衣橱,取出黑套装,换上腰带。“我父亲去了。”米海尔轻声说,没有看我,好像姑妈说话时我并不在场。

我把熨斗放到壁橱旁的地上,把烫衣板拿到浴室,走进亚伊尔的房间。我叫他别玩了,写了一张条,连他一起送到邻居约拉姆·凯姆尼扎家。“耶海兹克尔爷爷病得很重。”出门前我这样叮嘱他。声音颤巍巍地在身后楼梯上回荡,亚伊尔激动地向院子里的孩子宣布:“爷爷扎尔曼病得很重,爸爸妈妈要赶紧去把他的病治好。”

米海尔把钱包放在里边的衣袋里,扣着黑套装的扣子。这套西装曾是先父的,妈妈给米海尔改了改。米海尔两次都把扣子扣错了。他戴上帽子。错拿了那只黑色的旧公文包,又生气地将它放回原处。

“我准备好了。”他说,“姑妈有些话可能很多余,但讲得很对。事情本不该是这样,这样是不对的。坦白地说,一位身体不太结实、不太健康的……老人,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跌倒在市中心的人行道上,像个危险的罪犯。这很不体面,我跟你说,汉娜,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不体面。”

米海尔说“残酷”、“不体面”等词时,周身剧烈抖动起来。就像冬夜醒来的孩子,没看见妈妈,而是看到一张生人面孔在黑暗中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