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2 / 2)

他的表情不是震惊,而是羞愧,像是在演小丑时撕破了衣服。

“出事了,米海尔?”

“一场小小的灾难。”

他刚刚看到最新一期英国皇家地质协会主办的杂志,上面刊有剑桥一著名教授的文章,提出令人震惊的有关剥蚀问题的新理论。构成米海尔论文基础的某些前提被英明地论证为不成立。

“简直绝了。”我说,“现在你机会来了,米海尔·戈嫩。给这个英国人一点颜色看看,彻底把他打败,别退缩。”

“我做不到。”米海尔局促不安地说,“不可能。他是对的,我相信。”

和多数文科学生一样,我总是在想象,一切事实都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机智果决的解释者总能够自圆其说。只要他本人有足够的力量和闯劲。

“你不战而退了,米海尔。我宁愿看到你好好拼拼并取得成功。我会为你骄傲的。”

米海尔微笑着。他没有作声。我要是亚伊尔,他就会回答我了。这可把我惹恼了,我取笑他:

“可怜的老米海尔,现在你得前功尽弃,从零开始。”

“实际上,你这话未免有点夸张。情况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让人绝望。今天早晨我和教授进行了一次谈话。我将重写开头几章,论文主体有三处要进行修改。最后一部分反正尚未完成,写时我会把新理论考虑进去。阐述的几个章节不会受到影响,还和原来一样。我需要再延长一年,也可能短一些。教授当即答应让我延长一年。”

我暗自思忖:当斯特洛果夫被野蛮的鞑靼人俘虏后,鞑靼人想用通红滚烫的铁棍烧瞎他的眼睛。斯特洛果夫是条硬汉子,但身上洋溢着深沉的爱。是爱使他眼里盈满泪水。这爱的泪水冷却了通红滚烫的铁棍并将他挽救。意志与机智使他装成盲人,直至完成圣彼得堡沙皇委派给他的艰巨使命。使命与完成使命之人一样得到了爱与力量的拯救。

或许他在远方能够听见旋律悠长的微弱回音。这模模糊糊的声音只有凝神屏息方能听到。一支乐队在远方的树丛边、小山外、草坪上演奏。年轻人一边行进,一边唱歌。威风凛凛的警官骑着训练有素的剽悍骏马。身穿金边白制服的军乐团。女王。仪式。如此遥远。

5月,我去贝特哈凯里姆学校拜访亚伊尔的老师。她很年轻,一头金发,蓝蓝的眼睛,很吸引人,像儿童画册中的公主。她是个学生。耶路撒冷近来突然满是漂亮女孩儿。当然,十年前我做学生时也认识一些可爱的姑娘。我就是她们中的一员。但新一代身上却拥有某种不同的东西,某种浮动、轻松、随意的美。我不喜欢她们,也不喜欢她们选穿的孩子气衣服。

从老师那里我得知,小戈嫩具有敏锐系统的思考天赋,以及很强的记忆力和集中力,但他缺乏悟性。例如,班上讨论出埃及和十大灾难,其他孩子均对埃及人残酷无道及希伯来人的痛苦遭遇感到震惊。而戈嫩这个小家伙呢,却怀疑《旧约》中关于红海海水向两边劈裂的描述。他能合理地解释涨潮和落潮现象。仿佛对埃及人和希伯来人不感兴趣。

年轻老师使四周的一切充满了新鲜、轻松和快乐。谈到小扎尔曼时,她微笑着。微笑时,脸上神采奕奕。我突然产生一股憎恶之情,恨起自己身上穿的这条褐色裙子来了。

后来,到了街上,两个姑娘与我擦肩而过。她们是学生。笑得很快活,浑身洋溢着强烈得不可抗拒的美。手提草编手袋,身穿侧开岔儿长裙。在我眼里,她们的开怀大笑俗不可耐,好像整个耶路撒冷成了她二人的世界。经过我身边时,一个女孩说:

“他们简直是发疯了。他们也快把我逼疯了。”

女友一阵大笑。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我看,他们可以去投湖。”

耶路撒冷正在扩建公路。现代排水管道。公共住宅。有些场所甚至让人觉得这儿是个普通城市:笔直的街道两旁到处是公共座椅。这一印象稍纵即逝。要是你掉转头来,便会看到,居于这些热火朝天建筑场面之中的是岩石遍布的田野。橄榄树。贫瘠的荒地。郁郁葱葱的山谷。千人踩万人踏而塌陷的纵横交错的小径。牧群在新建的总理办公厅外面吃草。绵羊安详地啃噬。老牧人坐在对面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周围一片山冈。废墟。风吹松林。居民。

我在赫茨尔街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光着上身,用沉重的钻机挖一条横亘街道的沟渠。他大汗淋漓,皮肤铜光闪闪。双臂随着钻机的弹跳而不住地抖动,似乎无法扼制奔腾的精力,必须突然大吼一声跳起来。

雅法路尽头老人之家的墙上贴着一则讣告,我从上面得知,虔诚的塔诺波拉太太去世了。我结婚前她曾是我的房东。她教我调薄荷茶以平息躁动不安的灵魂。我为她的死难过,为自己难过,为躁动不安的灵魂难过。

晚上睡觉时,我给亚伊尔讲述一个自己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曾经听到的故事。这是小大卫的迷人故事,他一贯那么干净,那么整洁。我喜欢这个故事。想让儿子也喜欢它。

夏天,我们都到特拉维夫海边度假。再次同利亚姑妈住在罗思彻尔德街的老房子里。整整五天。每天上午,我们都到特拉维夫城南的巴特亚姆海滩。下午冲向动物园、游乐场和电影院。有天晚上,利亚姑妈拖我们去剧院。里面都是年事已高的波兰妇女,珠光宝气。她们神情庄重地来回走动,宛如巨大的战舰。

米海尔和我趁休息之际悄悄溜出来。我们走向大海,沿海滩北上走到海港。我突然间周身涌起一股劲儿。酷似疼痛。颤抖。米海尔拒绝并想解释。我不听他说话。用连我本人也非常吃惊的力量撕下他的衬衫。把他推倒在沙滩上。撕咬。哭泣。我用整个身子去撞他,好像我比他重。这是多年前一个身穿蓝外套的小姑娘在课间休息时同男生摔跤的情形:冷酷、激烈。又哭又笑。

大海、细沙也加入进来。一股涓涓的剧烈快感,既沁人心脾,又炽烈灼热。米海尔吓坏了。他嘟哝说认不出我了。我又一次让他感到陌生。他不喜欢我。我很高兴他对我感到陌生。我并不想让他喜欢我。

午夜时分,我们回到利亚姑妈的住处,米海尔不得不满面通红地向忧心忡忡的姑妈解释,衬衫因何被撕,脸部怎样被抓。

“我们散步时,有……强盗要袭击我们,这个……很不愉快。”

利亚姑妈说:

“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米哈。像你这样的男人万万不要卷进丑闻之中。”

我哈哈大笑,又一直闷笑到天明。

第二天,我们带亚伊尔到拉马特甘看马戏。周末返回自己家中。米海尔得知,住在惕拉特伊阿尔基布兹的女友利奥拉携幼子以离婚女子的身份住到了内盖夫的新基布兹,该基布兹由她及米海尔的同窗好友建于独立战争后。这一消息对米海尔的打击很大。他脸上露出强压下去的恐惧。神情沮丧,一言不发。比以往还要沉默。在一个安息日下午,他在给花瓶换水,突然间踌躇不定。慢吞吞的动作之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举动。我冲上去抓住悬在半空的花瓶。第二天进城给他买了一支我所能找到的价格最为昂贵的自来水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