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讲,没人比你更清楚,这些年来约里克·利夫希茨从没有为私事而奉迎巴结你。相反,我常常对你冷嘲热讽,给你添加苦恼与不快。在“大分裂”时期,我发表了一篇反对你的文章,冷酷地称你为jongleur[84]。最近,在拉翁事件中,我写道,你,列维·艾希科尔,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撒旦。老天作证,我是不会收回一个字的。在上帝面前没有愚昧和轻浮,请上帝宽恕我们,我最亲爱的艾希科尔。事实上,我们都是jongleur。我们全在忠诚地出卖自己的灵魂。当然不是为了肮脏的金钱,或者是为了世俗的享乐和舒适。我们出卖灵魂,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为了天国的缘故。这又回到了我前面所说的这个世界所依靠的三十六个邪恶人物。嗯,我又离题了。
请允许我回到我儿子的主题上,也就是我的大儿子约拿单,并请允许我长话短说。这个孩子是在格莱诺特基布兹长大的。他得到了足够的维他命和阳光,但不知怎么却成了一个敏感、害羞的年轻人,一个真正的feinshmecher[85]。至于其他方面,你是很容易想象得出的。他有一个原则性极强的政治家父亲,还有一个母亲——嗯,就是哈瓦。也许你见过她?一个破碎的灵魂,一个走动的马蜂窝。顺便说一下,就我们对待自己女人的行为来讲,我们将来也要在地狱的文火上经受烤炙了。我们的改革,我们的理想国,全都压在了她们的背上,她们才是付出所有代价的人。
此外,这个小伙子突然爱上了一个奇怪而冷漠的女人,她——听着,这些仅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我完全信任你的慎重——可能有一些轻微的智力迟钝。他们两人成了家。我得承认,我根本不懂现代爱情。后来,他们碰到了一些由于妇科疾病造成的不幸。我不想具体地说了,你我在这样的事情上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句话,他们没有孩子,彼此爱得也不深,显然也没有真正的幸福。现在,我该怎么说呢,这个年轻人正在寻找他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他计划到国外旅行去“找寻自我”,或者说“实现自我”,或者随他们怎么说。只有撒旦才会理解他们。这些事使我心力交瘁。噢,我就要失去我的大儿子了。我的孩子自己也失去了方向!但你可以想象,不经过努力,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竭尽全力地劝导他。我软硬兼施。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抓住他。而我们的力量,艾希科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你也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而现在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也只不过是笨头笨脑的老家伙、老不死的龌龊鬼、权欲熏心的老暴君呢?简而言之,孩子不愿让步,他已下定决心让自己的生活发生巨大转变。
你一定想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好,我尽量简单地告诉你吧,他头脑聪明、心地善良、为人正派。他只是缺少让他开始行动的火花。在这一点上,我请你不要像平常那样开心、狡猾地讥笑我,仿佛说:“证词驳回。你能指望一个糊涂的老父亲说些什么呢?”请你相信,我能客观地看待我的儿子。你到现在为止仍缺乏对我的信任。如果我现在看上去像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写信,那么就请你原谅了。噢,对了,我忘了我的孩子还爱下象棋,他甚至达到了锦标赛的水准。换句话说,他并非愚蠢的乡巴佬。
我亲爱的艾希科尔,你是个聪明人,看了这封信可别把我往坏处想。在我写信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经过这么多年,为了一件私事来求你,我很难受。事实上,我是在拉扯你的袖子,请求你记住拉比说的关于一个人拯救了一个灵魂之类的话。我把我的长子交到了你手里。你了解他的家庭,你了解他的父亲。请你好心帮他找一个合适的处所。
我请求你的帮助。我们也许都老了,艾希科尔。我们也许已经受够唾骂和侮辱了。我们也许犯了《圣经》中所写的每一样罪。但是他——我指我的儿子约拿单——不是一个恶棍,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对着《圣经》发誓。这个孩子不是恶棍,绝对不是。他不会令你失望的。他绝对不会绑架你,然后从背后捅你一刀。你曾经对我说:“人毕竟只是人——即便如此,真人难得。”那么,好吧,带上这个孩子,你不会后悔的。他还是可以造就的。他还没有被那股毁灭他这一代的歪风给彻底毁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亲爱的伙伴和老对手,狂风还在怒吼着。风雨已策划给我们带来噩耗。死神就在我们身后喘气。我们这些曾使地球震动的人现在也像婴儿般被人哄睡了,正直的领宾员正从过道向我们走来。他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礼貌却又坚定地要求我们踮着脚尖走出大厅,不要吵闹。那么,好吧,是离开的时候了,但不是悄悄地走。相反,让我们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尽量地昂首挺胸,就是说,只要你肥胖的而我衰弱的身躯能够承受得了。我们没有什么愧疚的事,你我一生中完成了一两件值得做的事情,这是我们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你我同样都清楚这是事实。
另外,想到本·古里安显然会比我们活得长久就会让我难过。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感到羞愧。请原谅我到了最后还这么邪恶。不过,这只是私下里跟你这么说,他有什么我们没有的呢?只不过他,他独自一人,是这股歪风的兴起者!但是,随它去吧。现在我不想再争论了。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仍然与我有分歧。你会坚持认为,和他相比我们是微不足道的,等等。随你吧。我在最后一本小册子(《面向未来》,1959)中写道“不管好歹”,本·古里安在我们生活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你甚至为此公开谴责我。“约里克,你应该跪在他的面前。”不过,我不会再追究这些事了。你同时也感到了他带来的刺伤,这既让我为你难过,也让我——有什么好否认的呢?——体会到了幸灾乐祸的喜悦。我们不要再讨论本·古里安了。在你心底深处,你这个老家伙,你和我都清楚,我是对的。
让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几个星期前,一个古怪的年轻人——有一点儿敏感,除此以外,他还是个音乐家和哲学家——出现在我们基布兹,请求我允许他留下。我对他有些疑虑。再来一个古怪的人可不是我们这会儿所需要的。不过,我转念一想,决定冒险接纳他。他属于那种现在并不常见的人,一个真正的梦想家和学者,更确切地说,他有点儿困惑。一句话,如果不是生错了年代,他应该属于你我这样的群体。“森林对于小男孩和绵羊来说太深了。”他这样对我讲。他大量引用斯宾诺莎的话,然后又突发奇想,认为本·古里安疯了。毫无疑问,我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但我却用了一句你的口头禅对自己说:“嗯,嗯!”
顺便说一下,稍微换换话题,同时又不完全改变原来的话题,几天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很奇怪的新闻,是关于一个叫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据称,他送给你一份关于革新军事火箭的备忘录,他声称是他自己发明的。你也许会有兴趣知道这个谢尔蒂尔·哈·帕尔蒂正是我们的老朋友萨胡雅·普罗克金,他在内斯锡安纳曾是骑警队的护卫。他是最后的莫希干人,无疑也像你我一样身心疲惫。至少烦你亲自并和蔼地答复他。谁知道呢?也许他那些幻想里真有些什么东西呢?干吗不去了解一下呢?你可别跟我说:“这会儿我可不需要再来一个疯子。”请让我告诉你我的经验所得。现在的人不是半个疯子,就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就这么简单。非此即彼,我们当然不需要任何恶棍了,对吗?
好,该以同志般的敬礼结束这封信了。外面还在下着暴雨,天黑得就像埃及发生了第九次灾难[86],我唯一的光线就是这盏冒着浓烟、闪烁不定的油灯。好像死神正在用拳头敲打着窗棂,拒绝忍受我的任何把戏或耽搁。我得再喝一小杯白兰地,祝撒旦身体健康,然后经你许可,上床睡觉。请你赶快答复我儿子的事。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栽培在你的花园里,你必须这样。另外,我请你不要把我在特拉维夫会面时对你说的话当做对你的个人攻击。你对我非常好,尤其是当我想到鞑靼人正站在你身后张望时更是这么认为。
噢,对了,最后一件事。也不知是白兰地还是油灯的烟灰打乱了我的思维,我有了一个主意。给你提个建议,因为此时你在耶路撒冷也一定有着难熬的夜晚,彻夜不眠。那么,好,听着,如果真的有来世,如果像我们祖辈所相信的那样,它是一个充满欢欣的地方,你同不同意到那时做我的室友?就是说,如果你认为可以容得了我,我们两个可以要求住一个帐篷。我们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工作。我们可以要一小块多石的土地,清理一下,挖几口水井,种上葡萄,开一道灌溉渠,还可以让驴驮着铁皮罐取水。我们,你和我,不要再争吵了。相反,每个晚上,我们可以在帐篷里点上一两支蜡烛,然后交交心。如果我们出现了分歧,我们可以研究解决,如果研究够了,你可以吹口琴,我可以穿着汗衫坐下来写点小册子。我会时不时地征求你的建议,尽管我并不总是接纳。你会容忍我的。也许我们还可以找到天国之路,黄昏时,我们可以站在天国之路俯视这片土地。我们俩赤脚站在微风中,看着我们的孩子。谁知道呢?没准儿我们还可以设法施加些影响,组织、操纵或哄骗权力机构批准缓刑、减刑或缓和一下法令。
因为那些法令太残酷了。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的双手也反对我这样写——但是你,艾希科尔,和我一样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有点发疯了?我已被病痛折磨得差不多了,你也一样,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的身体也不强壮了。那么,多多保重,祝身体健康。
你的约里克
他放下笔,陷入了沉思。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老脸满是皱纹,包容了讽刺、爱意、和蔼、痛苦、愤怒和狡诈,这几股力量在他脸上彼此争斗,互不相让。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小心地从信纸簿上撕下写好的信,用一个回形针夹住,放到桌子的最边上,然后拿起笔,又重新写道:
亲爱的艾希科尔:
我有一件纯粹的私事,是关于我儿子的,求你帮助。我能否近期与你一晤,详谈此事?
此致
敬礼
以色列·约里克·利夫希茨
他呻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到书橱边,打开两个架子中间的一块嵌板。他颤抖着将第一封信的手稿塞进一个鼓鼓的棕色信封,信封上写着“私人物品/死后开启”,合上嵌板。然后叠好第二封信,将其装进一个简易信封。收信人地址是:耶路撒冷政府大院,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收。
他熄灭了奄奄一息的煤油灯,回到床上躺下,浑身疼痛。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