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319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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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山脉和沙漠一言不发。大地也保持着沉默。大海发出了阵阵轰鸣,但声音却很低沉。天空在白天里光辉灿烂,到了夜晚就变得死气沉沉。冬去夏来,夏去冬来。人们生生死死。渐渐地,所有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我们的环境。我们的思想。我这双正在写字的手。这支笔、这页纸、这张桌子。我们的信仰和信念。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时间吞噬,就像我的笛声在这间寂寞的房中消失一样——回响,分散,然后消失。所有的事物都会灭亡。一切都将瓦解。即使它们坚持说自己会不朽也无济于事。最强烈的情感。言辞。石头建筑。城堡。整个国家。也许还有天上的星星。时间吞噬着一切。然而,人类却始终在运用着自己的智慧去努力区分着好与坏,真与假,极力为每件事物都贴上标签: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美的,丑的。一旦遇到了猛烈冲击,人类自身也将灭亡,而人类的各种标签也将被碾得粉碎。

某一天早晨,我会昏倒在地,像房里地板上的虫子一样孤独地死去。到了那时,往事将被一笔勾销。曾经回响过的音符将不复存在。引用博洛戈尼西的说法就是,感谢主赐给了我们完美的和平。可是,完美的和平是不存在的。时间将把我们彼此分开,它还将抹去我们的所有痕迹,如同海浪遮住了海底。如果我曾被一个女人爱过,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有儿子和孙子呢?海浪依然会遮住海底。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可是,近来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又是怎么回事呢?就在我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时,我却突然渴望一点点权力和荣耀。不仅仅是渴望,而且是非得到不可,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荒谬可笑。唉,约里克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他享尽了权力与荣耀。我这一生都是那样的妒忌他,那样的希望能亲眼目睹他垮台、受苦、受难,甚至目睹他死去,这样我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了受人爱戴?但约里克并未受到爱戴。艾希科尔也没有受到爱戴。有谁受到了爱戴呢?比亚利克在他的一首诗中曾提出质问:爱为何物?唔,就让我来回答一下吧。

我亲爱的诗人,你宽恕我吧,因为我也不知道。也许爱是一种谣言。一个稍纵即逝的阴影。一个虚幻的目标。难道约尼远走高飞就是为了去找寻它吗?阿扎赖亚到这里来也是要寻找它吗?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个像我这把年纪、处在这样地位上的人,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为了是否有爱存在而哭泣。不过,我仍要问一句:爱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当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与它相悖时,它又怎么能存在呢?

我可以用任何父子、弟兄或夫妻作为示例。他们全都像是沾染了某种神秘的病毒似的,各自生活在孤独之中,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各自把自己与别人疏远,并且各自心存着向别人施加痛苦的恶毒欲望。或者,如果不是施加痛苦,那么就是利用他人。改变他们。影响他们。支配他们。重新塑造那些他们心中至爱的人,就像重塑手中的一块腻子一样。如同海浪遮住海底。如果我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比如说,像丽蒙娜,或是约尼,或是阿扎赖亚——那么,潜藏在我体内的残忍和专横难道就不会显现出来吗?它们会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从黑暗中猛然出现,按照自己的模样,按照自己最邪恶的欲望去揉捏、压制并重新塑造那个孩子。假如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胆敢告诉佩我爱她,而她又同意跟我结婚,那么,“五十年战争”就不会当即爆发了吗?戈尔戈[51]和蛇怪[52]谁会征服谁?谁会使谁屈服呢?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如果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的争斗是以尽可能微妙而文雅的形式出现的,没有厮打,没有怒火,甚至连嗓门也没有抬高一下,那样我们会得到一丝安慰吗?怎样才能帮助我们解除痛苦呢?就此而言,一个谦恭的有志之士怎样才能独立地去减轻他人的痛苦,哪怕只是减轻他最亲近的人的痛苦呢?

整个一生之中,我都在乏味地观察着窗外事物的发展,我知道最终我们将无路可走,我知道痛苦是事物本质中所固有的东西,它根深蒂固,不管我们是行善还是作恶,我们都将一直受到它的吸引,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们的肉欲、我们最隐蔽的性幻想、我们的哲理、我们为人父母的责任、我们的友谊、我们的创造力、我们意欲照顾他人的想法,其实质都是一种潜藏起来了的欲望,即施加更多的痛苦并承受更多的痛苦。《创世记》中有一节惊世骇俗的经文如此写道:“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53]也许这节经文的意思是这样的:

承受痛苦。

施加痛苦。

怜悯他人。

承受痛苦愈多,则怜悯愈多。

于人于己均是如此。

施加痛苦是你的欲望,你应该去压制它。

压制?可是,尽管我曾接受过“去压制”这样的训导,但那个巨大的阴影却早已潜入了我这颗高贵而理智的心。去压制,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压制,那又是什么呢?镇压。压抑。然后去怜悯,去解放,以便为下一次更好地压制作准备。压制?压制痛苦?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制度。

这一切多么滑稽。我们面临着一个如此拙劣的玩笑。如此平庸粗俗,反反复复。

阿扎赖亚最喜欢的谚语是什么?“只有尝过失败滋味的人才能品出胜利的甘美。”失败?胜利?不,谢谢你。我只想知道如何能够减轻痛苦,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点,哪怕只能减轻一次。通过隐居?禁欲主义?还是通过语言?或者恰恰相反,通过无知的痴狂、肉欲的放纵,或是对世事充耳不闻,只对血腥感兴趣?我多么希望我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马太称之为“无目的的航行”,在他看来,这不是因为它没有生理价值,而仅仅是因为它的功能不为我们所知。

和往常一样,约里克是对的。在那个冬日的夜晚,这个绝不会自我放纵的人居然一眼就看出那个带着一脸怪相、表情可疑又歇斯底里、喋喋不休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经过栽培,也许有朝一日还会完成伟大的事业,甚至还可能为我们带来福分。但是,约里克是怎样发现的呢?我的诚实驱使我承认,如果换作我的话,如果当时我是书记,我很有可能立刻就把阿扎赖亚撵回黑夜之中去了,不管是出于谨慎、目光短浅,还是内心的厌烦,或者仅仅是出于厌恶。

是什么样的神奇力量使约里克以自己的方式,又使丽蒙娜或许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接纳了阿扎赖亚?我希望我知道这些。但是我不知道。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就此搁笔了,因为夜已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