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站起身,脱掉他那件“米色外衣”。衣服的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沙子,白衬衫的腋窝处露出两大块汗渍。他把外衣挂在椅背上,又坐了回去。
“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你不介意我把领带也解下来吧?”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像个惶恐的小孩。他知道自己该受到训斥,也羞于告饶。这种表情瞬间便消失了。
一边是主人一言不发,一边是访客自行摘下领带。他那姿势令阿里耶·蔡尔尼克想起他的儿子艾勒达达。
“我们心里只要想着你的母亲,就无法实现财产的价值。”
“你说什么?”
“除非我们在一家绝妙的疗养院给她找个绝妙的去处。我正好有这样一家疗养院。也就是说,我合伙人的兄弟开的。我们只须征得她的同意。也许证明我们是她的法定监护人会更容易些?那样,我们无须征得她的同意。”
阿里耶·蔡尔尼克点了几下头,挠了挠右手手背。近来,有那么一两次他确实发现自己在考虑:一旦年老体衰的母亲在身体和精神方面不能自理,她该怎么办,他又怎么办。不知何时该做决定。有时,与母亲分别的可能令他内心充满忧伤与耻辱,有时他几乎又在期待母亲最终离去为他开辟种种可能。一次,他甚至让房地产代理人约西·沙宣为他评估了财产。这些受到压抑的希望使他充满了内疚和自我憎恨。奇怪的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似乎能够看穿他可耻的想法。因此,他让马夫茨尔先生回到起点,准确地解释他究竟代表谁。谁派他到这里来的?
沃尔夫·马夫茨尔咯咯一笑:
“不是马夫茨尔先生。叫我马夫茨尔就行。不然就叫我沃尔夫。亲戚之间没必要称呼先生。”
四
阿里耶·蔡尔尼克站起身。两人的胳膊都很长,几乎及膝,但蔡尔尼克比沃尔夫·马夫茨尔个子高,块头大。双肩宽大结实的他两步冲向访客,高耸在他面前说:
“那你想怎样。”
他说此话时用的不是问号。他边说边解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露出毛茸茸的灰白胸脯。
沃尔夫·马夫茨尔用带有抚慰性的口吻说:
“先生,我们干吗这么着急呢?我们需要从各个角度谨慎耐心地商量这件事,这样才不至于留下任何漏洞与缺口。我们必须避免在细节上出现任何差错。”
在阿里耶·蔡尔尼克看来,访客显得有些松垂绵软。皮肤对他来说似乎过于宽大。他的外衣一度松松垮垮地挂在双肩上,就像给稻草人披了件大衣。他的两眼水汪汪的,有些蒙眬。与此同时,他似有几分恐惧,像是惧怕一种突如其来的伤害。
“我们这件事?”
“我是说,老太太的问题。我是说,您的母亲。我们的财产依然挂在她名下,直至她临终之际——谁知道她想把谁写进遗嘱里呢——或者直到我们想法成为她指定的监护人。”
“我们?”
“这套房子可以拆掉,改成一座疗养院。一座健身农庄。我们可以在这里建造一个在整个国家无与伦比的地方:纯净的空气,静谧的田园,普罗旺斯或托斯卡纳般的乡村风光。中药治疗,按摩,冥想,精神指导,人们会为我们这里提供的服务出个好价儿。”
“抱歉,我们认识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可是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不光是朋友,我的亲亲,是亲戚。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尔尼克站起身,可能打算让他的访客也起身离开。但是后者依旧坐在那里,甚至伸手把一些柠檬薄荷水倒进了阿里耶·蔡尔尼克曾经用过、如今被他霸占的杯子里。他背靠椅子。现在,沃尔夫·马夫茨尔衬衣的腋窝处露出两块汗渍。他没穿外衣,没戴领带,就像个牲口贩子,来到小镇上,与农民们耐心而狡猾地洽谈生意。他坚信双方都将从这笔生意中获益。在他身上潜藏着某种邪恶的欢快,而他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
阿里耶·蔡尔尼克骗他说:“我现在得进屋了。我还有事。抱歉。”
沃尔夫·马夫茨尔露出微笑。“我不着急。要是你不反对,我就坐在这里等你。或者我应该和你一起进去,让老太太熟悉熟悉我。毕竟,我得尽快赢得她的信任。”
“老太太不见客人。”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沃尔夫·马夫茨尔执意说道:“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客人。”他站起身,准备陪主人一起进去。“我们毕竟,怎么说呢,有些沾亲带故?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尔尼克突然想起女儿希拉要他放弃她母亲的建议,不要强求她回来,尽量开始新的生活。的确,事实是当娜阿玛在大吵一架之后前去探访她最好的朋友泰勒玛·格兰特时,他没有尽力将娜阿玛追回。他把她所有的衣物打包寄往了泰勒玛在圣地亚哥的住址。当他的儿子艾勒达达和他断绝来往之后,他把艾勒达达所有的书,甚至他小时候的玩具打包寄给了他。他清除了所有可以唤起记忆的东西,就像战斗结束后打扫敌人的战场。几个月后,他打点了自己的所有物品,离开了在海法的公寓,搬到了特里宜兰,和母亲一起居住。他别无他求,只渴望得到某种全然的宁静:日复一日,自由自在。
有时,他走出家门,长时间地在村庄周围漫步。有时他会走得更远,去往群山环抱的小山谷,穿过一座座果园和黑黝黝的松林。还有的时候,他会在父亲多年前便已抛弃的农场废墟走上半个小时。那里依然有几座残破的建筑、鸡圈、瓦楞铁简易建筑、谷仓,以及曾经养肥小牛犊、如今废弃了的棚子。牲口棚变成了盛放他在海法卡迈尔山旧屋家具的贮藏室。以前的牲口棚里放着从海法运来的扶手椅、沙发、小地毯、餐具柜和桌子,上面布满了灰尘,缠绕着蜘蛛网。他和娜阿玛曾一起睡过的旧双人床依旧立在角落里,床垫上堆着沾满灰尘的被子。
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抱歉。我很忙。”
沃尔夫·马夫茨尔说:
“当然。抱歉。我不打扰你,亲爱的伙计,一点也不打扰你。相反,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声不吭。”
就这样,他站起身跟随主人走进住宅。里面昏暗,阴冷,微微散发着汗臭与陈旧的气息。
阿里耶·蔡尔尼克坚定地说:
“请在门外等我。”
他是想说探访已经结束,访客该走了,纵然这有些无理。
五
可是访客从来就没想过要走。他紧跟着阿里耶·蔡尔尼克,飘然进门,穿过走廊,依次打开屋门,冷静地审视着厨房、书房以及阿里耶·蔡尔尼克投入业余爱好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屋顶上挂着轻木做的飞机模型。模型随着牵引力轻轻移动,似在准备投入一场残忍的空中战役。他令阿里耶·蔡尔尼克回想起自己从小就有的习惯:把每扇关闭的房门打开,看看门后潜伏着什么。
他们来到走廊一头。阿里耶·蔡尔尼克站在那里挡住了通向自己卧室的入口,那曾是他父亲的卧室。可沃尔夫·马夫茨尔并不打算侵入主人的卧室。他轻轻敲敲聋老太太的房门。因为没有回应,他于是轻轻把手放在把手上,轻轻打开房门,只见罗萨莉亚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毯子拉至下巴,头发罩在发网里,双眼紧闭,瘦骨嶙峋,没有牙齿的下颚颤动着,似乎在嚼着什么。
“我们就像在做梦,”沃尔夫·马夫茨尔咯咯笑道,“你好,亲爱的夫人。我们如此想你,非常想来看你。你见到我们一定很高兴吧?”
说着,他弯腰亲吻了她两次,长时间地亲吻她的双颊,接着又亲吻她的额头。老太太睁开浑浊的双眼,从毯子下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抚摸沃尔夫·马夫茨尔的头,咕哝了些什么,或是咕哝了别的什么,又用双手把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拉。他回应着她,腰弯得更低。他脱下鞋子,亲吻她没牙的嘴,躺在她的身边,拉过毯子盖住二人。他加重语气说:“你好,我最亲爱的夫人。”
阿里耶·蔡尔尼克犹豫了片刻。透过敞开的窗子,他看向着破败不堪的农场棚屋,还有那棵落满灰尘的柏树。一根橘黄色的九重葛用火红的手指沿柏树攀缘而上。他绕过双人床,关上百叶窗和窗子,拉下窗帘,同时解开衬衣纽扣,接着解下腰带,脱掉鞋子,脱下衣服,上床躺在老母亲身边。三人就这样躺在那里,房主老太,她默不作声的儿子,还有陌生人。陌生人不住地抚摸她,亲吻她,温柔地咕哝着:“这里的一切都会好的,亲爱的女士。这里的一切都会变得美好。我们会照顾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