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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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鸟叫了两遍,其意味让人无从得知。微风拂煦,又渐渐止住。老人搬出椅子,坐在门道里,观看路人。不时有汽车开过,消失在公路拐弯处。一个女人缓缓走过。她拿着一只购物袋,从杂货店回家。一群孩子在街上吵吵嚷嚷,他们走过之后吵嚷声便消失了。一条狗在山坡后吠叫,另一条狗回应着它。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只有透过西边成荫的柏树可看到落日的余晖。远处的山峦黑黝黝的。

考比·爱兹拉,一个郁郁寡欢的十七岁少年,站在一棵树干被刷成了白色的桉树后等待。他身材纤细,看上去有些虚弱,双腿瘦骨嶙峋,皮肤黝黑,脸上总流露出忧伤惊奇的神色,仿佛不久之前经历了一场令人不快的意外。他身穿一条沾满灰尘的牛仔裤,还有一件印有三巨人节传说字样的T恤。他不可救药地坠入了情网,困惑迷茫,因为他所爱的女人几乎比他大一倍,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情人,所以他怀疑对方对他只是礼貌的同情。他希望她能够猜出他真正的心思,但又怕一旦猜出,她就会拒绝他。今天晚上,如果她男朋友没开柴油罐车过来,他会主动提出陪她从上白班的邮局走到她上晚班的图书馆。也许这次他终于可以说点什么,让她了解他的情感。

邮政局女局长阿达·达瓦什也是特里宜兰村的图书管理员。她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女子,身材不高,快乐,丰满,面带微笑。她留着披肩发,垂到左肩的头发比垂到右肩的多一些。走路时一对硕大的木质耳环摆来摆去。一双褐色的眼睛让人感到温暖,其中一只有点眯眯眼,为她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她故意眯缝起眼睛,有些顽皮。她喜欢在邮局和图书馆的工作,尽职尽责,一丝不苟。她爱吃夏季水果,酷爱轻音乐。每天早晨七点半,她开始分拣邮件,把信件和包裹放到居民的信箱里。八点半她打开邮局门,开始营业。一点钟,她锁门回家吃饭休息,五点至七点又在邮局开门营业。七点她锁上邮局的门。每逢周一和周五,她会径直去往图书馆。就她一个人工作,处理信件、包裹、电报和挂号信,热情欢迎顾客前来购买邮票和航空邮简,支付账单或罚金,登记购买汽车或出售车子。大家都喜欢她随和的态度。如果柜台无人排队,他们会逗留片刻,和她聊天。

村子很小,来邮局的人不是很多。多数人只是来检查固定在外面墙上的邮箱里有无信件,便离开了。有时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都没人走进邮局。阿达·达瓦什坐在柜台旁分拣信件,填写表格,或者把邮包排列整齐。村里人说,有时会有一个两条浓密的眉毛聚在一起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前来看她。他不是村里人,高大魁梧,总是身穿蓝色工作服,脚穿工作靴。他把他的柴油罐车停在邮局对面,就坐在入口处的长椅上等她,把一串钥匙抛向空中,再单手接住,自娱自乐。每当他把油罐车停在邮局对面或她家门前时,村民们就说,阿达·达瓦什的男朋友又来度蜜月了。说此话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几乎满含深情,因为阿达·达瓦什在村里颇受欢迎。四年前,她丈夫与她分手时,村里人多数都站在她这边,而不是他那边。

借着暮色,男孩在桉树下找到了一根木棍。他一边等待阿达·达瓦什干完邮局的工作,一边用木棍在地面画出男男女女的形状,画得有些变形,好像他在画画时心存厌恶。光线越来越暗,因此没人能看见这些人物画;实际上连他自己都几乎看不到。后来,他用拖鞋抹掉了这些人形,扬起一股烟尘。他设法找到合适的字眼以便在陪同阿达·达瓦什从邮局走向图书馆时与她交谈。以前有两个偶然的机会陪她,他热情洋溢地说起自己酷爱图书与音乐,然而没能传达出真情实感。也许这次他应该和她谈论孤独?可是她也许会形成一种印象,认为他是在说她离婚的事,会被冒犯,或者被伤害。上次她跟他说喜欢《圣经》,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读上一章。因此这一次或者从《圣经》里的爱情故事说起?谈谈大卫,谈谈大卫对扫罗女儿米甲的爱?或者谈谈《雅歌》?可他对《圣经》知之甚少。他害怕谈论自己知之甚少的主题会被阿达轻视。最好和她谈谈动物:他喜欢动物,与动物非常亲近。比如,他大概可以谈某种歌鸟的交配习性。也许他可以用歌鸟来暗示自己的情感。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希望?也许至多能唤起某种怜悯。怜悯之于爱,就像映照在水坑里的月亮之于月亮本身。

与此同时,光线愈加暗淡。有几位老人仍坐在家门前的椅子上打盹,或者两眼盯着前方,但多数老人都收起椅子,回家去了。街上空空荡荡。村周围山上的葡萄园里响起了胡狼的嚎叫。村里的狗狂叫着予以回应。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划破了黑暗,随之而来的是蟋蟀响成一片的唧唧声。“再过几分钟,她就会出来,锁上邮局门,去图书馆。你会从阴影中现身,像前两次那样询问是否可以与她同行。”

上次她借给他的《达洛维夫人》,他还没有看完。可是他想再借一本,因为他计划整个周末都用来看书。“你没有朋友吗?不打算去玩吗?”没有,他肯定没有朋友,没有计划。他宁愿宅在家里看书,或者听音乐。他学校的朋友喜欢吵吵闹闹,喜欢闹嚷嚷的环境,而他喜欢安静。这一次他要这样跟她说。她会由此看出他的与众不同。“你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呢?”父亲总是问他,“你应该出去,做些运动。”母亲每天晚上走进他的房间,检查他是否还有干净的袜子可穿。一天晚上,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二天父亲没收了钥匙。

他用木棍刮擦着刷了石灰的桉树树皮,接着摸摸下巴,看看两小时之前刮的脸是否依然说得过去。他的手指从下巴摸向脸颊和额头,把自己的手指想象成她的。快七点时,从特拉维夫来的大巴到了,停在了村委会办公室前。考比躲在桉树后,看到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走下大巴。他在人群中认出了斯提纳医生,也认出了他的老师拉海尔·弗朗科。她们谈论着拉海尔的老父亲,说他出门去买一份报纸,忘记了回家的路。她们说话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但他听不懂她俩在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人群散去,声音也消失在远方。又可以听到蝉鸣了。

七点整,阿达·达瓦什从邮局出来。 她锁上门, 也锁了扣锁,检查是否锁牢,然后穿过空荡荡的大街。她身穿一件宽松的夏装和一条轻薄的大摆裙。考比·爱兹拉从藏身之地冒了出来,声音轻柔,像怕吓着她:

“又是我。考比。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

“晚上好。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考比想撒谎,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了实话: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小时了。甚至还要长一些。”

“你为什么等我?”

“不为什么。”

“你可以直接去图书馆的。”

“当然。但我更愿意在这里等。”

“你是来还书的吗?”

“我还没看完呢。我来是想让你再借我一本书,周末看。我把两本都看完。”他就这样一边陪她走上奠基者大街,一边告诉她,他差不多是班里唯一读书的男生。其他男生都沉迷于电脑或运动。女生呢,对,有些女生读书。阿达·达瓦什一清二楚,但不想提起,免得让他难堪。他一直走在她身旁,滔滔不绝,似在担心哪怕停下一会儿,她都能发现他的秘密。她猜出了这个秘密,不知怎样才能不伤害他,而又不误导他。她不得不告诉自己,不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只在前面留了一缕额发,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

“男生都很幼稚,像我这样的人对女生又没有吸引力。”

接着他突然加了一句:

“你也和别人不太一样。”

她在暗中笑了,抻抻有些歪斜的上衣领口。她走路时,那副大木耳环来回摆动,好像有自己的生命。考比继续说个不停。现在他在说社会缺乏信任,甚至蔑视真正有价值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感到一种冲动,要去摸一摸走在身边的女人,不管是轻轻地抚摸还是短暂地触碰。他伸出手指,指尖几乎碰到了她的肩膀,但在最后一刻,他缩回手指,攥紧拳头,垂下了胳膊。阿达·达瓦什说:

“这家院子里有一条狗。有次它追我,咬了我的腿。我们赶紧过去。”

当阿达提到她的腿时,男孩的脸腾地红了。令他高兴的是天很黑,她注意不到。可是她确实注意到了什么,不是注意到他脸红了,而是注意到他突然陷入了沉默。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后背,问他《达洛维夫人》怎么样。考比开始激动地谈起此书,声音发颤,紧张,好像正在坦白自己的情感。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达洛维夫人》,也谈了其他的书。他认为人生只有忠于某种主张或情感,一切均围绕这种主张或情感进行时,才有意义。阿达·达瓦什喜欢他精妙的用词,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如此孤独、显然从未交过女友的原因。他们来到图书馆时,他还在滔滔不绝。图书馆位于文化厅后翼的一楼。他们从侧面入口走了进去。时间为七点半。阿达建议给二人冲杯咖啡。考比开始嘟囔:“不,谢谢,不需要,真的。”但是他随即改变了主意:“实际上,干吗不呢。谢谢你。”他还说也许可以帮上什么忙。

明亮的白色氖灯把图书馆照得通明。阿达打开空调。空调启动时发出轻柔的咯咯声响。图书馆里排列着漆成白色的金属书架,所占空间不大。书架之间开设了三条平行过道,虽然灯光也照到这里,但没那么明亮。在入口附近放着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有电脑、电话、一摞小册子和期刊、两摞书,还有一台旧的收音机。

她走进一个过道(过道一头设有洗涤槽和通往厕所的出口),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她在那里把水壶灌满,通上电。等水烧开的同时,她打开电脑,让考比挨着她坐在办公桌后头。他垂下眼帘,看见她的柠檬色裙子没有盖住膝盖。看到她的膝盖,他的脸又红了。他双臂放到大腿上,转念一想,又交叉抱在胸前,最后把一双手放到了桌子上。她看着他。他觉得她左眼轻轻一瞥,似乎正在朝他使眼色,好像在说:“没那么糟糕,考比。你又脸红了。”

水开了。阿达·达瓦什冲了两杯黑咖啡,问都没问,就往咖啡里放了糖。她把一杯咖啡推向他。她看到他的T恤上写着三大巨人节,不知是哪种节日,三巨人又是谁。已经是七点四十分,没有人来图书馆。办公桌一头放着上星期收到的五六本新书。阿达给考比演示怎样把新购置的图书在电脑里编目,怎样给图书加盖图书馆的印章,怎样给图书加一层结实的塑料薄膜,怎样在书脊上贴书号标签。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助理馆员了,”她说,又加了一句,“告诉我,你家里人不盼着你回去吗?吃晚饭?也许他们已经为你担心了。”她眯缝着的左眼深情地眨动着。

“你也没吃晚饭呀。”

“可我总是等图书馆关门后才吃。我从冰箱里抓些吃的,边吃边看电视。”

“一会儿我再陪你从这儿走回家。你就不用一个人摸黑走路了。”

她朝他微笑,把自己温暖的手放到他手上。

“不需要,考比。我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五分钟。”

她的手一碰到他,他便感到从脖颈到脊梁骨涌起一阵甜蜜的颤抖。但是,他从她的话里推断出她的男朋友,那个开柴油罐车的司机,一定在家里等她。即使现在不在,她也许期待着他夜里晚些时候会来,因此她不需要他陪她走回家。可不管怎么样,他会像条狗一样,跟着她走到她家的台阶。等她关上房门,他会留下来坐在台阶上。这一次他也会握着她的手道晚安。当她把手放在他手里时,他会轻轻地攥两下,这样她就明白了。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是如此糟糕、畸形、可鄙。一个柴油罐车司机竟然比他有优势,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他想象中突然闪现出柴油罐车司机的样子:两道浓眉聚在中间,肥大的手指从前面插进她的衬衣。这幅幻象令他感到欲望和耻辱,夹杂着极度的愤怒,并想做些什么去伤害他。

阿达的眼角瞥见他,注意到了什么。她建议围着书架转转: 她可以给他看各式各样小宝贝,比如爱勒达德·鲁宾的书稿,稿纸边有他本人校订时的眉批笔迹。但他还没有回答,两个老太太就走了进来,其中一位矮墩墩的,身穿宽松的中长裤,头发染成了红色,另一位一头短短的灰发,眼睛突出,戴一副深度眼镜。她们是来还书的,想再借几本新书。她们两人聊着,也和阿达聊整个国家都在谈论的一部新出的以色列小说。考比逃进了一个过道。他在一个低矮的书架上发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他翻到书中间,站在那里看了一两页,不去听她们的谈话。但是女人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际。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听到一个人说:“我认为他在不断地重复自己。他一遍遍地写同一本书,变化甚微。”她的朋友说:“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都在重复自己。那又怎么啦?”阿达微笑着说:“有些主题和母题作家会一遍遍重复,因为它们显然是作家的生命之源。”

当阿达说到“生命之源”时,考比感到某种东西在挤压他的心。在那一刻,他很清楚她是要他无意中听到这个短语,她实际上是在和他说话,而不是在和老太太说话,她试图说明他们内心深处同源。他在想象中走近她,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因为他比她高一头。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双乳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腹部贴着他的腹部,接下来那幅景象令人钻心地疼痛,无法忍受。

女人走后,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等身体平静下来。他用比平时略加深沉的声音对阿达说,他过一会儿就来。与此同时,她在电脑里输进两个女人还书与借书的信息。

阿达·达瓦什和考比并肩坐在办公桌旁,好像他也在图书馆工作。二人一声不吭,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氖灯的吱吱声打破沉寂。他们谈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正酣时投河自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阿达说无法理解有人会在战争中间自杀。很难想象她没有一点参与意识,丝毫不想了解结果如何,谁能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取胜,那会从某种方面影响世界上的所有人。她甚至都不想知道她自己的国家——英国——是会幸存下来,还是会被纳粹占领吗?

考比说:

“她感到绝望。”

阿达说:

“那正是我不能理解的。至少总有一件东西对你是珍贵的,你不想与之分离。哪怕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或者你喜欢的扶手椅。雨中花园的景色。或者窗外的落日。”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绝望显然与你格格不入。”

“不,不是格格不入。但是绝望也不吸引我。”

一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姑娘走进图书馆。她屁股圆滚滚的,身穿花上衣、紧身牛仔裤。明亮的氖光灯刺得她眯起眼睛。她冲阿达微笑,也冲考比微笑,问考比是不是要做图书馆助理馆员。她希望找些有关1936—1939年事件即阿拉伯事件的资料。阿达带她到存放以色列历史和中东历史类图书的书架。二人抽出一本本书,查看目录。

考比走向厕所旁边的洗涤槽,清洗两只咖啡杯。办公桌上的时钟指向八点四十分。“又一个晚上即将逝去,你还没向她表露你的情感。这一次你不能让机会溜走。当你们二人再次单独相处时,你必须拉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最终告诉她。可是你究竟告诉她什么?要是她哈哈大笑怎么办?或者相反,要是她惊慌着缩回手怎么办?也许她会对你说抱歉,把你的头贴在她的胸前,抚摸你的头发,把你当成孩子。”对他来说,怜悯比拒绝更为可怕。他很清楚,如果她对他表现出歉意,他会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那样,一切就会结束,他会从她身边跑开冲向黑暗。

与此同时,即使咖啡杯子已干,他还是用洗涤槽旁挂钩上的抹布擦个不停,边擦边盯着一只不顾一切朝氖灯扑去的飞蛾。

戴眼镜的姑娘说声谢谢就离开了。她用一只塑料袋拎了五六本关于阿拉伯事件的书。阿达把办公桌上的图书卡片信息输入电脑。她向考比解释,其实每次只能借两本书,可是那姑娘十天后要提交论文。“马上就九点了,”阿达说,“我们就要锁门回家了。”听到回家两个字,考比的心开始在胸膛里猛跳,似乎这两个字里包含着某种秘密承诺。接下来他跷起二郎腿,因为他的身体又开始兴奋,威胁着要让他难堪。一个内在的声音对他说,来吧耻辱,来吧嘲笑,来吧遗憾。他不能放弃,他要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