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点钟,达莉娅·列文宣布休息,吃自助晚餐。我们都站起来,开始朝厨房近旁的客厅角落方向挪动。吉莉·斯提纳和拉海尔·弗朗科帮助达莉娅从烤箱里取出馅饼和蛋奶火腿蛋糕,从炉子上取下汤锅。许多人拥到桌子旁边,自己取杯子和一次性纸盘。谈话和争论又开始了。有人说,委员会工人罢工是对的;还有人说工人罢工无可非议,结果很可能会使政府再次印制更多的钞票,我们会回到往昔通货膨胀愈演愈烈的快乐时日。手风琴手尤海·布鲁姆说,把一切都归咎于政府是不对的,普通公民也有责任,他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
阿尔摩斯利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站在那里吃。热气给他系在黑绳上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他宣布说,报刊和电视总是描绘阴暗面。他说,总体画面不像媒体描绘得那么黑暗。他苦涩地补充道,你会认为我们这里的人都是盗贼,都腐败。
阿尔摩斯利诺的话似乎带有权威性,因为这些话是由他洪亮的男低音传达的。普拉姆普·库尔曼的盘子里装着土豆糕、烤土豆、一只肉丸,还有蔬菜。他一只手使盘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费劲儿地操纵刀叉。那一刻,吉莉·斯提纳给了他一杯红酒。“我手都不够用了。”他咯咯笑着。于是她踮起脚尖站在那里,把杯子端到他嘴边,这样他就可以喝酒了。
“你不觉得把一切都归咎于媒体有点太轻率了吗?”约西·沙宣对阿尔摩斯利诺说。
我说:“要全面地看问题。”可是一边肩膀比另一边高的库尔曼打断了我,直言不讳地谴责某位政府部长。
库尔曼说:“在任何正派的政府里,那种人都已经过时了。”
“等等,等等,”阿尔摩利斯诺说,“也许你应该先给我们解释一下什么是正派政府。”
吉莉·斯提纳说:“任何人都可认定我们的问题起于一个人,并结于一个人。如果是那样就好了。约西,你还没有吃蔬菜乳蛋饼呢,尝尝?”
房地产代理人约西·沙宣微笑着回答:
“我先把盘子里的东西处理掉,再看接下来吃什么。”
“你们都错了。”达芙娜·卡茨说,可是她要说的被众人的喧哗声吞没,因为大家都在说话,有些人提高了嗓门。我想,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他们孩提时代的影子。在有些人身上,你可以看到那孩子仍然活着;而另一些人身上则带着一个死孩子。
我离开了这群争论不休的人,端着盘子走过去和亚伯拉罕·列文说话。他正凭窗而立,掀起窗帘,凝视着窗外的雨水和风暴。我轻轻地碰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什么话也没说。他试图微笑,但只是颤动了下嘴唇。
我说:“亚伯拉罕,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思忖片刻说:
“我觉得和这么多人相处有点困难。大家一起说话,难以听见,难以听懂。”
我说:“外面真的是冬天啊。”
“是啊。”
我告诉他,我一个人来,是因为有两个女人都想和我一起来,我不愿意在她们当中进行选择。
“对的。”亚伯拉罕说。
“听着,”我说,“约西·沙宣悄悄告诉我他们在他夫人的身体里发现了某种肿块。难以处理的肿块。约西这样跟我讲的。”
亚伯拉罕点了几下头,像是对自己表示赞同,或像是我确认了他已经猜到的某种东西。
他说:“若有必要,我们会帮忙。”
我们从站在那里端着一次性盘子吃东西的人群中挤过去,穿越聊天和争论的噪音,来到露台。空气冰冷刺骨,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闪电在东面的山丘上隐约闪烁,但雷声并没有随之响起。广袤的沉寂笼罩着花园,笼罩着果树,笼罩着黑黝黝的松柏,笼罩着草坪,笼罩着花园篱笆墙外吸吮黑暗的茫茫田野和果园。脚下,鱼塘布满石头的底部光线惨淡。一只孤独的胡狼在黑暗深处哀嚎。几条愤怒的狗在村院里回应着。
亚伯拉罕说:
“你瞧。”
我一声不吭。我等他告诉我该看什么,他在说什么。可是亚伯拉罕沉默不语。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亚伯拉罕,你还记得吗,1979年在部队时我们突袭戴尔恩纳沙夫,我肩膀中弹了,是你把我给转移了?”
亚伯拉罕想了一下说:“是的,我记得。”
我问他有时是否会想起那些日子。亚伯拉罕把手放在冷冰冰、湿漉漉的露台栏杆上,面朝黑暗背对着我说:
“你瞧,是这样的,有很长时间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只想孩子。我也许能够救他,可是我受某种理念的困扰,达莉娅盲目地追随我。我们进屋去吧。休息结束了。他们又开始唱歌了。”
六
晚会下半场,我们开始唱一些帕尔马赫时期拓荒者的歌,以及“独立战争”时期的歌曲,比如《内盖夫平原》《嘟嘟》和《友谊之歌》,之后我们唱了娜欧米·什玛的歌。达莉娅宣布,再过一个半小时,十二点整我们会再休息一下,上酒和奶酪。我坐在位于书架和鱼缸之间自己的座位上。达芙娜·卡茨又坐在了我旁边。她用双手,用十根手指捧着歌本,像是怕有人从她手中把歌本抢走。我歪过身子,小声问她住在哪里,歌唱晚会结束后是否有人开车送她回家,因为如果没有人送她的话,我很愿意这样做。达芙娜小声说,是吉莉·斯提纳带她来的,之后会把她送回家,非常感谢。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吗?”我问。
达芙娜小声说她是第一次来,但是从现在起她打算每次都来,六个星期来一次。
达莉娅·列文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们不要交头接耳。我从达莉娅纤瘦的手指上拿过歌本,给她翻到正在唱的那一页。我们迅速地相视而笑,和大家一起唱《风儿吹拂的晚上》。我又一次想去堆放衣服的房间,从大衣兜里拿些东西,可是究竟拿什么我却不得而知。一方面我感到一种恐慌,好像正在忽略某种紧迫的责任,但另一方面我知道恐慌毫无根据。
达莉娅·列文朝手风琴手尤海·布鲁姆和其他三个吹竖笛为之伴奏的女子示意,可是他们不明白她的用意。她站起来,走向他们,弯腰解释了什么,然后穿过房间,跟阿尔摩斯利诺低声说了些什么。他耸耸肩,像是在拒绝。可她继续坚持与请求,他终于点了头。接着她提高声音,让大家都安静一下,宣布说现在我们来唱一首经典歌曲。我们先唱《世上的一切转瞬即逝》,接下来唱《抬眼望天空,问天上的星星,你的光为何没有照到我》。她让丈夫亚伯拉罕把灯光调暗一点。
我要在大衣兜里察看什么?我可以摸到,我的钱包和证件就在裤兜里。驾车眼镜装在镜盒里,放在衬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然而,当唱完经典歌曲后,我站起身,轻声对坐在身边的达芙娜·卡茨说声抱歉,穿过围坐在那里的客人,出门来到走廊上。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来到门厅,来到门口。出于某种原因,我把门打开一条缝,可是门外没有人,只有细雨霏霏。我回到走廊,走过客厅门和放食品的角落。现在大家正在唱纳坦·约纳坦 [15] 写的一些痛苦悲伤的歌,如《河岸有时在思念一条河》《歌声再度唱起,岁月再次哭泣》。
在走廊尽头,我拐向通往放大衣的小房间的过道。我在衣服堆里翻找了一阵,把其他人的衣服推向一边,找到了自己的大衣。我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检查衣兜。一个兜里有一条折叠起来的羊毛围巾;另一个兜里有一些纸片、一包甜食和一只小手电筒。我因为不知道要找什么,继续在内兜里找,找到一些小纸片和一副装在盒子里的太阳镜。在冬天的夜晚我当然不需要太阳镜。那么我在寻找什么呢?我找不到答案,只有折磨人的愤怒,对自己,对被我推开的大衣堆。我尽自己所能重新堆好衣服,拿着袖珍手电离去。我想回到我在书架和鱼缸之间的座位上,挨着胳膊细瘦、形销骨立的达芙娜·卡茨坐下,但是什么东西阻止了我。也许是怕人家唱歌唱了一半,我中途进去,会招来令人尴尬的注目,也许是隐约感觉到我在这座房子里还有事情要做。但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不得而知。我攥紧了手电筒。
现在他们在客厅里唱起伤感的歌:“我要是一只小鸟,一只小小小鸟,带着痛苦的灵魂,永远飘零。”三位竖笛手在演奏,尤海·布鲁姆没拉手风琴。一位竖笛手吹出了有点尖利的乐音,但立即纠正过来。我因为没位子可坐,就去了洗手间,尽管我并不需要。但洗手间里有人,我便上了楼,那里一定还有另一个洗手间。在楼梯顶上,歌声听起来比较微弱,似乎更为冰冷。这么说吧,即使尤海·布鲁姆的手风琴又开始拉起,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减弱了它的声音。除我之外,现在大家唱起了拉海尔的歌《远方的光,你为何欺骗我》。我站在楼梯顶上的一级台阶上一动不动,心醉神迷。
七
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无法确定到哪里去。在二楼的走廊尽头,一只灯泡发出暗淡的光,投下一些奇形怪状的阴影。走廊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可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就像模模糊糊的灰色补丁。对着走廊有几扇门,但门都上了锁。我来回走了两趟,想要知道该推开哪扇门。但我无法决定,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完全忘了自己上楼的目的。我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也许下了冰雹。我在二楼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凝视着紧闭的房门,如同盗贼想知道保险箱藏在何处。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右手第三扇门。寒冷、痛苦和黑暗扑面而来。从空气气味判断,房间似乎很久未被打开了。我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看到家具的影子随着手电筒的晃动来回摇摆并融为一体。冷风与冰雹击打着紧闭的百叶窗。衣柜门上的一面大镜子朝我反射出暗淡的光亮,仿佛有人想让我眼花缭乱。房间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是灰尘味儿,以及未曾更换的床上用品的味儿。显然,这里的门窗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天花板的角落一定生出了蜘蛛网,尽管我看不到。我可以辨别出一些家具,一个带抽屉的小柜子,一把椅子,还有另一把椅子。我站在门口,感到一种冲动,要把门关上,从里面把门反锁,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进门,来到房子中央。楼下的歌声现在逐渐减弱,就像温柔的絮语,在狂风的吼叫中,在击打卧室百叶窗的冰雹魔爪中消失。外面,花园一定笼罩在薄雾中,柏树在薄雾中影影绰绰。泵房岗上没有生灵。只有对冰雹和暴雨无动于衷的金鱼在池塘里游泳,池塘底部亮着一束电光。人工瀑布顺着假山缓缓流淌,在水面搅起涟漪。
窗下放着一张大床,床两边分别放着一个书架。地板上铺着一块地毯。我脱掉鞋袜。地毯很厚,毛茸茸的,我的一双赤脚有种柔软而奇怪的感觉。我把电筒光照在大床上,看到床上铺着床罩,上面扔着几只垫子。在那一刻我想象自己脚下的一楼中正在歌唱《你可听到我的声音,远方的人儿》,但是我不确定听到的是什么,也不确定我的眼睛借着手电筒颤抖的光亮可以看到什么。房间里正在进行着缓慢的运动,好像有个大块头的人在某个角落里昏昏欲睡,或者两手两腿爬行,或者在带抽屉的柜子和关闭的窗子之间一次次地跌倒。一定是手电筒的颤动引起了这种幻觉。但我也感到,在一片漆黑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爬行。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去往哪里。
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我知道从今晚一开始,或许从很久以前,我就想来到这间被弃的卧室。我蓦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抱歉我的呼吸穿透了弥漫整个房间的潮湿的沉寂,因为雨停了,风住了,楼下的歌者陡然停止了歌唱。也许那里终于到了上酒和奶酪的时间。我不想喝酒,也不想吃奶酪。我再没有理由背弃绝望。于是我在双人床床脚四肢着地,卷起床罩,试图借着手电筒苍白的光在床下黑暗的空间里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