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琼离开招待所时正在下雨,那是和这个地区似乎很不搭调的绵绵细雨。
她发现自己是唯一西行的旅客。虽然每年这时期往来的车辆并不多,但这显然是很不常见的现象。上星期五还有一支庞大的车队来过呢。
一辆敞篷老爷车正等着她,除了欧洲籍的司机,还有个本地人副驾驶。招待所经理在灰色晨曦中扶琼上车,对着阿拉伯人大呼小叫,直到他们把行李摆放到如他的意为止,然后“祝小姐(所有的女客他都称为‘小姐’)旅途平安顺利”。他鞠了个大躬,递给琼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她的午餐。
司机兴高采烈地喊着说:“再见啦!大魔头。明天晚上或下星期见!看起来多半是下星期见了。”
车子上路了,蜿蜒曲折地穿过这座东方城镇的街道,两旁是风格奇异又出人意料的西式建筑。汽车喇叭响着,驴子闪到一边,儿童急忙跑开。车子出了西城门,驶上宽广而不平整、看起来好像通往世界尽头的路。
事实上,这条路只开拓了两公里远,之后就突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不规则的小路。
琼知道,天气好的话,大概七个小时车程就可以到阿布哈米德,那是当今土耳其铁路的终点站。从斯坦堡[1]来的火车今早就停在那里,晚上八点半再驶回去。阿布哈米德有一家小招待所,方便旅客用餐。他们应该会在路途中跟往东来的车队相遇。
此时路面非常不平,车子跳动得很厉害,琼被抛上抛下的。
司机回头大声说希望她没事,这段路有点颠簸,但他想要尽量赶路,以免在横越必经的两处干河床时遇上麻烦。
每隔不久,司机就焦虑地望望天空。
雨势开始转大,车子也开始不断煞车,忽前忽后地弯曲行进,搞得琼有点晕车。
大概十一点时,他们来到了第一处河床。原本干涸的河床已经开始积水,但他们顺利通过了。在离开河床往上坡行驶时,一度有点危险,车子陷了一下、轮胎空转,但后来还是爬上去了。往前行驶了两公里之后,遇上了软泥地,这回就陷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琼穿上雨衣下了车,打开餐盒,边吃边来回踱步,看那两人忙着用铲子挖土,不时把千斤顶扔给对方,把带来的板子塞到车轮下。他们忙得满身大汗,车轮却悬空怒转。在琼看来是徒劳无功,但司机向她保证说这里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最后,车轮猛然发出令人心惊的怒吼往前一冲,终于冲上了比较干的地面。
再往前行驶一小段路之后,他们遇上了对向来的两辆车。三辆车都停了下来,司机会合,交换意见,互相提出建议和忠告。
那两辆车上坐着带了小宝宝的女人、年轻的法国军官、美国老太太和两个看起来像是生意人的英国人。
不久他们分道扬镳继续上路。后来又陷在泥里两次,两次都是漫长吃力的挖掘和使用千斤顶的工作。第二处河床比之前的更难越过,来到这里时已近黄昏,天色昏暗,河床内流水激激。
琼心焦如焚地问:“火车会不会等旅客?”
“通常都会给一个小时的宽限,然后开快一点把时间补回来,但是不会延迟到九点半以后才发车。不过往后的路况就会比较好了,地面不同,多半是广阔的沙漠。”
但穿越这个河床时情况很糟糕,远处的河岸根本是滑溜溜的泥地。等到车子终于驶上干爽地面,天都黑了。这之后路况果然比较好些。只是抵达阿布哈米德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刻,往斯坦堡的火车早已开走了。
琼这时已经累坏了,所以没怎么留意周遭环境。
她蹒跚走进摆了搁饭桌的招待所餐厅,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只要人送茶来。喝过茶直接进了灯光微弱、有三张铁床的昏暗房间,拿出旅行基本用品之后,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恢复了平日的能干。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九点半了,她下床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到餐厅里。有个头巾缠得很漂亮的印度人出现了,琼要了早餐。接着,她漫步来到门口往外看。
她带点幽默做了个鬼脸,告诉自己,这回真的来到了鸟不生蛋的地方。
看来得花两倍时间了。她暗忖。
她来的时候,是从开罗搭飞机到巴格达。她以前不知道有这条路线。实际上从伦敦到巴格达要七天时间——从伦敦搭火车到斯坦堡要三天,斯坦堡到阿勅颇[2]要两天,在铁路终点的阿布哈米德待一个晚上,然后再坐一天的汽车,在招待所住一晚,再坐汽车到基尔库克[3],然后换火车到巴格达。
今天早上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天色蔚蓝、万里无云,周围是一片金棕色的沙地。招待所旁有块铁蒺藜围起来的垃圾场,堆着些空罐头,有片空地养了些瘦巴巴的鸡,边跑边大声咕咕叫着。空罐头里还残留了些食物,成群苍蝇在上面爬。有个看来像是一堆肮脏破布的东西突然站了起来,原来是个阿拉伯男孩。
隔着另一道铁蒺藜的彼端不远处,是栋低矮建筑物,显然就是火车站,琼猜想旁边那个东西若不是自流井就是大储水槽。北边天际隐约可见连绵山峦的轮廓。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地标,没有建筑物,没有草木,没有人。
一个车站,一条铁轨,几只母鸡,以及看来多得不成比例的铁蒺藜,就这么多了。
真是的,琼心想,这下可好玩了,滞留在这么个怪地方。
那个印度仆役走了出来,说夫人的早餐准备好了。
琼转身走了进去。迎接她的是典型的招待所气氛:阴沉、羊油味、煤油味和杀虫剂气味,颇令人不愉快的熟悉感。
早餐包括咖啡和牛奶(罐装的)、一整盘炒蛋、几块又圆又硬的烤面包、一碟果酱,还有一些看来颇可疑的炖梅干。
琼胃口颇佳地吃了早餐。不久,那个印度人又出现了,问夫人想要几点吃午餐。
琼说不用等太久。于是双方说好下午一点半开饭。
就她所知,火车一星期三班,每逢星期一、三、五有车。现在是星期二早上,所以到星期三晚上以前,她都走不了。她跟印度人提及此事,问他是不是这样。
“没错,夫人,没搭上昨晚的火车真是倒霉。路况很差,晚上雨下得很大,所以这里和摩苏尔[4]之间这几天不会有车子往来。”
“可是火车没问题吧?”
琼对摩苏尔的路况没兴趣。
“哦,没问题,火车明天早上会来,晚上回去。”
琼点点头,问起送她过来的汽车。
“今天一大早走了。司机希望能回得去。但我想不行,我认为他在半路上会卡住一、两天。”
琼认为大有可能,不过对这事不怎么感兴趣。
这人继续提供消息给她。
“那个车站,夫人,在那边。”
琼说,她多少已经猜到那可能就是火车站。
“土耳其的火车站,车站在土耳其境内,土耳其铁路。你看,铁丝网的另一边,这铁丝网就是边界。”
琼郑重其事地望着边界,心想:边界真是奇怪的东西。
印度人开朗地说:“一点半准时开饭。”然后就转身进去了。一两分钟之后,琼听到里面传来他提高嗓门怒骂的声音,还有另外两个声音。空气中充斥着连串尖锐、激动的阿拉伯语。
琼纳闷地想:为什么这类招待所似乎总是由印度人来管事?是因为印度人对欧洲人的生活方式有经验吗?算了,反正这没什么关系。
这个早上她该怎么排遣才好?她可以继续读那本有意思的《凯瑟琳·戴萨特夫人回忆录》,要不然写几封信也可以,等火车到了阿勅颇时再寄出。她有一本信纸,还有几个信封。她在招待所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里面太暗了,而且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说不定去散散步也好。
她拿起厚毡帽,倒不是这时节的阳光很晒,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她戴上太阳眼镜,把信纸和钢笔塞进包里。
然后就出发了,经过了垃圾场和空罐头堆,朝火车站反方向走去,因为,要是越过这边界的话,搞不好会引起复杂的国际纠纷。
她暗忖,这样的散步真是够怪的——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可去。
这是个颇新鲜又挺有意思的想法。走在丘陵草地上,走在沼地里,走在海滩上,走在一条路上……总是有些目标在望,过了那座山,到那座小树林,到那片石楠树林,从这条巷道走到那农场,沿着大路到下一个城镇,经过海边到下一个小湾。
但是在这里只有“从”而没有“到”。从招待所走出去,就只有这样。右边,左边,直走,都是空旷的暗褐色地平线。
她漫步走着,步伐不太快。空气很宜人,天很暖但不太热,大约是华氏七十度[5]左右吧,她想。而且还有一丝微风。
大约走了十分钟之后,她才转过头来。
招待所以及周边的肮脏部分已经化为挺能让人接受的模样,从这里望过去感觉还不错。再过去的那个车站看起来就像一个小石堆。
琼露出笑容,继续漫步。空气真的太好了!新鲜又纯净,这里没有霉味,没有人类或文明的痕迹,就只有阳光、天空和沙地,带有醉人的成分。琼深深吸着气,尽情享受着。这真的是一场探险!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令人愉悦的休憩。她挺高兴错过了火车班次。整整二十四小时绝对的安宁平静,对她很有好处,她不急着赶回去,大可在抵达斯坦堡之后,再打电报向罗德尼解释延期的原因。
亲爱的老伴罗德尼,不知此时在做什么?倒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值得她这样猜测,因为她很清楚罗德尼会如常坐在“奥尔德曼、斯丘达莫尔暨威特尼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那间很不错的办公室在二楼,可以俯瞰外面的市集广场。老威特尼先生去世之后,罗德尼就搬进这间办公室。他喜欢这个房间。琼还记得有一天她去看罗德尼,见到他正站在窗边,盯着市集(那天是赶集的日子)看一群赶来的牛。“有很多不错的短角牛。”他曾这样说。(也许不是说短角牛吧?琼对于农务用语不太在行,反正是类似的话。)她当时说:“关于中央暖气用的锅炉,我认为加尔布雷思的报价太高了,我们再去问问张伯伦的报价,怎么样?”
她还记得当时罗德尼缓缓转过身来,摘掉眼镜,揉揉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仿佛没真的看到她的样子。她也还记得他说“锅炉?”的神态,就像那是某种他从没听过、很难又很遥远的话题,然后说——真的是蛮蠢的,“我看霍兹登是在卖他那头小公牛,我猜他一定是亟需要钱用。”
她认为罗德尼关心一下米德农场的老霍兹登是好事,可怜的老头,大家都知道他渐渐不行了。但她却希望罗德尼听她说话时反应快一点,因为,毕竟人家都指望律师反应要快又机灵,要是罗德尼面对客户时也是这么迷糊的话,给人的印象可就不太好了。
于是她以带点关爱的不耐烦口吻说:“别胡思乱想,罗德尼,我说的是中央暖气系统的锅炉。”结果罗德尼说当然要再另外找人报价,不过花费会更高,他们得赶快做决定。接着就瞧着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于是琼就说不再耽搁他了,看来他像是有很多事要处理。
罗德尼微笑着说,他的确是堆了很多工作没做,因为把时间浪费在看市集上了。“这也是我喜欢这间办公室的原因,”他说,“我期待星期五到来,现在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他还把手举了起来。琼侧耳细听,听到牛在哞哞叫的声音,挺难听的牛羊叫声混成一片。然而罗德尼却有些好笑,竟然像是很喜欢听。他站在那儿,略歪着头,露出笑容……
呵,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罗德尼会坐在办公桌前,不会分心。其实她担心客户会以为罗德尼迷糊是太多虑了,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律师事务所里最得人心的律师,大家都喜欢他,这在执业律师圈中,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且要不是因为我的话,琼自豪地想,他早就把这一切拒之门外了!
她的思绪转到了罗德尼告诉她关于他叔叔给他工作机会的那天。
那是个老派又兴隆的家族事业,而且老早就有默契,等罗德尼通过律师考试之后就由他来接掌。然而哈里叔叔竟然提出那么好的条件,邀他做合伙人,那是很出人意料的喜事。
琼表达了自己的开心和惊喜,热情地向罗德尼道喜之后,才留意到罗德尼似乎没有感染到她的喜悦,事实上,他还说出了令人不敢相信的话:“要是我接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