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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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莉亚躺在小床里,看着育婴室墙壁上的淡紫鸢尾花,她感到快乐又想睡。

小床的床尾围着屏风,这是为了遮住保姆那盏灯的灯光。西莉亚看不到屏风后面,保姆就坐在那里读《圣经》。保姆的灯很特别,是盏圆鼓鼓的铜灯,有粉红色的瓷灯罩。这灯从来都不会发出异味,因为负责客厅和卧室的女仆苏珊很细心。苏珊是个好女孩,西莉亚知道的,虽然有时犯了“横冲直撞”的毛病,一旦犯时,她身旁总免不了有些小摆设会遭殃,被她碰翻而打破。苏珊是个大块头的女孩,手肘色如生牛肉。西莉亚老把她的手肘跟“手肘加油”(意谓“苦干”)[1]这个神秘词语联想到一块儿。

听得到细语声,这是保姆在小声念着书,听在西莉亚耳中很有催眠作用,她的眼皮逐渐下垂……

房门开了,苏珊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尽量设法不发出声响,但那双鞋子却又响又会发出吱嘎声,使得她力不从心。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保姆,对不起,这么晚才把你的晚饭送来。”

保姆只是说:“小声点,她睡着了。”

“哦,我肯定绝对不想要吵醒她。”

苏珊从屏风一角探头偷窥了一下,呼吸声很重。

“真是可爱的小宝贝,可不是?我的小外甥女就赶不上她一半懂事。”

从屏风角转回身时,苏珊撞到桌子,汤匙掉到了地板上。

保姆温和地说:“苏珊,乖孩子,你得小心点,不要横冲直撞的。”

苏珊悲哀地说:“我绝对不是有心的。”

她踮着脚尖走出房间,这一来,鞋子吱嘎响得更厉害。

“保姆!”西莉亚小心翼翼地叫着。

“什么事?亲爱的。”

“我没睡着,保姆。”

保姆不理这暗示,只是说:“没睡啊?亲爱的。”

然后停了一下没声音。

“保姆?”

“嗯,亲爱的。”

“保姆,你的晚饭好吃吗?”

“很好吃,亲爱的。”

“有什么吃的?”

“有白煮鱼和糖浆塔。”

“哦!”西莉亚欣喜若狂地叹了口气。

停了一下没有动静。接着,保姆从屏风后面现身了。她是个灰发小老太太,戴了睡帽,帽带系在下巴底下。她手上拿了叉子,叉尖有很小块的糖浆塔。

“喏,你马上乖乖睡觉去。”保姆语带警告地说。

“哦!好的。”西莉亚热切地说。

真是极乐世界!美妙天堂!那小口糖浆塔到了她嘴里,好吃得难以置信。

保姆又消失在屏风后面。西莉亚翻过身朝着她那边,见到在火光中闪现的淡紫鸢尾花。口中仍留有好吃的糖浆塔味道,房间里有人发出窸窣声音,听起来很令人安心。太令人心满意足了。

西莉亚睡着了……

这天是西莉亚的三岁生日,他们在花园里开茶会,有巧克力奶油泡芙,但是西莉亚只被允许吃一个,西里尔却吃了三个。西里尔是她哥哥,已经是个大男生了——十一岁。他还要再吃一个,但妈妈说:“够了!西里尔。”

跟着就是常见的对话。西里尔没完没了地说:“为什么?”

有一只红色小蜘蛛,小得不得了,爬过了白色桌布。

“你们看,”母亲说,“那是只带来好运的蜘蛛。它要爬到西莉亚那里,因为今天是她生日,表示她有很大的好运。”

西莉亚感到又兴奋又像个大人物。西里尔的质疑心遂转移到别的地方。

“妈,为什么蜘蛛会带来好运?”

好不容易西里尔终于离开了,留下西莉亚和母亲在一起。这下子妈妈整个是她的了。母亲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向她露出笑容,亲切的笑容,不是那种把你当成滑稽小女孩而露出的笑容。

“妈咪,”西莉亚说,“讲个故事给我听。”

她很爱听母亲的故事,那些故事跟别人讲的都不一样。当别人应邀讲故事时,讲的不外是灰姑娘、杰克与豌豆、小红帽等等。保姆就讲约瑟和他的哥哥们,以及在芦苇里的摩西[2](西莉亚总是把“芦苇”这个字眼想象成木屋里有很多公牛[3]),偶尔也会讲讲史垂顿船长在印度的幼小儿女的故事。可是妈咪就不同了!

首先,妈妈会讲什么样的故事,你永远不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可能是跟小老鼠有关,或者跟小孩子有关,或者是讲公主的,反正什么都有可能……妈咪讲故事的唯一缺陷就是:她从来不讲第二遍。她说(西莉亚最搞不懂这点)自己不记得了。

“好吧,”妈咪说,“故事内容是什么?”

西莉亚屏住了气。

“是关于亮晶晶眼睛,”她提示说,“还有长尾巴以及乳酪的故事。”

“哦!我已经全部忘了。不讲这个了,我们另外讲一个新的故事。”她的视线横过了桌子,仿佛一下子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明亮的浅棕色眼睛闪烁着,鹅蛋形脸孔露出了很认真的神色,抬起了小巧的鼻梁,全神贯注地想着。

“我想到了……”她突然回过神来,“这故事叫做‘好奇的蜡烛’……”

“噢!”西莉亚眉飞色舞地吸了口气。她已经好奇得不得了,简直入迷了……好奇的蜡烛!

西莉亚是个很认真的小女孩,思考很多关于上帝以及要做个神圣善良人的事。每次有许愿机会时,她总是说要做个乖孩子。呜呼!她无疑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古板,不过起码她只对自己古板而已。

有时她也会生怕自己很“世俗化”,(很让人心乱的神秘字眼!)特别是当她穿上浆烫过的薄纱衣裙,系上金黄色大缎带下楼去吃甜点时。但大致上来说,她对自己是挺沾沾自喜、感到满意的。她是上帝的选民,她得救了。

然而家人就让她操心得要命了。真的很糟糕,她对妈妈就不很肯定。万一妈咪进不了天堂怎么办?真是折磨得她很受罪的想法。

《圣经》上已经清清楚楚定下了戒律。星期天打槌球是坏事,弹钢琴也是(除非是弹诗歌)。西莉亚宁可殉道而死,也不愿在“主日”去摸槌球棍,不过在别的日子里获准去打槌球却是她一大乐趣。

母亲却在星期天打槌球,父亲也是。而且她父亲还边弹钢琴边唱歌,唱的是“他趁施先生去镇上时,拜访施太太,还跟她喝茶”,显然根本就不是首神圣的歌!

西莉亚为此担心得要命,于是焦急地去问保姆。保姆是个热心的好女人,这下子左右为难。

“你父母就是你父母,”保姆说,“无论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是正当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想太多。”

“可是,星期天打槌球是不对的。”西莉亚说。

“没错,亲爱的。这样做是没遵守安息日。”

“可是那……那么……”

“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亲爱的,你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所以当家人要给她槌球棍,好让她“开心一下”时,她就继续摇头拒绝。

“你是怎么啦?”她父亲说。

而她母亲则悄声说:“都是保姆,她告诉她说这是不对的事。”

然后又对西莉亚说:“没关系的,亲爱的,如果不想打就不要打。”

但有时候她会很和蔼地说:“你知道,宝贝,上帝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希望我们开心。他自己的日子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在这天我们可以特别享受一下,只不过我们不可以要人家工作,譬如仆人。但是自己开心享受一下是可以的。”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她深爱母亲,她的看法却没有因为母亲而动摇。因为保姆知道事情是这样,所以事情一定就是这样。

不过,她没再为母亲担心了。母亲房间墙上挂了圣方济的像,床边还摆了本叫做《模仿基督》的小书。因此西莉亚觉得,上帝或许不会理会星期天打槌球这件事。

但是父亲就很让她忧心了,他经常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有一天吃中饭时,他说了个关于牧师和主教的笑话。西莉亚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糟糕透了。

终于有一天,她哭了起来,呜咽地把她恐惧的心事讲给母亲听。

“可是,亲爱的,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很虔诚,每天晚上都像个小孩一样跪下来祷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

“他笑那些神职人员,”西莉亚说,“而且在星期天玩游戏,还唱那些很世俗的歌。我很怕他会下地狱、被火烧。”

“你对地狱的火懂得多少?”母亲说这话时,听起来很生气。

“要是你坏的话,就会下地狱被火烧。”西莉亚说。

“谁拿这些话来吓你的?”

“我没有被吓,我并不害怕,”西莉亚很惊讶地说,“我才不会去那儿呢!我会永远都乖乖的,将来上天堂。可是……”她双唇颤抖,“我想要爸爸也上天堂。”

然后她母亲讲了一大堆关于上帝的爱和善,以及他绝对不会那么不慈悲地让人永恒被火烧。

但是西莉亚一点也听不进去。明明就是有地狱和天堂,有绵羊和山羊。只要……只要她能相当肯定爸爸不是山羊[4]就好!

当然有地狱,也有天堂,这是生活中不可动摇的事实,真实得很,就跟米布丁,或者把耳背洗干净,或者说“好,请”以及“不,谢谢”这些事情一样真实。

西莉亚做很多梦。有的梦很好玩又很古怪,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混在一块儿。有的梦特别美妙,梦中出现的是她知道的地方,但在梦境里却变了样。

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这样的梦那么震撼,但(在梦里)的确如此。

梦中出现的有火车站再过去的那座山谷。在真实生活中,铁轨沿着山谷行进,但在那些美梦里山谷中却有条河,河岸上开满了报春花,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每次她都会惊喜地说:“哎呀!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这里是条铁轨。”结果取而代之的却是美丽的绿谷和闪耀的溪流。

梦中的花园最下面是块美丽空地,现实生活中那里却有栋很丑的红砖房子。但最令人兴奋的,是梦里家中那些秘密房间,有时可以从食品储藏室穿过去走到这些房间里,有时又非常出其不意地通到爸爸的书房。尽管被遗忘了很久,这些房间却总是还在,每次又见到时,都会兴奋不已。然而,说真的,每次它们都很不一样,不过找到它们时的那种莫名暗喜却总是一样的……

此外,就是那个可怕的梦了:头发扑了粉,穿着红蓝色制服,带着枪的枪手。最恐怖的是,当他从衣袖里伸出手臂时,竟然没有手,只有树墩般的手腕根!每次他出现在梦中,她会尖叫着吓醒。这是最安全的做法,因为这一来自己就很安全地躺在床上,保姆就在床边守着自己,一切都很好。

这个枪手为什么这么吓人,她实在说不出特别的理由。并不是他可能会开枪打她,因为他的枪只是个象征而已,并不真的有威胁。不,是他的脸孔有些什么,他那严厉无情的蓝眼睛,看人时的凶狠目光,让人怕得要死。

此外,还有白天想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当西莉亚安然走在路上时,其实她是骑在一匹白色名驹上(她对“名驹”的概念很模糊,想象中的名驹是匹如大象般庞大的马)。当她走在黄瓜菜园砖围墙的狭窄墙顶上时,她其实是走在无底深渊旁的悬崖上。她也是不同场合里的公爵夫人、公主、养鹅女郎、乞丐女孩。这一切使得西莉亚的生活变得很有趣,因此她也是所谓的“乖小孩”,意思是她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玩得很开心,不会缠着大人要人陪她玩。

对她来说,那些送给她玩的洋娃娃从来都很不真实,每当保姆建议她玩时,她只是乖乖听话玩着,却不会玩得很起劲。

“她是个很乖的小女孩,”保姆说,“虽然缺乏想象力,可是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史垂顿船长的大儿子汤米少爷就不一样了,老是用没完没了的问题来寻我开心。”

西莉亚很少提问题,她的世界大部分存在于脑中,外在世界无法激起她的好奇心。

有一年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她害怕起外在世界。

她和保姆去采报春花。那是个四月天,天清气朗,蓝天飘着小朵浮云。她们沿着铁轨走下去(在西莉亚梦中,铁轨处是一条河),然后过了铁轨走上山,走进一片矮林,遍地报春花宛如一张黄色地毯。她们采了又采,那天的天气很好,报春花散发出甜美带点柠檬味的香气,西莉亚非常喜欢。

就在那时(颇像梦中枪手般),突然响起了凶巴巴的大吼声。

“喂!”那个声音吼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是个有张红脸的高大男人,穿着灯芯绒衣服,皱着眉头。

“这是私有地方。擅自进入会依法究办的。”

保姆说:“对不起,我明白。但我并不知道这是私有土地。”

“好吧,那你们就离开这里,快点,现在就走。”她们转身要走时,那个声音又在背后说:“我会把你们活活煮熟,没错,我会的,要是你们三分钟之内还不赶快走出这林子的话。”

西莉亚紧揪着保姆衣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保姆怎么不走快一点?那个人会追上来,会抓住她们,把她们放在大锅里活活煮熟的。她吓得要死……没命地往前走,吓得整个小身躯都在发抖。那人要来了……追上来了……会把她们煮熟……她恐惧得要命。快点!哦!快点!

她们出了林子走回到路上。西莉亚大大喘了口气。

“他……他现在抓不到我们了。”她喃喃地说。

保姆看着她,见她面如土色,吃了一惊。

“啊?怎么啦,亲爱的?”她心念一动,“他说要煮熟我们,你该不会是吓着了吧?那只是开玩笑说说而已,你知道的。”

基于每个小孩都有的“顺水推舟说谎”精神,西莉亚喃喃地说:“哦,当然,保姆,我知道那只是个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