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西莉亚心一横,“我租了。”
下楼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做出的决定。因为这时先后有两个女人上楼来,手里都拿着中介发出的看房子介绍单!
不到三天,就已经有人出价两百英镑附加费给西莉亚和德莫特,请求他们转让租权。但是他们紧抓不放,付了一百五十英镑,拿到了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的租权。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很脏的家)。
一个月之后,这房子几乎改头换面,让人认不出来了。德莫特和西莉亚自己动手装潢,因为他们负担不起别的费用。两人自行摸索,靠着经验学会了有关粉刷、油漆、贴壁纸等的有趣窍门。装潢出来的结果很迷人,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灰溜溜的长通道贴上了廉价印花壁纸之后,明亮了许多。粉刷成黄色的墙壁使得朝北的房间看起来充满阳光。客厅是浅米色的,装饰着画和瓷器。铺在地毯四周的油地毯全部都扯了起来,送给斯特德曼太太,她毫不客气收下了。“我真的喜欢有一些好的油地毯,太太……”
◆
与此同时,西莉亚又成功通过另一项严厉考验——巴曼太太中介所。这家中介所提供保姆人选。
来到这处令人生畏的地方时,接待西莉亚的是个傲慢的黄头发人,她得要在一张洋洋洒洒的表格上回答三十四道问题,这些题目简直就是先给填表人一个下马威。填完之后,就被带到一个小隔间里,这小隔间看来就像个医疗室,拉上帘子之后,就把她丢在那里,等着黄头发人去把认为合适的保姆叫来见她。
等到第一个保姆进来时,西莉亚的自信心已经跌到谷底,一点也没因这第一个应征者而舒缓下来,这第一个应征者是个拘泥刻板的大块头女人,干净得要命,大模大样的。
“您早。”西莉亚软弱地说。
“您早,太太。”这大模大样的女人在西莉亚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定地直视着她,她这样做,多少传达出了某种讯息,让西莉亚觉得自己的条件不适合任何一个自重的人。
“我要找个保姆照顾婴儿。”西莉亚开始希望自己并未令人感觉(她恐怕会)或听起来很外行。
“是,夫人。几个月?”
“对,最少两个月。”
立刻犯了一个错误:“几个月”是术语,不是时期。西莉亚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已经跌了身价。
“说得是!夫人。还有其他小孩吗?”
“没有了。”
“所以是头一个孩子。家里有几个人?”
“呃……我和我先生。”
“那您家里的编制怎么样,夫人?”
编制?用这词来形容尚未雇用的唯一佣人可真绝。
“我们家日子过得很简单。”西莉亚脸红着说,“就一个女佣而已。”
“育婴室有人负责打扫并服侍吗?”
“没有,你得要自己负责育婴室。”
“啊!”这大模大样的女人站起身来,用悲哀多过生气的口吻说,“夫人,恐怕您的条件不是我想要找的工作。我在韦斯特勋爵家里工作时,是有育婴室专用女佣的,而且有下级女佣照料育婴室的一切。”
西莉亚在心底暗自咒骂那个黄发人。干嘛要人填好需求和家庭状况表格之后,却派个显然只接受能讨好她幻想的豪门工作的人来应征呢?
第二个来应征的是个严肃、沉着脸的女人。
“一个孩子?从几个月大开始带?希望您了解,夫人,我要全权管理,不能容忍干涉的。”
她怒视着西莉亚。
“年轻的妈妈来烦我的话,我会教训她们的。”这个怒视者说。
西莉亚说她恐怕是不会去烦她的。
“我很疼孩子,夫人,我尊重他们,但是不会让一个母亲老是插手管。”
这个满脸怒容的应征者被除名了。
接着是个很邋遢的老太婆,形容自己是“保姆”。
西莉亚竭尽所能地靠眼看、耳听、理解,还是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保姆也落选了。
然后来了个看来脾气很坏的年轻女子,听到要自己打理育婴室,就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接着是个面颊红润挺随和的女孩,原本是当专门负责客厅和卧室的女佣,但自认为“跟小孩处得比较好”。
就在西莉亚开始感到绝望时,来了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戴夹鼻单眼镜,非常整洁,有双和蔼亲切的蓝眼睛。
谈到“要自己打理育婴室”时,她没有表现出之前那些应征者的常见反应。
“嗯,我对这没意见,只除了壁炉的烤火架。我不喜欢清理烤火架,这会让手变粗,带小孩的话,就不希望手很粗。除此之外,我倒不介意自己做,我曾到过殖民地,什么事都能自己动手做。”
她让西莉亚看了之前带过小孩的各种照片,最后西莉亚决定只要她的介绍信令人满意的话,就雇用她。
离开巴曼太太中介所时,西莉亚舒了一口气。
结果玛丽·登曼的介绍信令人非常满意。她是个很仔细、很有经验的保姆。接下来西莉亚得找个女佣。
找女佣可说比找保姆还要费劲,起码保姆人选很多,但女佣人选几乎没有了,她们都到军需品工厂或陆军妇女辅助队、海军妇女联勤会[2]上班去了。
西莉亚见到一个她很喜欢的姑娘,丰满、性情很好,名叫凯蒂。她费尽唇舌想说服凯蒂到家里来工作。
但凯蒂就像其他应征者一样,对于育婴室很抗拒。
“夫人,我不是讨厌小孩,我喜欢小孩,问题在保姆。自从上次那份工作之后,我发誓再也不要去有保姆的人家工作了。有保姆的地方就有麻烦。”
无论西莉亚怎么替玛丽·登曼说好话都不管用。凯蒂就只是不断重复一口咬定:“哪里有保姆,哪里就有麻烦。这是我的经验。”
最后是德莫特扭转了局面。西莉亚把顽固的凯蒂交给他去应付,结果德莫特很灵巧地又得逞了,成功说服凯蒂给他们一段试用期。
“尽管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降临到我身上,因为我说过,再也不到有育婴室的人家去工作了。可是上尉讲话态度这么好,又认得我男朋友在法国的部队等等。好吧,我说,我们只好试试看了。”
就这样,终于敲定了凯蒂,在十月一个辉煌的日子里,西莉亚、德莫特、登曼、凯蒂还有朱迪,全都搬进了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开始了家庭生活。
◆
德莫特对朱迪的态度很滑稽,他竟然怕她。当西莉亚想要让他抱女儿时,他紧张得直往后退。
“不,我不行,就是办不到。我不要抱这东西。”
“你总有一天会的,等她再大一点的时候。而且她也不是一样东西!”
“等她大一点时,她会比较好,一旦会说话、会走路时,我敢说我一定会喜欢她。现在她胖得吓人,你想她会不会长好?”
他一点也不肯欣赏朱迪的线条或酒窝。
“我想要她长得瘦巴巴的、有骨感。”
“现在可不行,她才三个月大。”
“你真的认为她将来有一天会瘦吗?”
“当然会。我们两个都是瘦子。”
“要是她长得胖胖的,我可受不了。”
西莉亚只好借助于斯特德曼太太对朱迪的欣赏来安慰自己,斯特德曼太太绕着小宝宝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从前绕着那大块肉表达欣赏一样,多辉煌的记忆。
“简直就是上尉的翻版,可不是吗?啊,可以看得出她真的是家里制造出来的。请多包涵这句老话。”
整体而言,西莉亚觉得持家还挺好玩的。之所以好玩,是因为她并非很当真。登曼的表现证实了她是个绝佳保姆,很能干又爱孩子,非常讨人喜欢,只要仍有很多工作待做,或者家中乱七八糟的,她都很乐意去做好。一旦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一切上轨道时,登曼就显露出性格的另一面来。她脾气很火爆,不是针对朱迪,因为她很疼爱朱迪,而是针对西莉亚和德莫特。所有的雇主都是登曼的天敌,最无心的话语都会导致一场突来的风暴。譬如西莉亚说了句:“昨晚你的电灯开着,我希望孩子没事吧?”
登曼马上就大动肝火。
“我想晚上我总可以开开灯看一下时间吧?你们可以把我当成黑奴,但总得有个限度。我在非洲的时候,自己手下就有黑奴——那些无知的异教徒可怜鬼——可是我也不会对他们的所需看不过眼。要是你嫌我浪费电,麻烦你直接说出来就好。”
登曼说起奴隶时,厨房里的凯蒂有时就会嘻嘻笑。
“保姆永远都不满意的,除非她手下有十几个黑鬼供她使唤。她老是在讲非洲的黑鬼,我才不要有个黑鬼待在我厨房里呢,这些讨厌的黑东西。”
凯蒂实在令人很感安慰,情绪很好,心平气和,处变不惊,她做她的事,做饭、清洁打扫,沉醉在怀念“待过的地方”。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个工作的地方。不,永远忘不了。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满十七岁。他们给我吃的都很糟糕,让我吃不饱。中饭就是一条咸鱼,吃的是植物奶油而不是牛油。我瘦得一把骨头,简直可以听到骨头摩擦响声。我妈挺担心我的。”
看着原本就很丰满又日益增加分量的凯蒂,西莉亚很难相信这个故事。
“希望你在这里有足够的东西吃,凯蒂?”
“您放心,夫人,没事的,而且您别亲自动手,这只会把自己操劳坏的。”
可是西莉亚却很内疚地爱上了下厨。自从很惊讶地发现原来下厨只要小心地遵照着食谱做就可以之后,她就一头栽进了这活动。由于凯蒂不赞成,迫使她只在凯蒂放假外出的时候才下厨,这时她就会在厨房里玩得不亦乐乎,为德莫特的下午茶和晚饭做出令人兴奋的美味来。
近来德莫特回到家时,总是因为消化不良而要求以淡茶及薄薄的烤吐司,取代龙虾排和香草舒芙蕾,实在是人生憾事。
凯蒂本人则坚持做家常便饭。她没办法照食谱做菜,因为她对量分量很反感。
“这个一点,那个一点,我就是这样放的。”她说,“我妈就是这样做菜的。下厨的人从来不去量分量。”
“要是量分量的话,说不定比较好。”西莉亚建议着说。
“你得靠眼力去做,”凯蒂坚定地说,“我向来就是看着我妈这样做的。”
真是好玩,西莉亚心想。
有自己的房子(或者该说公寓),还有个丈夫、一个孩子、一名女佣。
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终于长大成人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她甚至还学起了正确的行话。她跟同栋大厦里另两位年轻主妇交了朋友。这些人都对好牛奶的品质、哪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布鲁塞尔甘蓝、佣人的罪孽等等,十分热衷。
“我盯着她的脸看,说:‘简,我向来不容许态度傲慢的。’就这样。她还真给我脸色看呢!”
除了这些话题之外,她们似乎从不谈别的。
私底下,西莉亚很怕自己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主妇。
幸亏德莫特并不在意。他常说很讨厌那些主妇,说她们的家总是那么不舒服。
而且,他有些话似乎也没说错。那些只谈佣人的主妇似乎总是要看那些“傲慢”脸色,而她们的“得力”佣人却总是在最不方便的时候走掉,把所有的做饭和家务事都丢给她们去解决。而整个早上都花在选购食物上的主妇,似乎比谁都更会买到最差劲的货色。
西莉亚认为,在持家这件事上,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
像她和德莫特这样的人,乐趣就多得多了。她不是德莫特的管家婆,她是他的玩伴。
将来有一天,朱迪会跑会说话了,也会像西莉亚爱慕米丽娅姆一样爱慕自己的母亲。
到了夏天,伦敦又热又闷时,她就带着朱迪回娘家小住,朱迪会在花园里玩耍,发明一些跟公主和恶龙有关的游戏,西莉亚会把育婴室书架上的童话故事书都念给朱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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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油地毯(lino,或译油地毡),是十九世纪中以亚麻油、天然树脂、黄麻布等制成的合成地板料,因维护容易,不久便迅速普及。
[2]海军妇女联勤会(Women's Royal Naval Service, WRENS),为英国皇家海军的一支,于一九一七年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