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内尔 第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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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尔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唔,我想你会弄僵一切的。”她嗫嚅道。

“你认为你母亲会因为这件事凶你吗?我实在很抱歉,我会告诉她这是我的错,而且她早晚要知道的。我预料她会觉得失望,因为她可能希望你嫁给有钱人,那还蛮自然的。不过富有并不会真正让你快乐,是吧?”

内尔突然用一种严厉、急切的细小声音说道:“你这么说……你知道贫穷是什么情况吗?”

弗农很震惊。“但是我很穷啊。”

“不,你并不穷。你去念书、上大学,放假时还跟有钱的母亲住在一起。你对贫穷一无所知……”

她绝望地停了下来。她并不是很擅长描述,要怎么描绘出她如此熟悉的景象?时常搬家、为生活挣扎、躲避债主、为了维持表面光鲜而进行的绝望奋斗。如果你不能“跟上趋势”,朋友们会多么轻易就抛弃你,那些轻慢侮辱、怠慢冷落,更糟的是那些羞辱人的施舍!在维里克上尉生前与死后,状况都一样。当然,你可以住在乡间的农庄里,永远不跟别人往来,永远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去参加舞会,永远不买美丽的衣服,靠着微薄的收入过活,然后慢慢腐烂!不管哪条路都相当糟糕,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人应该要有钱。而婚姻总是摆在你面前,明显指出一条逃脱路线,不再有挣扎、冷落和推诿。

你不会把这当成为钱结婚。内尔有着年轻人无限的乐观,总是想象自己跟一个善良又富有的男人坠入爱河。而现在她已经爱上弗农·戴尔了,她的思绪还没有想到婚姻那么远的事情。她就只是觉得快乐——快乐得不得了。

她几乎要恨起弗农来,恨他把她从云端上拉下来,也怨他这样轻易就认定她愿意为他面对贫穷。如果他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就好了,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类似这样的话就好了:“我不应该问你的;但你觉不觉得你可以为我这么做?”

那样她就会觉得自己的牺牲得到感激了。因为这毕竟是一种牺牲!她不想贫穷度日——她痛恨挨穷的念头。她害怕贫穷。弗农那种目空一切、无视于现实的态度激怒了她。如果你从来不缺钱,不把钱当一回事当然很容易;弗农从没缺过钱——他没察觉到这个事实,然而事实俱在。他的生活很轻松舒适,而且过得很好。

而他却一副很震惊的样子说:“喔,内尔,你当然不会介意挨穷吧?”

“我一直很穷,告诉你,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觉得自己比弗农老了许多许多岁。他是个孩子——是个婴儿!他哪里知道赊账有多困难?他哪里知道她跟她母亲负了多少债?她突然间觉得惊人地寂寞、悲惨。男人有什么好处?他们会说些天花乱坠的好听话,说他们爱你,可是他们试着去了解了吗?弗农现在根本想都没想就语带谴责,让她看出在他心目中她落到了什么地位。

“如果你那样说,就表示你不可能是爱我的。”

她无助地回答:“你不懂……”

他们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

“你不爱我。”弗农愤怒地重复。

“喔,弗农,我爱,我确实……”

突然之间,像是魔咒一般,爱情再度横扫他们。他们拥抱、亲吻,感觉到那种由来已久、总发生在恋人身上的幻觉:到头来一定会事事顺利,因为他们相爱。这是弗农的胜利,他仍然坚持要告诉维里克太太。内尔不再反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嘴唇贴着她的。她无法继续争辩,只得向被爱的欢愉投降,然后说道:“好……好的,亲爱的,如果你希望如此,就照你喜欢的去做……”

但她自己几乎都不知道的是,在她的爱情之下,有一丝微弱的怨怼……

维里克太太是个精明的女人。她遭遇奇袭,却处变不惊,而且她采取了弗农从没料想过的策略来回应。她略带轻蔑地觉得这很可笑。

“所以你们这两个孩子认为彼此相爱?唔,好啊!”

她用仁慈而嘲讽的表情看着弗农,让他禁不住紧张得舌头打结。

在他陷入沉默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年轻是什么样的滋味啊!我真觉得羡慕。现在呢,我亲爱的男孩,好好听我说。我不会下禁令,或者做任何通俗剧里才干的事情。如果内尔真的想嫁给你,那她就该这么做。但如果她这么做,我不否认我会非常失望。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当然希望她能嫁个好丈夫,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身边都是奢华舒适的东西。我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

弗农被迫同意。维里克太太的合理态度太出人意表,让人极端心神不宁。

“如我刚才说的,我不会下禁令。但我要规定的是,内尔应该要彻底确定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我确定你同意这一点吧?”

弗农同意了,同时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被缠在一张逃不掉的罗网之中。

“内尔非常年轻,这才是她的第一个社交季。我希望她有足够的机会确定她确实喜欢你胜过其他男人。你们彼此同意订婚是一回事——公开宣布婚约则是另一回事,我不能同意这件事,你们之间的约定不能对外公开,我想你会看出来这样才公平,必须保留让内尔改变心意的机会。”

“她不会这么想!”

“那你就更没有理由反对了,身为绅士的你还能有其他做法吗?如果你同意这些规定,我就不会阻止你见内尔。”

“可是,维里克太太,我想尽快娶内尔。”

“那么你打算靠什么来结婚?”

弗农告诉她,他从他舅舅那里领到的薪水,并且解释这个职位跟普桑修道院之间的关系。

在他结束说明时,她开口了。她简单扼要地提出一份清单:房租、仆人的薪水、衣服的开销,含蓄地暗示可能会有的婴儿开销,然后把这幅图像跟内尔现在的处境做对照。

弗农就像示巴女王[1],一点奋斗精神都没有了。他被事实严酷的逻辑给击倒了。这个恐怖的女人,内尔的母亲,真是难缠。可是他懂得她的重点何在,他跟内尔必须等待,就像维里克太太说的一样,他必须给予她改变心意的机会,虽然这并不代表她会这样做。祝福她迷人的心灵。

他做了最后一次的大胆尝试。

“我舅舅可能会替我加薪。他对我说过许多次早婚的好处;他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热衷。”

“喔!”维里克太太沉思了一两分钟。“他自己有没有女儿?”

“他有五个女儿,最大的两个已经嫁了。”

维里克太太微笑了,这个心思单纯的男孩,完全误解了问题的重点。不过她已经发现她想知道的事情了。

“那么,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她说道。

真是个精明的女人!

弗农心情烦乱地离开了。他非常想跟某个有同情心的人谈谈。他想起了乔,然后摇摇头。他跟乔老是为内尔起争执,乔鄙视内尔,称她为“脑袋空空的典型社交名媛”,乔态度不公,心怀偏见。要想得到乔的青睐,得留短发、穿着艺术家的罩袍,住在切尔西区才行。

总的来看,赛巴斯钦是最佳人选。赛巴斯钦总是愿意站在别人的立场来想,而他那种实事求是、讲究常识的观点,有时候异常地有用。赛巴斯钦,一个非常有判断力的男人。

而且他也很有钱。世事多么奇怪啊!要是能有赛巴斯钦的财富,他有可能明天就迎娶内尔。然而即使那么有钱,赛巴斯钦仍无法获得心爱女孩的青睐。真是可惜。他希望乔嫁给赛巴斯钦,而不是某个自以为有艺术气质的无赖。

哎呀,赛巴斯钦不在家。弗农受到莱文太太的款待。奇怪得很,他竟在这个身躯庞大的女人身上得到了某种安慰。风趣、肥胖又年长的莱文太太,戴着她的黑玉与钻石,留着一头油亮的黑发,感觉比他自己的母亲更能体谅他。

“你绝对不能不开心啊,我亲爱的,”她说道,“我可以看得出你不快乐。我猜,是因为某个女孩子?喔是啊,是啊,赛巴斯钦对乔也是那个样子。我告诉他,必须有耐心,乔现在只是在挥霍青春,她很快就会安定下来,发现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如果她能嫁给赛巴斯钦就好了,我真希望她会。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是的……我也非常喜欢乔。并不是说我认为她真的适合赛巴斯钦——他们两个人性情距离太大,难以互相理解。亲爱的,我是老派的人,我会希望我儿子娶同种族的人,这样才会有好结果,因为双方有同样的利益,还有同样的直觉,而且犹太女人都是好妈妈。好吧,好吧,可能有一天会实现的,如果乔确实真心不想嫁给他。对你来说也一样,弗农,跟自己的表亲结婚并没有那么糟。”

“我?跟乔结婚?”

弗农震惊地瞪着她。莱文太太发出一声饱满的、带着好意的咯咯笑声,笑得她那重重的双下巴都震动了。

“乔?不是的,我指的是你的表妹伊妮德。那是你伯明翰那边亲戚的想法,不是吗?”

“喔,不……至少我确定不是这样。”

莱文太太又笑了。“我可以看得出来,在此之前,你应该从没想过这种事。但要是你没爱上别的女孩,这就是个很聪明的计划,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弗农离开时脑袋里嗡嗡作响,种种事情都变得清清楚楚了。西德尼舅舅的玩笑话跟暗示,伊妮德总是被推给他的样子。刚才维里克太太应该就是在暗示这个。他们想让他娶伊妮德!伊妮德!

他回想起母亲跟她的老朋友说悄悄话的事,关于一等表亲的事情。他突然懂了,原来是这样乔才会获准去伦敦,他母亲以为他跟乔可能……

他突然间大笑出声。他跟乔!这足以证明他的母亲对他有多么不理解。无论在什么处境下,他都无法想象自己爱上乔;他们就像是兄妹,而且永远都是。他们彼此有着兄妹一样的同理心、尖锐的性格歧异与不同见解,他们是用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对彼此来说缺少光彩或浪漫的感受。

伊妮德!所以这就是西德尼舅舅想要的。可怜的西德尼舅舅注定要失望了——但是他本来就不该这么蠢。

然而,他或许太快跳到结论了,也许不是西德尼舅舅——也许只有他母亲这么想。女人总是在心里把你跟某个人配成对。无论如何,西德尼舅舅很快就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弗农跟他舅舅之间的会谈状况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西德尼舅舅虽然试着不要表现出来,但他却明显地既恼怒又心烦,他起初还不确定该怎么说,就随口反驳了几句。

“胡扯,全是胡扯,现在结婚太早了。你是在胡说八道。”

弗农提醒舅舅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我不是指这种婚姻。社交名媛……我知道她们是什么德性。”

弗农口气激烈地爆发了。

“抱歉,孩子,我没有要让你不愉快的意思。可是那种女孩想嫁的是有钱人,你在往后好几年里对她都还没有用处。”

“我想或许……”

弗农顿住了。他觉得羞耻,很不自在。

“你想我会给你很多的薪水,啊?那位年轻小姐是这样建议的吗?我们直说了吧,我的孩子,这样算是好生意吗?不,我看得出来你知道这样不合算。”

“我甚至不觉得我值得你给我的薪水,西德尼舅舅。”

“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刚踏入社会来说,你做得非常好了。我对这件事情感到很遗憾,我想这件事会让你难过。我的建议是,放弃这整件事吧,这可说是最好的做法了。”

“西德尼舅舅,我无法放弃。”

“好吧,反正这不干我的事。顺便一提,你有没有跟你母亲谈过这件事?没有?那你要跟她好好谈谈,看她说的是不是跟我一样,我敢打赌她跟我看法是相同的。还有记得那句老话,男孩最好的朋友就是他母亲——对吧?”

为什么西德尼舅舅要说这么蠢的话呢?就弗农记忆所及,他说话总是这么蠢,但他却是个精明机灵的生意人。

唔,没办法了。他必须忍耐——然后等待。爱情的第一波迷蒙魔力正在消退。这可能是天堂,也同样可能是地狱。他好想拥有内尔——想得很苦。

他写信给她:

亲爱的:

我无计可施,我们必须耐心等候了。幸好我们还可以常常见到对方。你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真的非常正派——她所做的远远超越我对她的想象。我现在完全看出她说的话多重要了,这样很公平,你应该要能自由地去衡量你是否会更喜欢别人。但你不会这样吧,亲爱的,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变心。我们会永永远远爱着对方。不管我们多穷都没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在最狭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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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示巴王国大约位于今日的东非。根据《旧约圣经》等的记载,示巴女王因为仰慕当时以色列的国王所罗门,不惜纡尊降贵,前往以色列向所罗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