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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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兹伯里魏郡旅馆的院子里,有两个私家车司机正忙着打理车子。乔治·格林完成了那辆大戴姆勒[1]的内部整修,拿块油腻腻的破布擦净双手,然后直起身来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是个快活的年轻人,现在脸上带着微笑是因为他找到问题所在且已处理完毕,内心觉得很满意。他漫步到另一个司机身旁,他快要打点好那辆米涅娃[2]了。

他的同伴抬起头。“哈啰,乔治……你做完了?”

“对。”

“你老板是个美国佬,对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还不错,不过对细节挺啰嗦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吧。”

“唔,你要感谢你运气好,不必替女人开车。”这人说道,他名叫埃文斯,“她们老是改变心意,用餐时间不正常。户外午餐是常有的事——而且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一只全熟水煮蛋跟一片莴苣就算一餐了。”

格林在旁边的桶子上坐下来。“你为什么不辞职算了?”

“这年头另外找事不容易啊。”埃文斯说道。

“没错,真是这样。”格林若有所思地答道。

“而且我还有老婆跟两个小孩,”埃文斯继续说,“说什么这是个适合英雄的国家,这是啥鬼话?在一九二〇年的现在,你要是有份工作,最好就黏着不放。”

他静下来一会儿,然后又往下讲。

“这场战争真是怪异。我被碎弹片打中两次,战后仍然觉得有点怪怪的。我老婆说我吓着她了,因为我有时候疯疯癫癫的,会在半夜吼叫着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懂,”格林说道,“我也一样。我老板在荷兰遇到我的时候,除了名字以外,我记不起任何事。”

“那是什么时候?战后吗?”

“停战协议六个月以后,我那时在那边的一家修车厂工作。这之前有个晚上,几个醉汉开着一辆货车把我撞倒了;那差不多把他们给吓醒了。我的脑袋重重挨了一下。他们照顾我,还给我工作,他们是一群好汉。布雷纳先生到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工作两年了。他在那儿租了一两次车,都由我替他开车。他跟我聊了不少,最后提议让我当他的私人司机。”

“这之前,你从来没想过要回家?”

“没有——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想回来。就我记得的,我在英国已没有亲人,而且我依稀记得自己在英国惹上了什么麻烦。”

“伙伴,我不会把麻烦跟你联想在一起耶。”埃文斯笑着说道。

乔治·格林也跟着笑了。他看起来的确是个快活的年轻男子,高大、黝黑、宽肩,脸上永远挂着微笑。

“没什么事会让我心烦,”他吹嘘说,“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随遇而安、享受人生的类型。”

他带着快乐的微笑走开了。几分钟后,他向他的雇主回报,戴姆勒准备好上路了。

布雷纳先生是个高高瘦瘦、看似苦于消化不良的美国人,有着非常标准的口音。

“很好。格林,我现在要去达彻爵爷家参加正式午宴,地点在阿宾沃斯修士会,离这里大概六英里。”

“是的,先生。”

“午宴后我要去一个叫做普桑修道院的地方,村庄的名称叫做阿伯茨福德。你知道那里吗?”

“先生,我想我听过。不过我不知道确实的地点。我会去查地图。”

“好,那就麻烦你了。应该不超过二十英里——我想是在往灵沃尔德的方向。”

“好的,先生。”格林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就退下了。

在普桑修道院里,内尔·切特温德穿过客厅的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

虽然才刚入秋,在这种日子里,似乎到处都毫无生气,就好像大自然界也失去了意识。天空是一种苍白的蓝,大气中有一层非常淡薄的雾霭。

内尔靠在一个巨大的石瓮上,注视着外头寂静的景象。一切都非常美丽,也非常英国。这个井然有序的花园受到悉心维护;房屋本身也经过非常审慎而仔细的修缮。

内尔并不习惯陷溺在个人情绪中,然而在她抬头看着玫瑰红的砖墙时,突然感到一阵激动。这实在太完美了,她真希望弗农能够知道……看见这一切。

婚后这四年内尔过得很好,但这四年也改变了她。现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宁芙仙子的影子了,她已由迷人讨喜的女孩变成了美丽的女人,冷静、有自信。她的美是一种非常清楚确定的美——永远不会增减变异,举止比过去更深思熟虑,她还变得圆润了一点,没有任何青涩的影子了,她是完全盛放的玫瑰。

屋里有个声音在呼唤她。

“内尔!”

“乔治,我在这里,在露台上。”

“好。我很快就会出来。”

乔治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她的嘴唇上绽开一抹小小的微笑。完美的丈夫!或许因为他是美国人的关系吧,人们总说美国人是完美的丈夫,而乔治对她来说就是这样。他们的婚姻很和谐,虽然她对乔治的感情从来就跟对弗农的感情不同——但她不太想承认这样反而比较好。让暴风雨般的情绪撕扯着一个人是不可能长久的,每一天你都会更加清楚,那些情绪不会长久。

她过去的抗拒情绪现在止息了。她不再激动地质疑,为什么上天要带走弗农。事情发生时你会反抗,但到最后总会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神最好的安排。

她和弗农曾经置身至高的幸福之中,没有任何事可以破坏或带走这种幸福。它永远在那里,一种珍贵的秘密财产,一颗藏起来的珠宝,她现在可以不带悔恨或渴望地想他了。他们曾经深深相爱,也曾为了在一起甘冒危险,紧接着的是痛苦可怕的分离……然后是平静。

对,那就是她现有人生中最主要的元素——平静。乔治给她平静,用舒适、奢华与温柔包裹着她。她希望自己对他而言是个好太太,就算她并没有像对待弗农那样地关怀他,可是她是喜欢他的——她当然是!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平静与深刻感情,显然是人生中最安全的情绪。

是的,这确实表达出她的感觉——安全而快乐。真希望弗农知道这一切,她确定他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乔治·切特温德出来跟她会合。那一身打扮很英国乡间风,看起来非常像个乡绅,他一点都没有显老,看来反倒更年轻了。他手里握着几封信。

“我同意跟德拉蒙德共用那个猎场。我想我们会很享受那里的。”

“那很好。”

“得先决定还想邀谁。”

“对,我们今天晚上来讨论一下吧。海斯夫妇不能过来吃晚餐,我其实还蛮高兴的;能够和你独处一晚很不错。”

“内尔,我就怕你在城里太忙了。”

“我们确实常常东奔西跑,不过我想这样也很好,而且只要来到乡下,一直是平静得不得了。”

“这里很美妙。”乔治赞赏地望着这片景致。“比起英国其他地方,我最喜欢普桑修道院,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氛。”

内尔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不愿意想象它落入……呃,比方说,像是莱文家那样的人手里。”

“我知道。那样会让人觉得很怨恨,虽然赛巴斯钦是个很可爱的人——而且他的品位真的很完美。”

“他是很了解大众的品位,”乔治口气平淡地说,“接连不断的成功——偶尔会有个‘叫好不叫座’的作品,正好表彰他不只是个赚钱机器。然而他开始变得……不是变臃肿,而是变得油滑,摆出种种造作派头。这期的《潘趣杂志》上有一幅关于他的讽刺漫画,很传神。”

“赛巴斯钦很适合讽刺漫画的,”内尔微笑着说道,“那双招风耳,还有滑稽的高颧骨。他是个外表很不寻常的男孩。”

“想到你们小时候全玩在一起还真怪。对了,我有个惊喜要给你,有一位你久未见面的老朋友今天会来吃午餐。”

“是约瑟芬吗?”

“不是。是简·哈丁。”

“简·哈丁?可是你怎么会……”

“我昨天在魏兹伯里碰到她。她在巡回演出,是在某个剧团里表演。”

“简?哎,乔治,我还真不知道你认识她!”

“我们在塞尔维亚做人道救援工作时碰巧认识的。我曾写信跟你提过这件事。”

“你写过吗?我不记得。”

她的语气让他一惊,他紧张地说道:“这没关系吧,亲爱的?我以为这对你来说会是个愉快的惊喜,原本以为她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我可以请她别来,如果说……”

“不用不用。当然,我会很高兴见到她,我只是很惊讶。”

乔治放下心来。“那就好。还有一件事,她提到布雷纳——他是我以前在纽约非常熟的朋友,现在也在魏兹伯里。我想让他看看修道院的废墟——那类东西是他的专长。如果我邀他来吃午餐,你会介意吗?”

“不会啊,当然不会。请邀他来。”

“我会看看能否用电话跟他联络上,昨晚本来要打的,却一时忘了。”

他又进屋去了。留在露台上的内尔微微皱着眉。

乔治没有猜错,因为某种说不上来的理由,她一想到简要来吃午餐就不太愉快。她并不想见简,光是提到简就已经扰乱这个早晨的平静。她想着:“我原本感觉这么平静,但现在……”

真恼人——对,很恼人。她之前就怕简,现在也是。简是那种让你永远没把握的人。她……要怎么说呢?她会让天下大乱、给人带来困扰——而内尔不想被打扰。

她很不讲理地想着:“乔治怎么会在塞尔维亚认识她呢?事情怎么这么烦人哪。”

可是害怕简这件事很荒唐,简现在不可能伤害她了。可怜的简,她一定搞砸了很多事情,才会沦落到在巡回剧团里表演。

人不能背弃老朋友,简是老朋友,应该让简看看她多么忠于友谊。带着一种自我赞许的光芒,她上楼去换了一件鸽灰色的乔其纱洋装,同时配上一串非常漂亮、相称的珍珠项链,那是乔治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她在化妆室里花了莫大的力气梳妆打扮,以此满足了某种含糊的女性直觉。

“无论如何,”她想道,“那个叫布雷纳的男人也会来,这样状况会比较容易处理。”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预期状况难以处理呢?她没办法解释。

乔治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要上最后一轮粉。

“简到了,”他说,“她在客厅里。”

“布雷纳先生呢?”

“很不巧他午餐有约了,不过他下午会过来。”

“喔!”

她慢慢走下楼去,觉得这么戒慎恐惧很荒谬。可怜的简——她一定要好好待简。失去声音又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极端不走运。

然而简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不走运。她一派无忧无虑的,背靠在沙发上,用极为赞赏的态度环顾客厅。

“哈啰,内尔,”她说道,“唔,你似乎把自己保护得蛮舒服的。”

这是一句很过分的评论。内尔整个人僵硬起来,有一刻想不出要说什么。她迎向简的双眼,简的眼中充满了作弄人的恶意。她们握手时,内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这一切。宫殿般的住处,体面的门房,高薪的厨子,脚步轻盈的仆人,可能还有个法国女仆,浴室里备有刚上市的润肤油膏和浴盐,五六个园丁,奢华的私人轿车,昂贵的衣服,而且我看到了,真正的珍珠!你是不是非常享受这些?我确定你是。”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内尔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在简旁边。

简眯起眼睛看她。“这是非常聪明的答复。我活该。抱歉,内尔,我是个野蛮人。你这么像个皇后,又这么会体恤人。我从来就受不了这么会体恤别人的人。”

她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溜达。

“所以这就是弗农的家了,”她轻声说道,“我以前从没见过这里——只听他提过。”

她安静了一下,然后突然问道:“你们改变了多少地方?”

内尔解释,每样东西都尽可能维持原样。只有窗帘、床罩和地毯之类的更新过;旧的那些太破烂了。另外就是添加了一两样极其珍贵的家具。每次乔治发现什么跟这里相配的东西,就会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