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卢埃林—1956 第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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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埃林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更添自信。回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未来也都有了明晰的规划。他打算跟卡萝尔求婚,并一起讨论取得医师资格后的各种可能。想到拥有明确的未来,卢埃林便觉得块垒尽释。他会找份适合又能发挥所长的工作,跟心爱的女孩共立家业,生育下一代。

卢埃林回家后,积极参与所有的地方庆宴,他在人群中走动,但总与卡萝尔两两成双,大家也视他们为一对。他鲜少独自一人,只有夜里上床就寝时常梦见卡萝尔。那是些情色的梦,他也乐在其中。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是该有的样子。

卢埃林是如此胸有成竹,因此某天父亲对他说出这番话时,他错愕极了。

“你哪里不对劲了,孩子?”

“不对劲?”卢埃林瞅着父亲。

“你不像你了。”

“哪有!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

“也许是心理有病。”

卢埃林瞪着父亲,这位憔悴、冷漠的老人,张着深邃炯亮的眼睛,缓缓点头说:“男人有的时候需要独处。”

他没再多说,转头离开,莫名的恐惧再次袭上卢埃林心头。他不想一个人——这是他最不希望的事。他没办法,他绝对不能独处。

三天后,他跑去对父亲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山里露营。”

安格斯点点头,“好。”

他用讳莫如深的眼神,理解地看着儿子。

卢埃林心想:“我一定从他身上遗传到某种他知道,而我却还不明白的东西。”

卢埃林在沙漠中独自待了将近三个星期,有了一些奇异的转变。他从一开始便很能接受独处,实在不解自己何以一直抗拒。

刚开始,卢埃林一心想着自己和卡萝尔的未来,一切都显得如此明确而合理,但不久,卢埃林便发现自己开始以第三者的身份,从外界而非参与者的角度去观照自己的人生。因为他所规划安排的尚无一成真,纯属连续性的逻辑推测,实际上并不存在。他爱卡萝尔,也渴望她,但并不会娶她,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只是仍不清楚是什么。认清这项事实后,卢埃林便迈入另一个阶段了——一个只能以空无来形容的阶段。他什么都不是,心中一片虚净,他不再害怕,在接纳自己的无知后,卢埃林已排除恐惧。

他在这段期间内,几乎不吃不喝。

有时甚至恍神。

仿佛前方有片海市蜃楼,看得见景象与人影。

有一、两回,卢埃林清晰地看见一名女子的面容,撩起他无边的欲火。那清瘦骨感、秀美无方的脸蛋,有着凹深的太阳穴和从其边隙飘出的黑发,以及深邃而近乎忧伤的眼眸。有一回,他看见女子身后有片火海,另一回隐约见到像教堂的轮廓。这回他突然发现她只是个孩子。每次他都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卢埃林心想:“我若能帮她就好了……”但又知道不可能,也不该有这种想法。

另一次他幻见一张浅色的木制大办公桌,桌后有位颚骨坚实、蓝眼细小、精明机敏的男子,男人向前倾身,拿着一把小尺比划着,作势发言。

后来卢埃林又瞥见房间的怪异角落,那儿有扇窗户,窗外隐现的松树上堆着积雪,有张脸横在他与窗户之间,向他俯望。那是张粉红色的圆脸,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然而卢埃林还来不及细看,男子也消失了。

卢埃林觉得这些影像全是幻觉,根本不具意义,而且净是些他不认识的脸孔和环境。

不久,卢埃林便不再看到影像,也不再那般空无与不知所从了,它凝聚成一种对意义及目标的追寻,他将这感觉摆在心底,不再徘徊其间。

卢埃林终于明白,原来他在等待。

沙尘暴突然来袭,是那种毫无预警的沙漠山区风暴,但见团团红沙如活物般高啸着旋扫而至,然后又戛然消逝。

风暴过后,一片死寂。

所有野营工具全被狂风卷走了,卢埃林的帐篷被吹下山谷,一无所有的他只身孤立在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新境的世间中。

他知道等待已久的事即将发生,他再度害怕起来,却已不再抗拒。这次他准备去接纳,他虚空下来的心灵,准备接受神的降临。恐惧,是因为了解到自己的渺小卑微。

他很难跟理查德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

“因为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但我很清楚那是什么——那就是承认上帝的存在。比较贴切的说法是,就像一个仅能从书上认识太阳、用手感觉阳光温度的盲人,突然张开眼睛看见太阳一样。

“我一直相信上帝,但现在我知道他真的存在。那是一种直接的个人感知,无可形容,也是人所能遇上的最可怕经验。我终于明白,为何上帝在接近人时,必须将自己化为人形。

“历经那次仅维持几秒的经验后,我便打道回府了。我花了两三天才回到家里,疲累至极地晃进家门。”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母亲担心死了,完全无法理解出了什么事!我父亲大概有些概念,至少他知道我有了重大的体悟。我告诉母亲,我看到自己无法解释的幻象,她表示:‘你爸爸的家族有预视能力,他奶奶有,还有一位姑姑也是。’

“经过几天的休养,我又恢复了活力。别人讨论我的未来时,我便默不作声,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有安排,我只需接受——我也已经接受了——但至于自己接受了什么,还不清楚。

“一个星期后,邻近有个大型祈祷会,有点像你们所说的信仰复兴运动团,我母亲想去,我父亲虽然没太大兴趣,但也愿意参加,我就陪他们去了。”

卢埃林看着理查德,笑了。

“你对这种事不会有兴趣的,既粗俗又煽情。未能感动我,我有点失望。很多人站起来做见证,接着,我收到清楚而明晰的指令了。

“我站起来,大家纷纷转头看我。

“我并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我没有多想或分析自己的信念,那些话就在我脑海里,有时它们跑在我前面,我只得加快说话速度才赶得上,在话语消失前将它们说出来。我无法对你形容那种感觉,如果我说,那就像火焰和蜂蜜,你能明白吗?火焰烧灼我,但却有着蜂蜜的甜美,一种服从的甘美。作为上帝的信差,真是一种可怕又美好的经验。”

“就像高举旗帜的军队一样可怕。”理查德喃喃说。

“没错,赞美诗的作者很清楚自己在写什么。”

“那……后来呢?”

卢埃林摊开手。

“筋疲力尽,彻底地筋疲力尽。我大概讲了四十五分钟吧,回家后我坐在火炉边发抖,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无力说话。我妈了解地说:‘就像你爸去参加诗人大会后的样子。’她喂我热汤,并在我床上放了热水袋。”

理查德喃喃说:“你该有的遗传都有了,苏格兰人的神秘特质、威尔士人的诗情与创意,还有好听的嗓音。这真是极富创意的故事:恐惧、挫折、空虚,然后是突来的神能,以及事后的疲乏。”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没有后续的故事了吗?”

“其实没有那么多可说的。第二天我去找卡萝尔,告诉她我终究无法成为医生,我要去传道。我跟她说,我本希望娶她,但现在已放弃了。她不解地说:‘医生也能传道呀。’我表示这与行善无关,而是我必须服从的旨意,卡萝尔斥为胡说,我当然可以结婚,因为我又不是罗马天主教徒。我说:‘我整个人及一切所有,都归属上帝。’她当然无法明白——她怎有办法理解?可怜的孩子,那根本超乎她所能领略的范畴。回家后我告诉母亲,请她善待卡萝尔,并祈求母亲谅解。她说:‘我很能理解,你将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接着她哭着说:‘我知道——我一向知道——这里面有些问题。你跟别人不一样,唉,但对做妻子与母亲的人来说,实在太辛苦了。’

“她说:‘如果我把你让给媳妇,人生本就应该如此,那么我还有孙子可抱,可是走上这条路,你便要彻底离开我了。’

“我安慰母亲不会那样,但我们都知道它正是如此。亲情的牵系都得搁下了。”

理查德不安地挪着身子。

“请原谅我,我无法认同那种生活方式。人的情感、悲悯、博爱……”

“但我所谈的并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一个获上帝遴选的人,他比他的同胞特别,却也更渺小,这点是他不能片刻忘记的,他必须牢记自己比他人更卑微。”

“那我就不明白了。”

卢埃林像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你迟早会忘记。现在我明白了,上帝就在那关键时刻对我展现慈悲,及时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