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只会讲蠢话,请告诉我,亲爱的。”
“好吧,我非告诉你不可,我本以为这件事应该永远不对任何人说的。”
“或许吧,但你一定得告诉我。”
劳拉站起来走到壁炉边,她避开卢埃林的眼神,开始沉静地述说。
“雪莉的第一任丈夫在我家中过世。”
“我知道,她跟我提过。”
“那晚雪莉不在,家里只剩我跟亨利,他每晚得服重剂量的安眠药,雪莉出门时曾回头对我说,她已喂亨利吃过药了,但我已回到屋里。当我十点钟去看亨利时,他表示晚上的药还没吃,我便帮他拿药。其实,他已经吃过药了,结果一困便搞混了,以为还没吃过,服用那种药物的人常会有这种情形。结果,双倍的药量害他丧命。”
“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都是我害的。”
“就技术层面而言,是的。”
“不仅是技术层面而已,我知道他服过药,雪莉对我喊时,我听见了。”
“你知道双倍的药量会致死吗?”
“我知道有可能。”
她又强调说:“我希望能致死。”
“我明白了。”卢埃林的态度十分平静,“他原本就治不好了,不是吗?我是说,他注定要终身残废。”
“那不是安乐死,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个的话。”
“后来呢?”
“我负起全责,却没人责怪我,问题变成了:是否有自杀的可能;也就是说,亨利是否故意告诉我他尚未服药,以取得第二剂药。由于亨利经常表示绝望、愤怒,因此药丸一向摆在他拿不到的地方。”
“你对自杀一说有何反应?”
“我说我觉得不可能,亨利绝不会有轻生念头,他会继续活很多很多年,而雪莉则会随侍一旁,忍受他的自私与坏脾气,为他牺牲一辈子。我希望她快乐地好好生活。在发生这件事不久前,她认识了理查德,两人彼此相爱。”
“是的,她跟我说了。”
“在一般情况下,她可能会离开亨利,但亨利病了、残了,样样得靠她,她无法抛下那样的亨利。即使雪莉已不再爱他,但她仍会不弃不离,雪莉是我所知最忠贞的人。噢,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无法忍受她一生被浪掷、糟蹋,我才不在乎他们要怎么处置我。”
“但实际上,他们并未对你做任何惩处。”
“是的。有时我真希望他们有。”
“你一定会那么觉得,其实他们真的不能怎样,即使你是蓄意的,即使医生怀疑你想将他安乐死,甚至谋杀他,也会知道案子难以成立,他们也不会想让案子成立。若有人怀疑是雪莉下的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没有人那样怀疑过,有个女仆听见亨利对我说他还没吃药,请我把药给他。”
“所以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就这么简单。”他抬眼望着劳拉,“你现在是何感觉?”
“我希望雪莉能自由地去……”
“别管雪莉,这是你和亨利的事。你对亨利是什么感觉?那样做最好吗?”
“不是。”
“愿主垂怜。”
“亨利并不想死,是我杀了他。”
“你后悔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会不会再做一遍,我会。”
“不后悔?”
“后悔?当然会后悔,我知道那是邪恶的事,我一直无法忘怀。”
“所以就跑来启智儿童基金会行善,拼命把职责往身上揽?这是你自赎的方式吗?”
“我只能这么做。”
“有用吗?”
“什么意思?这样做能帮很多人。”
“我指的不是别人。这样做对你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
“这是你想要的处罚,是吗?”
“我想,我是想做点补偿。”
“补偿谁?亨利吗?但亨利已经死了,据我听到的说法,亨利决计不会去关心智障儿。你必须面对现实,劳拉,你补偿不了的。”
她定定杵立片刻,像受到极大震慑。接着她仰起头,红着脸,挑衅地看着卢埃林,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没错,”她说,“或许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你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跟你说过,我不相信上帝,其实我是信的,真的。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很阴毒,我相信自己将万劫不复,除非我能痛悔,但我并不懊悔,我毫无迟疑地这么做了,只希望雪莉享有幸福的机会、快乐地活着,而她真的很快乐。噢,我知道为期不长,仅有短短的三年。但她若能幸福满足地过上三年,即使年纪轻轻便走了,也都值得。”
卢埃林看着劳拉,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好想闭嘴,对她封藏真相,让她保留美好的幻想,因为那是她唯独仅有的了。他爱劳拉,怎忍心打击她?她永远不需要知道真相。
卢埃林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愣愣望着燃亮的街灯。
卢埃林转头嘶哑地说:“劳拉,你知道雪莉是怎么死的吗?”
“被车子轧过……”
“没错,但她怎会被车子轧过,这点你就不知道了。雪莉喝醉了。”
“喝醉?”她无法理解地重述道,“你是说……当时有派对吗?”
“没有派对,雪莉偷偷出门跑到镇上,她偶尔会到镇里的咖啡馆喝白兰地,她不是经常那样,通常只在家喝,用薰衣草水混古龙水,喝到昏倒为止,仆人都知道,只有理查德不晓得。”
“雪莉……喝酒?但她从不喝酒的!不是那种喝法!为什么?”
“因为她无法承受被过度呵护的日子,所以喝酒逃避。”
“我不相信。”
“是真的,她亲口告诉我的。亨利死后,她就像迷了途的人,像个迷失、困惑的孩子。”
“可是她爱理查德,理查德也爱她。”
“理查德的确很爱她,但她是否爱过理查德?雪莉其实是一时情迷,后来又因悲伤及承受长期照顾残疾的压力,而意志不坚地嫁给理查德了。”
“而且她并不快乐……我还是无法相信。”
“你对你妹妹了解多少?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里会是一样的吗?在你眼里,雪莉一直是当年那个从火窟中救出来、脆弱无助的婴孩,总是需要爱与保护。但我对她的看法截然不同,虽然我也有可能跟你一样是错的。我觉得雪莉是位勇敢、侠气、敢于冒险的女性,能承受打击,屹立坚持,她需要砥砺才能唤起所有斗志。她虽然疲累憔悴,却赢得自己的战役,在自己选择的人生中燃烧发亮。她将亨利从黑暗引向光辉,亨利去世的那晚,她是志得意满的。她爱亨利,亨利才是她所要的,她的生活虽然辛苦,却充满热情与价值。
“后来亨利死了,她被层层的药棉与缠布包覆住,受到极大的关爱,她虽挣扎,却无法挣脱束缚。于是雪莉开始借助酒精,酒能淡化现实,女人一旦染上酒瘾,便很难戒了。”
“她从没告诉我说她不快乐,从来没有。”
“她不希望你知道。”
“竟然是我害的……是我?”
“是的,可怜的孩子。”
“鲍弟老早就知道了,”劳拉缓缓说,“难怪他会说:‘你不该那样做的,小劳拉。’鲍弟很早很早以前就警告过我。不要干预。我为什么会那么自以为是?”接着她突然转身面对卢埃林,“她该不会是……故意自杀的吧?”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问题,是有可能。雪莉直接从人行道走到卡车前面,理查德内心深处相信她是自杀的。”
“不,噢,不!”
“但我不这么认为,雪莉没那么脆弱,她虽然经常感到绝望,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放弃自己。雪莉是斗士,我觉得她会继续奋战下去,只是酒瘾很难说戒就戒,偶尔难免故态复萌。我认为她是在无意识或不清楚去向的状态下走下人行道的。”
劳拉颓坐在沙发上。
“我该怎么办?噢,我该怎么办?”
卢埃林走过来揽住她说:“你会嫁给我,重新出发。”
“不,不会的,我绝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你需要爱。”
“你不懂,我得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每个人都必须如此。”
“你太执着了。”
劳拉重申道:“每个人都必须那么做。”
“是的,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亲爱的孩子……”卢埃林迟疑着要不要把最痛苦的事实告诉她,“因为有人已经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了,雪莉已经付出代价。”
她惊惧地望着卢埃林。
“雪莉为我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点点头。
“是的,你只能接受事实。雪莉付出代价,已经走了,你欠的债已一笔勾销。你得往前看,劳拉,你不必忘记过去,但不能被回忆牵绊,漠视当下。你必须拥抱快乐,而非惩罚。是的,亲爱的,接纳幸福吧,别只一味地付出,要学着接受。上帝对每个人都有奇特的安排,我相信他要赐给你幸福与爱,你就虚心地承受吧。”
“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你非做到不可。”
卢埃林将她拉起来。
“我爱你,劳拉,你也爱我……虽然不若我爱你深,但你的确爱我。”
“是的,我爱你。”
他吻着她,绵长而渴望。
两人分开时,劳拉颤声轻笑:“真希望鲍弟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
她挪开身子,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卢埃林扶住她。
“小心,有没有受伤?差点撞到大理石的壁炉架了。”
“瞎说。”
“是啊,是夸大了些,但你可是我的宝贝……”
她对卢埃林一笑,感觉他的爱与担忧。
他好疼爱她,这是她童年时所渴求的。
劳拉不自觉地垂下肩头,突然间仿佛有个轻轻的包袱放上了她的肩头。
劳拉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爱的重量……
<h4>注释</h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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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柔情的领域(Pays du Tendre)系十六世纪中叶多位法国学者所绘制的想象地图,将当时爱情路径的思想具象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