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想去,也没有办法。
明知会郁闷难耐,可还是该去一次。
没关系。对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妇。只需稍稍聊上几句柏木的往事,与他们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时光便结束了。
可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这是惠美子一直缄口不言的真心话。我不喜欢那孩子。老师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恶之分吗?
来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个青年男子从里头冲了出来。他低着头,猛地冲下台阶。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闪身,躲开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觉得那人的长相很眼熟。“是柏木同学吗?”
青年猛然止步,回头看着惠美子。没错,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记得他是个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将掌心按在胸前,微微低下头,“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内。葬礼上我们见过面。”
柏木宏之眯起眼睛打量着惠美子。真奇怪,两人站的位置处于建筑物的阴影之下,并没有直射的阳光。
“我是来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边浮现出微笑,“我可以进去吗?父母在家吗?”
宏之朝门口瞥了一眼,没有将视线转向惠美子,简短地说:“爸爸不在。他今天就开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妈妈倒是在家……”宏之吞吞吐吐地说。惠美子凭直觉就猜出了他没说出的后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继续说下去。
宏之低着头,动了动身子,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正把自己关在卓也的房间里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沉闷而又令人丧气。
估计这孩子还跟母亲吵了一架,所以说话才这么冲吧?他们在家中经过了一段怎样的交锋呢?
这个兄长在家里一直吃不开。
森内老师是去年春天来家访时,才知道柏木卓也有个哥哥的。和一年级的班主任交接时,也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过这个哥哥。
惠美子会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纯粹出于偶然。那次家访时,她正和卓也的母亲聊得起劲,电话铃突然响了。卓也的母亲跑去接电话,似乎急切地想要结束通话,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场而有所顾忌。尽管如此,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电话那头是一位亲近的家人。当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卓也说:“这电话肯定是哥哥打来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电话回家,没什么奇怪的。她还问卓也:“卓也还有一个哥哥啊。比你大几岁?”
“大几岁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这么说,哥哥是大学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惠子,似乎挺来劲,“他跟家里人合不来,离家出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在等待老师的反应,像是在说:喏,瞧你的了。这分明是一种挑衅。对这样的家庭你怎么看?我可是问题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着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上高中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闹了脾气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还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吗?”
卓也的目光从惠美子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住在爷爷奶奶家。”
这时,那边的电话打完了。功子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则笑脸盈盈地继续她的家访。
朋友离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编的。高中时代,确实有位好朋友为了“晚上最晚几点回家”之类的小事跟父亲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上门来接,她就回去了,没在美惠子家住半年。这也不是无中生有,顶多算小题大做。
惠美子还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鸣得意了一番。可后来,她想起柏木卓也当时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发凉。那孩子听得出那个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吧?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惠美子自此对卓也有了这样的印象。柏木宏之长得和弟弟一点也不像。葬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学生们却说:“虽然不知道卓也有个哥哥,可两个人还真像啊。”这是他们想当然了吧。在惠美子眼里,兄弟俩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体格不同,五官也长得不一样。
用鱼类来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种鱼栖息在不同水域的结果。
惠美子上大学时参加过竞技钓鱼社团。尽管钓鱼技术不见长进,专用术语倒学了不少。听到淑女嘴里蹦出一堆钓鱼术语,人们都会赞叹不已。这就叫个性。
“您是森内老师吧?”
听宏之这么一问,惠美子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不,我是二年级开始当他的班主任的。城东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编班,班主任也会更换。常有人批评这个制度,说尽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这问题尽管十分突兀,却传达出他内心的憋闷。他眼眶红红的,才刚哭过吧?这孩子肯定为了弟弟的事,跟母亲吵过一架。
惠美子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柏木家本就是个问题家庭。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状态而言,已经很不正常了。
“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宏之似乎对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听这种场面话,我很明白。但就我所处的位置,也只能说这些。难道你不该更了解他吗?在心底吐露真意后,惠美子变得更有耐心了。
“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双肩垂了下来,这一反应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惫造成的。“你一定很难过吧”也是句场面话,对宏之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
因为森内确实很同情他。
“我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你母亲为好。”
宏之又像受到阳光刺激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这孩子大概是从很暗的地方跑出来的,外面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有点晃眼。
“不太清楚。或许是这样。您特意来跑一趟,可妈妈现在……”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吧。”
我来过了,在您家门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说您很累,我就没进屋去打扰您。只要事后这样解释,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过尴尬难熬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森内老师……”惠美子心里转什么念头,宏之自然不会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诉我一点弟弟的事吗?”
“告诉你什么呢?”
“他在学校的情况啊。他从十一月开始就不去上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爸妈从没和我提过具体的情况,估计连他们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称呼,却将话题引向深入。这孩子为了解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寻找谈话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熟,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
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学生,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己。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内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性,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满。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露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自杀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学生自杀,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
他们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正因他们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会在进入学校这一“体制”前,就在名为家庭的“体制”内为所欲为。
而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眼前这位垂着脑袋、异常投入地诉说着的哥哥。仔细想来,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体制,是包含在家庭体制内的独立小社会,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闹。而既继承了双亲善良之心,又是个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无法与卓也的破坏力抗衡,因而备受打击与煎熬。
他唯一聪明的地方在于,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后,他主动逃走了。
说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恼,才决定用上极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当作牺牲品,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在进入社会这一更大的“体制”前,进一步锤炼自己的破坏力。谁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杀给哥哥最后一击。将我的死归咎于哥哥,就能为他打上终生不会消失的烙印。
听柏木功子说,卓也会写日记,却一页都没有留下。在惠美子看来,这也是卓也的恶毒心计的一部分。如果这些记录得以保留,那么被怀疑负有责任的人们就能借此找到抗辩的托辞。倘若仅留有种种引人猜测的疑点,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物,人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陷入极度烦恼的无尽深渊。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过“想了解卓也”的请求吗?他在敞开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时,仍会深陷于痛苦的自责之中。
惠美子决定耐心倾听,让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来好好安慰他: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没有任何罪过,你弟弟身上发生的一切确实很不幸、很悲惨,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关注宏之的同时,惠美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义愤填膺。
学生时代的森内惠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对学校这个小社会具有非凡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绝非与生俱来,优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动过不少脑筋,青春期的烦恼也要比别人多得多。对惠美子而言,青春期仿佛还在昨天,每个细节都是如此鲜明,并不是什么蒙着甜美薄雾的美好回忆。
学校就是社会,只有积极融入、主动适应的人才能生存,对那些放弃努力的孩子,绝没有包容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可很多学生和家长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认清了这一本质,这令她颇以为傲。
惠美子认为,在这一方面,柏木卓也与大出俊次的不良团伙在本质上是同类。他们在给社会增添负担的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对这种人哪里还有教育的必要?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他们?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基于现实的认知吗?
所以惠美子选择了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献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学校是社会,就一定有不合理之处,既会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会有运转不灵的时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弃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为可以得到美好的结果,但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以他们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经过漫长年月的压抑,他们早就无法区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
当然,惠美子是个按常理思考的人,不会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一切。阐明事实便意味着“过激”,不如缄口不言。这就是所谓的“正确”,一种完全浸染整个社会的虚伪顽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战略,迎接挑战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满了正义感,充满了理想。优等生就该是这样。
如果她毫不隐晦地向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倾诉本意,也许会受到强烈的反驳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认同。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倾诉的必要了。你是正确的,可正确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意见传不进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来,正是这种虚伪扭曲了学校的本质。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时刻。惠美子想对他说:你的痛苦结束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责任。
柏木卓也之死还未了结。如果按惠美子的认知,将他的死视作一种挑战,那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惠美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