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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后,服务员来收拾餐具,向风见律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放下三杯冰咖啡,走了。

“我原先专搞房地产方面的案子。律师也是各有专长的。”往咖啡里加了些牛奶后,风见律师继续说,“和大出社长是三年前在某房地产金融公司里认识的。他是该公司的股东,会参与经营策划。”

“是金融公司吗?”

“嗯。估计连俊次和他的母亲都不知道吧,大出社长除了自己的公司,还以各种方式参与了好几家公司的经营。既出钱,又动嘴。”风见律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道。

“这么说,您当大出木材厂的法律顾问也没有很久?”神原和彦问道。健一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做好随时记笔记的准备。

“是啊。怎么了?跟俊次说的不一样吗?”

“不。不过他好像觉得您跟他父亲已经交往很久了,”

“哦,是这样啊。那是他的错觉。”

公司需要一名法律顾问,这样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受到大出社长的邀请,还是在刚认识后不久。那时……

“他说,反正他们家和工厂迟早要重建,到时候肯定会因为地界的事宜与邻居发生矛盾,以后这些事就拜托我了。”

风见律师当时说,即使不签订法律顾问合同,也可以就这类纠纷给出建议。

“可大出社长非要聘用法律顾问。”说到这里,风见律师用小手巾擦了擦嘴。

“是为了给公司装门面吗?”神原和彦问道。

“怎么说呢?”风见律师的眼角处露出一丝笑意,“他自家房屋和工厂的重建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大出木材厂的业务也没有出现需要律师介入的纠纷,我平时的工作基本停留在审核合同的程度。

真正实质性的工作,是处理俊次惹下的麻烦。

“当我搞清楚我起的只是这个作用时,已经晚了。”

为有钱人家的少爷“擦屁股”——对风见律师为大出家做的工作,健一只能归纳出这种带着轻蔑意味的表述方式。

“为什么会晚了呢?”

风见律师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神原和健一,微微探出身子。

“我是辩护律师,你们也是辩护人,对吧?”

“是辩护人和助手。”健一死板地订正道。

“一样。你们要保证……不,是发誓,今后绝不出于辩护活动以外的目的,将通过辩护活动得到的信息透露给外人。能做到吗?”

不就是所谓的保密义务嘛。神原和健一异口同声:“能!”

“好,那我告诉你们。第一,是因为支付的顾问费比较高;第二,是因为我担心俊次。”风见律师眼神中的阴霾更重了,你们早就知道了吧。大出家就是在大出胜这位暴君统治下的极权国家,他夫人和俊次都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民。在公司里时还好一点。风见律师继续说,“虽然也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那毕竟是经常受到外界关注的环境,即使是社长也很难做出无视员工人权的举动。作为经营者的大出社长是个非常会见风使舵的人,公司又在不断发展壮大,只要事业成功,他和员工间自然会建立起相应的信赖关系。不过……”

说到这里,风见津师稍稍停顿了一下。

“一些承担事务性工作的员工,尤其是年轻人,往往很难留住。一方面,如今找工作太容易,大家确实对当下的工作不够珍惜;而另一方面,必须绝对服从大出社长的管理也让年轻人很是不满。”

员工觉得不舒服,就会选择逃走。

“可俊次不能逃。他是独生子。”

同样身处高压之下的母亲也不能庇护他。母亲大出佐知子采取的方式是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到外头去寻求发泄。

“俊次的祖母健在时,情况要好一些,不过那时到底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每当大出俊次在学校或外头闯了祸,与老师发生纠纷,或者得到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照顾”时,风见律师就会像消防员一样赶过去处理。

“与此同时,我自认也做了不少‘火灾预防’工作。我觉得在那个家庭里,能在社会常识方面引导俊次的,也只有我了。”

可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俊次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老爸花钱雇来的律师,没资格对他说三道四。从一开始他就不接受我。”

即便如此,风见律师的说教和耐心劝导有时多少会起一点作用。可是……

“他马上会故态复萌。其原因就在于他父亲的暴力。只要俊次开始有主见,他父亲就会像发现猎物的眼镜蛇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然后一口咬上去。于是,毒液又开始在俊次的体内循环,这种毒液会让人感到恐惧,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即使在眼下这个金钱泛滥的时代,像俊次这样在经济上如此奢侈的初中生也很少见。而且那是一种毫无品味、毫无节制、铺张浪费的奢侈。”

这同样是一种毒素。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大出社长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常人,而有意采取这种教育方式呢?”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问道。

“当然不是。他认为这种教育方式是正确的。他希望儿子能变得跟他一样强悍。他认为,世人都是傻瓜,只要听他的准没错。”

大出社长想把儿子培养成自己的影子——不管到哪里,只要有阳光,便会出现在他脚下的影子。

“我这些年的努力完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白吗?”

“明白。”神原和彦应道。野田健一也点了点头。

“我是律师,不是教师,对这种周而复始又毫无进展的情况,我感到异常疲惫。我考虑过,等俊次确定了要上的高中,或明确决定放弃升学时,提出解除法律顾问合约。”

这个时机尚未到来,事件又发生了。

“今年春天,大概二月份的时候,那起大出俊次针对四中一年级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你们都知道吧?”

健一和神原都点了点头。

“是看了《新闻探秘》才知道的,只了解个大概。”神原和彦说道。

“我记得,当时学校里还流传着大出他们会进少教所的传言。”健一补充道。

“而妥善处理事件,避免如此后果的就是我。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越来越觉得我是个黑心律师了?”

“将事件暗中了结……”

“没有的事。走的完全是正规路子。”

健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向受害者一方提出调解交涉。慰问金和医疗费都不折不扣地支付了,我还向俊次发出过警告,告诉他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我让他给受害的那名学生写道歉信,还提出要他去医院看望受害者,可被对方拒绝了。”

“因为对方害怕了,撤销起诉了吧。”健一说道。

“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抢劫罪和伤害罪都不是亲告罪,不存在控告和起诉,撤销的仅仅是受害申报而已。”

风见律师平直的嗓音好似戒尺,健一感到自己被抽打了一下。

“我原本就主张,这只是发生在相识的初中生之间的打架行为,不是抢劫伤害事件。这样处理对受伤害的学生来说也比较妥当。”

当然,错完全在俊次他们一方。

风见律师再次提高嗓音:“如果俊次真的被送进了少教所,大出社长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无论他怎样无理取闹,肯定都是针对受害少年及其父母的敌对行动,也许还会提起诉讼,说这是无中生有、侵犯名誉的冤案。因此我决定说服对方,放弃诉讼。”

事实上,即使将俊次送进少教所,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啊,不。会变的,变得更坏罢了。”风见律师的眼神变得冰冷异常,“如今的少年审判的做法,我完全不赞同,也不信任。”

看到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都沉默着,风见律师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这个和正题无关,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罢了。”

说着,他又拿起小手巾,不住地擦着额头。

“那时,我认为我已经用心对俊次和他的同伴进行了教育。我希望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使他们多少改邪归正一点。我还对他们说,要是不改变现在的生活态度,我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只要他撒手不管,就没人帮助大出他们了。

“因为那时你们还没出现。你们这个自掏腰包吃饭的辩护团。”他笑道。

“可您在《新闻探秘》和举报信的问题上不都为了俊次……”

不知为什么,风见律师露出了小老头的颓态,叹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状况,我怎么能扔下俊次不管呢?”冷冰冰的眼神消失了,“在举报信的处理上,城东三中的失策十分明显。我当时就认为,那位叫津崎的校长必须负责,于是才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

虽然大出社长一如既往的暴力行为让人很头疼。

“那家伙在校长室发飙的时候,我也发火了。我告诉他,在我们遵照程序提出自己的正当主张时,暴力行为会让一切努力都泡汤。”

神原和彦紧接着提出的问题,差点让健一将喝到嘴里的冰咖啡喷出来:“大出社长是否有过对您动粗的想法呢?”

“你真是什么都要问啊。”风见律师苦笑道,“这倒还没有过。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对不起。”

风见律师看了看神原和彦,又看了看野田健一:“万一大出社长对你们动用暴力,请马上告诉我。哪怕只是受到威胁也好,要立刻通知我。不要有顾忌,好吗?”

“好的。谢谢!”神原的回答很沉稳。坐在他身边的健一擦了擦鼻子底下渗出的汗:“不好意思。”

健一没想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如此地无力。风见律师和神原和彦都吃了一惊。

“风见先生,我误解了您。我以前一直认为,您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给俊次帮腔的律师。”

风见律师拍了一下鼓起来的肚子,哈哈一笑道:“从同班同学角度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能观察得再仔细一点,应该能明白的。”

“这也未必,连很多老师都不明白啊。不过,野田,”他在健一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你如此轻易地相信我说的话,也是很危险的。刚才的话在取得确认之前,也仅仅是我的陈述罢了。事实上,俊次就完全是用另一种眼光来看我的,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的。”神原也微微一笑,“可我认为,二月份的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后,您对大出他们的训诫也并非是徒劳的。”

风见律师扬起洗白的眉毛:“为什么这么说呢?”

“桥田不就改邪归正了吗?不,应该说他开始为改邪归正作努力了。听说他一直坚持上学,也参加社团活动。因此在桥田身上,您的说教不就起作用了吗?”

是啊。盘踞在脑中的一个疑问终于化解,健一猛地睁大眼睛。

“是啊。那时,大家看到桥田来上学还特别迷惑不解呢,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想跟大出俊次混在一起了。”

风见律师的眉毛依然上扬着:“这样正面看待他妥当吗?正因为他去上了学,才与井口发生了冲突,不是吗?”

“这起事件当然很遗憾。不过您的说法有点结果论了。如果桥田一直不上学,或许会以别的形式和井口闹出更大的冲突。”

神原说得不错。即使不在表面上以冲突的形式爆发,桥田佑太郎的人生也会走入更加偏狭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桥田开始自我厌恶了吧。”风见律师说,“如果我不去居中调停,那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抢劫伤害事件。对于这一点,他应该也很清楚。虽说桥田是问题少年,可在那起事件后他突然认识到,自己还不想堕落到如此地步。”

混日子、逃学;顶撞老师、敲诈勒索、小偷小摸,各种坏事翻来覆去地干了不少。从这种越轨状态再往前跨一步,便促成了他们三人袭击四中学生的事件。跨出这一步时并不觉得有多严重,事后回头一看,就会发现那是跨过了一条非比寻常的红线。

桥田佑太郎看到了那根红线。他决定返回红线内。他知道,此时不回头,就永远无法回头了。

然而,与他一起跨过这条红线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不要说红线本身,就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没看清。

“有可能向桥田获取证言吗?”

“现在还不知道。跟他见过一次面,那时还毫无头绪。”

“我想也是。”

“我们会继续争取。可能的话,不仅要从他那里得到证言,还要让他出庭作证。”

“不过,仅靠他的证言无法论证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即使桥田有不在场证明,也只能证明他并没有参与举报信陈述的犯罪行为。”

“可只要举报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事实上并不在犯罪现场的桥田身在现场,我们不就能据此提出举报信上的内容不可信了吗?”

风见律师会心一笑:“把握得很好。”

即使不是在表扬自己,健一也觉得很开心,脸颊火辣辣的。真正受到表扬的神原和彦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稍稍垂下眼帘。或许这就是神原表达害羞的方式?

“还有,”风见律师压低声音,微微偏了偏脑袋,“检方起诉俊次的材料只有那封举报信吧?或者说,主要材料就是那个?”

“是的。应该是这样。”

“是在不知道举报人是谁的情况下提起诉讼的,是吧?”

“嗯。所以他们要找出举报人。他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邮件,要求举报人自己站出来当证人。”

“不错。”风见律师点了点头,“从程序上来说,这种做法是理所应当的。是否真有效果,就难说了。”

健一接话道:“不会有效果的。举报人不可能主动站出来。”

神原用余光轻轻瞪了他一眼:“武断的说法可不太好。”

“可是……”

“听说那是一名女生,是吗?”风见律师问道。

“是的,您也知道了?”

“听俊次和大出社长讲过好多次了。我无法认同津崎校长的做法,可要是对俊次的同班同学下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还是停留在追究学校管理责任的层面上。”风见律师很担心地问道,“那名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不来上学。”

“不要紧吗?她那里的情况也很令人不安啊。”

健一见神原沉默不语,便说道:“没事。检察官藤野凉子做事很认真。”

“跟你们差不多?”

“不,比我们更厉害。”神原和彦说,“不好对付啊。愿意帮她的人也比我们多。”

或许是这样。可健一仍在心里反驳道:三宅树理不会帮藤野凉子,也不会当她的证人。树理那双偏执、古怪的眼睛浮现在他眼前。

“举报人是个怎样的学生,她的意图又是什么,基本可以猜测出来,但不能因此妄下断论。”像是面对一件易碎物品,风见律师小心翼翼地说,“希望这次校内审判能给这孩子提供一个场合……”

什么场合?承认自己撒谎并道歉的忏悔台?

“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风见律师说着,看向饭店的玻璃窗,像是在自言自语,“也需要有人信任她、倾听她心中的烦恼,和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就像你们现在为俊次做的那样。”

时间过得很快,两点半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风见律师将账单抓在手中,目光牢牢地注视着辩护人神原和彦,“此次审判的争点很明晰,不要在俊次犯罪的深层原因这种只关乎酌情量刑的层面展开争论。因此……”

不要去打听大出家的内部状况,法庭上也不要提及。

“没这个必要。别去碰它。”

“别碰它?”

“也不要涉及大出社长的暴力问题。从战术上考虑,这容易导致失败,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让人觉得你们在为俊次争取同情。还有,今天我们说的话不能到外面去讲。”

他的语气十分凌厉,健一感到了某种压迫力,不由得眨起了眼睛。风见律师说完便站起身来,神原却紧跟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风见先生。”

“你们可别忘了随身物品。”

“风见先生,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风见律师站定身子。

“上次在大出木材厂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您好像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自然。”风见律师笑道,“我是大出木材厂的法律顾问,是真正的律师。他们家的事,和此次事件无关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问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来客的事?”

风见律师叫他们“别管了”。

“您那样说,反倒让我更感兴趣了。不好意思,这算天性使然吧。”

风见律师注视着神原和彦,鼻子里呼出一股气息后坐回座位上。“那和大出社长的生意有关。所以你们不用管,因为那属于大人们的世界。”

“真的只是这样?”

“还会有什么呢?”

“譬如,大出家的火灾。”神原和彦的这句话竟让风见律师堆满笑容的脸抽搐了一下。

健一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神原。只见神原的身上仿佛飘荡着阴森森的鬼气。

“频繁地被警察叫去,大出社长的心情变得很糟,脾气也更加暴躁了,拿家人撒气的情形也增多了。”

神原和彦盯着风见律师的眼睛里透着冰冷彻骨的眼神,健一以前,从未看到过。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风见律师也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不仅吃惊,还因此提高了警戒。

“火灾使大出社长失去了房子和财产,还失去了母亲。操心过度导致脾气暴躁,也是没办法的事。”

神原和彦紧追不舍:“那场火灾,是有人纵火吧?”

风见律师不作回答。

“风见先生,您知道‘烟火师’这种说法吗?”

风见律师牙痛似的托着腮帮子,故意慢吞吞地回答:“就是专门放烟火的人吧?”

“一般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风见律师眯缝眼睛,问道:“听谁说的?”

“信息来源保密。不过……”

“不过?”

“同样的问题我们问过藤野凉子的父亲,他已经告诉我们了,还叫我们不要触碰。”

风见律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是我,就会作出没必要告诉你们的判断。”

“藤野凉子的父亲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

风见律师脸上的肌肉又僵硬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道:“告诉你们这些与校内审判无关的信息,是一种轻率的行为。”

“也许他觉得如果不告诉我们,我们会瞎猜,那就更不好了。”

“既然这样,你们满足了好奇心就赶紧忘掉它吧。”

没必要关注那件事!

“你们是初中生,涉事要有限度。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是成为一个好律师的诀窍。况且……”说到一半,风见律师眨眨眼睛,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谜不会存续太久。只要调查下去,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的这个回答,能让你满意吗?”

停顿几秒后,神原和彦终于回答一声:“能。”随即又保证道,“明白了。以后我不再问了。”

健一赶紧张口呼吸。他已经憋得很难受了。

风见律师攥着账单,突然皱起眉头。再次犹豫片刻后,他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帮帮俊次。他也非常需要有人能信任他,与他共同战斗。比起惩罚或教育,这方面才是最需要的。对他而言,这次恐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拜托了。”

风见律师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辛苦了。你们回去吧。”

距离跟检方碰头还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时间,健一提议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神原和彦却不怎么起劲。

“累了吗?”

“有点。”

“也难怪,跟专业律师狠狠干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调侃道,可神原似乎当了真。

“我说过头了吗?”

“那倒没有。”

他们此刻身处地铁车厢内,不能大声说话。车厢里空荡荡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半张着嘴打瞌睡。

“我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要隐瞒呢?有客人来过就说来过嘛,为什么不能提供证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证言,我们要验证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只是大出社长倒也罢了,没想到连风见先生都这样。”

真的牵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吗?

“可是,不是这样的话,那还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神原和彦说着,把拳头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顶了几下,似乎想赶走什么讨厌的气味。

健一说出一个刚想到的假设:“他们会不会用麻将赌博?彩头过大也会犯法的吧?不是还有演员和棒球选手因为这个被抓吗?”

神原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这让健一不好意思起来。

“哦,我只是随便一说。开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将赌博,嗯,想法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

车厢里空荡荡的,可神原和彦依然像在密谈似的将头靠了过来。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到底怎么样?”

“业绩很好,不是吗?你看他们那么有钱。”

风见律师不是说过,大出社长在经营上有一手吗?

“可是上次,风见先生第一次介绍我认识大出社长的时候,”说的是大出俊次带神原和彦去拜访大出木材厂的事,“我们和风见先生谈话时,大出社长进来了。好像是银行有人来,大出社长是来找印章的。那时,大出社长的情绪很糟糕。”

这事健一也听说过。当时他还庆幸自己不在场,否则他真的会吓尿裤子。

“我们听到他对银行的人大喊大叫。风见先生说他们是在商谈融资事宜。”神原和彦眯起眼睛,“如果经营业绩很好,为什么要对银行的人发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他是个动不动就发火的人。”

“嗯,也许吧。”神原挠了挠头,重新端正坐姿,“太钻牛角尖也不好。”

“还是太累了。到图书室后,你先休息一下吧。”

这是忠实的助手该说的话。

到达城东三中时,已经快三点了。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神原和彦去图书室,健一则直奔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他要向气象台的对外窗口核实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气情况。

暑假只过去了三分之一,气象台的电话应该不难打,可事实上却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看来,想赶紧写下七月份天气日记的小学生还不少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接待他的气象台工作人员十分热心,不仅告诉了他具体的数据,还作了通俗易懂的说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到凌晨零点,因为经过上空的低气压存在空隙,东京二十三个区都处在降雪渐止的状态。凌晨一点钟过后又下起了大雪。

风速每秒二点二米,最高不过每秒四米。风向西北偏北。健一说起自己听到过风的呼啸声,对方马上告诉他,那是风吹在建筑物上引起的回声。

“在城市里,一下雪,路上的车辆就会减少,便很容易听见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呼啸的风声,有时是风吹在窗框上或吹进空调换气孔时发出的响声。风向合适的话,换气扇的风管会起到风洞的作用,身处室内的人就会听到出乎意料的声响。”

神原和彦听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这么说来,那天可以说成是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吗?”

“从通常的感觉上来说,是这样的。至少不能说风很大。而‘大雪纷飞’这样的表达方式,只能用在凌晨一点钟过后。你在写怎样的报告呢?”对方问道。

“我想通过清晰准确的表达,让别人能具体生动地回忆起那个雪夜。”

因为我必须向陪审员说明情况。当然,健一没有这样说。

认真记好笔记,健一跑上了通往图书室的楼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对方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哎?不是要开碰头会吗?”

“嗯,还有十分钟。”井上康夫一边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镜,一边打量着健一,“你的衬衫皱巴巴的。”

“汗味儿很重吧?”健一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来吗?”

“躺在图书室窗户边的那个,是神原和彦吧?几乎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啊。”

“大概在冷却自己的脑袋。”

井上法官的眼镜闪出一道光:“是该好好冷却一下。检察官等会儿要带颗炸弹来。”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听到什么了?”

“嗯,还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改口道,“还有八分钟就明白了。”

健一走进图书室,见神原和彦虽然懒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图书室里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身影,连图书委员也不在。或许是检方向北尾老师提议后,临时调走了。

“法官把你当死人了。”

“知道。”说着,神原和彦也将鼻子凑到自己的衬衫袖子上闻了闻皱起了眉头,“臭。”

“在外面的时候注意不到。从明天起要在腰上挂条手巾,就跟《事件》里的菊地律师那样。”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共鸣,健一又补充道:“那是一部老电视剧,在NHK播过。”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过书。”

“嗯,是大冈升平写的。也有电影,我们家有录像带,我老爸喜欢看。”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井上法官打头,检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临时把你们叫到这里来,实在不好意思。”藤野凉子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检方和辩方分坐在两侧,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传达一下内容,打个电话也可以……”

“可我们觉得不面对面说一下,还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过话头。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边。可她刚坐下就立刻皱起眉头,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达自己的责难:你们两人,味儿真难闻!可健一只当没看见。

图书室里没有空调,即使打开所有的窗户,室内也依然很闷热。然而,藤野凉子的太阳穴边淌下的一缕汗水,似乎并非因为闷热。

藤野很紧张,在发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态。

“为了找出举报人,我们确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证人。”语言流畅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为何,凉子没有看辩护方的人,“那名证人说会全力协助我们。她正在写陈述材料,完成后会提交给法官。”

“大概什么时候完成?”法官追问。

“两三天之内吧。”

“挺费时间的嘛。”

凉子调整一下呼吸,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这名证人就是三宅树理。野田应该知道吧,她现在还发不出声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辩护人还维持着慵懒的姿态,眼睛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凉子。

“所以写陈述材料的时间会比较长。她每次不能写太久。”

“三宅的健康状况如何?”法官井上康夫进一步问道。

“还是不太好。保健老师尾崎也提出过请求……”

凉子调整呼吸。她太紧张了,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时,也要比现在更镇静。

“作为检方,我们要保护好证人。具体而言就是……”

神原和彦插了一句:“辩方在开庭前不要与她接触,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

凉子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

“单方面的强硬要求。”井上法官说。他也没有责难的意思。

“我们也有点过意不去,可不同意这个条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双亲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说些什么的法官,凉子提高了嗓门,“我们准备在她写出陈述材料前,将她证言的大致内容预先加以说明。这样就不会造成辩护方不利的局面了。辩护方能在开庭前着手调查证言的真伪。”

“怎么样?”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

神原立刻回答:“这是法官裁定的事项。作为辩护方,我们遵从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镜:“说得轻松。那可是重要证人啊。”

“没关系。”神原和彦看着井上法官,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学刚才说,那是为了找出举报人必需的证人,而并不是举报人本身,对吧?”

凉子的太阳穴附近又开始流汗了。

“那么,三宅树理找出的举报人又是谁?”神原向凉子发问。

“这个人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藤野凉子微微抬起下颌,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浅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缓缓眨了两次。

“浅井松子目击了犯罪现场,想举报,又无法独自承受压力,于是去向三宅树理商量。她们两人一起写了举报信。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浅井松子掌握主导权,三宅树理只是在帮忙。

“藤野!”健一发觉自己在高声叫喊,嘴巴不听话似的自己动了起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吗?”

“野田,别这样!”井上法官制止道,“你这样提问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谎话吗?这不是将一切都推到浅井松子身上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神原和彦拽住了自己的衬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说。

凉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这时却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着他。

“我相信三宅树理。”

即使领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强站立的健一,此时也感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坐下来后,他觉得裤管内侧的汗水凉飕飕的。

“死无对证,说什么都行。”健一嘟嚷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藤野凉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今后,两大阵营要开始全面对抗了。”井上法官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双方友好协作,一起弄清事实真相的氛围一去不复返了吧。”

谁都没有回应他。

“也难怪。既然要对簿公堂,这样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说着,撩了一下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还有一个请求。”凉子用强硬到近乎倔强的声音说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树理。三宅树理担心会受到大出的报复。我们自然会保护她,也希望辩护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结结巴巴地插话道,“应该是没有问题,提一下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嗯。”神原和彦应道,“知道了。我们会控制好的。这样对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头,强忍着眼泪。他的额头在滴汗。

“对不起。”凉子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死角,“可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真相。”

真相。

风见律师的声音在健一的脑海中回响。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拥护她、跟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凉子才承担起这个角色吗?

既然如此,三宅树理为什么不愿承认是自己写了举报信?为什么不主张是自己告发了大出俊次呢?同样是撒谎,说自己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那健一还能理解。

可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可理喻。三宅树理到底想干什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当挡箭牌。

他们了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夹杂着叹息,神原和彦咕哝一声后,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就竭尽全力粉碎这个‘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擞,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而,似乎又显得有些沉痛。

“我们走吧。”

在健一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后,神原辩护人便径自走出了图书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体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临到图书室,裹挟着操场上沙尘的热风一阵阵吹了进来。

不顾心情沉重默不作声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门口看去。

“他们刚才的样子好像也挺帅的。说什么‘粉碎’的。”她小声嘟嚷着,又动作夸张地捏住了鼻子,“不过,那两人的汗臭味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