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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担心吗?”

仿佛一座装满狼狈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师越来越狼狈,而原本相当狼狈的神原和彦正渐渐复原。

“是啊,担心,担心着呢。”似乎在感激对方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丹野老师重复着,“非常担心。说如果换做自己,那根本无法忍受,会痛苦一辈子。还有、还有……”

沙漏的底部脱落了。

“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诸如此类。”

说完后,丹野老师看了看健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不该说出来吧?健一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能说,怎么能直接问他本人呢?

可事实上,首先提出问题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师。”神原和彦的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半点犹豫。不知何时,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您的推理失败了。我不是那个会让柏木如此担心的人。他说的是别人。”

“是、是这样吗?”丹野老师脸上的汗水混合着“放心”和“沮丧”两种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个要为柏木复仇的挚友,就不会当辩护人,而是去当检察官了。”

“说、说得也是。”

“就是这样。”

“可是,有复仇的必要吗?”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听说柏木自杀,我感到很遗憾。我会想,像他这样单纯的孩子确实有自杀的危险,而绝不会想到大出他们。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会很自然地这样考虑。”丹野老师说道,“神原同学,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当了辩护人,不是吗?”

“老师,”健一插话道,“柏木自杀让您觉得遗憾,是吗?”

看到健一气势汹汹的模样,丹野老师缩起身子:“是,是啊。”

“就没想到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譬如,老师您当初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他自杀?”

你们不是一起看画册吗?不是一起谈论喜欢的画作和画家吗?你不是觉得他很单纯吗?也许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东三中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他自杀了,你难道不觉得后悔吗?

丹野老师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所以说,我不适合当老师。”

简直是浪费时间!我们像两个傻瓜!我们不该来的!

健一骂骂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想跑,但神原和彦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后面,还说:“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没有!”

“有的,重要的证言……”

或许是这样吧。

“对、对不起。”声音听起来像堵在了喉咙口。神原和彦停了下来,一眨眼就没了影子。他闪进了一旁的男厕所。

健一为自己毫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感到震惊。他也站定身子,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想追到厕所里去,双腿却动弹不得。

等了五分多钟,神原从厕所里出来了。他额头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下巴也是湿的。

“真是吓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刚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简直一语中的。”

我这时该说什么好呢?健一心想。

“你没事吧?”

这话也太平淡无奇了。我的心智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开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紧牙关,努力嚼烂对自己的厌恶。“他怎么会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彦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对别人乱说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别人……”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怎么能算了呢?”

“我只是为柏木居然会担心我而感到吃惊……”

逞什么强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还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

健一二话不说,拉着神原和彦跑下台阶,穿过大楼的正门,来到操场上。盛夏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射进健一的眼睛。

朝校门走去时,健一的后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别这样。”神原面朝下,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哭什么呢?”我哭了?健一眨巴着眼睛,还以为是太阳太晃眼呢。

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

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用得着你管?多管闲事!健一用拳头擦着眼睛,在神原和彦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无所谓了,要你担心什么?说到底,你这根本不叫“担心”。

一定活得很艰难吧。

这哪是朋友会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么了?又要上厕所?”健一没好气地说着,停下了脚步。他后脖的领子被神原和彦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谁知,神原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刚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野田健一以前经常看到古野章子,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学校里,古野章子总是和藤野凉子在一起。

不过,健一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也许古野章子的视线认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对从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这样的男生不过是“学生生活”这个程序自动生成的背景。

现在,神原和彦、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处区图书馆外,占领了背阴处的长凳,以古野章子为顶点坐成等边三角形。古野章子穿着花格子无袖衬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裤子,显得十分凉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电话时,古野章子正要出门去图书馆。健一说他们两人也去图书馆,古野章子不冷不热地表示:要来就来吧。

“说吧,你们想问我什么?”古野章子的语调有点盛气凌人,两眼直勾勾地怒视着野田健一。健一觉得,刚才打电话时的交谈,和眼下这样的说话语气,都与自己脑海中的古野章子对不上号。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生。

“这个,就是说……”

古野章子不顾健一的惊慌失措,坚决发起攻击:“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创。“添麻烦”的说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没听凉子说过吗?我不想涉足校内审判,也不希望凉子涉足。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她还是被卷了进去。”

“藤野可不是被卷进来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没想到野田健一会纠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发愤怒了:“我说你这个人真怪。这摊子事和你太不相称了,干吗勉强自己呢?”

勉强自己。健一张口结舌,心慌不已。

你干不了这种活,还是老老实实退回背景里去吧。

健一只得低下头。古野章子毫不松懈,继续进攻道:“其实你自己也不想干吧?野田你来做大出的辩护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负吗?”

“不是这么回事。”神原和彦开口了。他一直想插话,可在古野章子眼里,眼下的场面并非一个等边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间的直线。

“辩护人?还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内审判就办不成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凉子也不想办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口罢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压倒了。他们坐的长凳,能从阅览室的窗口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怀,戏剧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阅览室里,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这两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话,健一就更是缩成了一团。

然而,他依然要抗辩。

“我可是主动提出要参加的。”他低着头,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但反驳仍在继续,“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大出,作为辩护方该说的话我照样会说,该提的要求也照样会提。”

健一边说边慢慢抬起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支撑起来一样,最后竟能面对面平视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彦的脸。不用向他确认,他一定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藤野同学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很难认为她不是真心想召开校内审判。我们也不能断定校内审判是浪费时间。”

这次轮到古野章子哑口无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额头上流下了汗水。

“还有,我只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这位神原同学。”说着,健一转头看向神原和彦。

古野章子顽固地坚持无视神原和彦。

神原眨了眨眼睛,对健一说:“她好像很讨厌我。”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古野章子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神原和彦,一副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样。

“你、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恶狠狠地说。

健一第一次看到“恶狠狠”这个字眼的标准范例。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弄到这个地步的吧?要是没有你,凉子什么也不会做!装什么正义化身,明明只顾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颗炸弹爆炸了。炸弹里还藏着一千根钢针、一万根铁钉。

遭受攻击的神原和彦呆若木鸡,可作为攻击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泄了气似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皮肤的锐利目光,狠狠地瞪着神原。

一阵清风从两条长凳间吹过。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个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健一终于缓过气来。

就在这时,古野章子突然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觑。回过神来一看,只见阅览室的窗户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几名男生离开窗口,朝图书馆的大门冲去。很明显,他们是来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们快逃吧。”健一战战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对自己的臂力完全没自信,保护不了你。”

“这方面我跟你还不是半斤八两!”神原嘴上这么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几名男生已经冲了过来。

古野,你怎么样?没事吧?喂,你们对章子做了什么?

古野章子的骑士们已然进入战斗状态,一共有三、四、五个,一个个摩拳擦掌,怒发冲冠。

“他们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彦背后的衬衫。

这时,古野章子举起双手,大喊一声:“烦死人了!”

她一边高喊一边站起身,两脚重重地跺着地,不停地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双眼紧闭,两只拳头在身前乱挥一气,简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笔直,像男孩子一样用手背用力擦着眼泪。古野章子环视一周她的骑士团,她的骑士们像泄了气似的,全都呆呆地站着。

“对不起。我没事。”古野章子朝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说话。真的没事,你们回去吧。”

五骑士回归初中生的状态,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阅览室的窗口依旧人头攒动,其中有几个还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健一发现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张张地赶紧分开。

“好家伙。”神原发出一声感叹,“古野同学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满脸疲惫,“刚才他们只是一时冲动。你们应该懂的。”她笑了笑,这笑容令她显得更加疲惫,“之后他们又要烦我了。我平时可不是这样。”

“嗯,刚才你确实有点反常。”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话语听来似乎怒气未消,脸上却已是笑容满面。神原和彦和古野章子交谈起来,心脏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着这么害怕。”

一个人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我心里积了太多郁闷。”她很不好意思地咕哝道,“在校内审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计划在这个暑假里和凉子一起复习迎考。现在倒好,全泡汤了。都快无聊死了。刚才这些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不过,我真的和凉子说过,让她不要搞校内审判。”

神原和彦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对不起。”

“神原来参加,可不是为了好玩。”健一赶紧插话道,“这是个误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顾神原的制止,继续对古野章子说:“我是他的助手,离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现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为大出一直没有朋友,应该有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复平静后,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觉得,大出没有朋友,责任不全在他自己吗?反正我挺烦他的。他的想法无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和这种家伙当三年同学,真是讨厌透了。有时甚至觉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学该多好。啊,对了……”说着,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彦,“神原同学是东都大附中的,对吧?你们学校怎么样?”

“怎么说呢……”很难得地,神原也含糊起来了,“古野同学,你现在说的话,也对柏木说过吗?”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将自己与丹野老师的对话简要地转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来和丹野老师关系不错啊。

“还会和丹野老师谈论我,简直难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彦轻轻点了点头,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嗯,应该是喜欢你,或者说是对你有好感。”

“可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语速飞快,像是要对方打消这种看法似的。她又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啊,对了!”

“想起什么来了?”

“嗯,这事我跟凉子说过。”

古野章子对两人说起戏剧社的高年级成员用关西方言改编契科夫话剧的事。正在记笔记的健一注意到,阅览室窗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了,这才感到放心。

“后来,柏木真的来看我们的教室公演了。”缓缓点了两次头,古野章子抬起头来,“我们还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这说明,柏木不是完全无法交往的人,对吧?”

“是啊。”古野章子点点头,笑容相当可爱,“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他,反正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尽管有点难以接近?”

“嗯,有点吧。可比起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我更偏爱他。”

在这方面,古野章子与藤野凉子正好形成对比。不到万不得已,藤野凉子绝不会用“偏爱”这样强烈的词汇,而古野章子则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为健一的想法作证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问题,不是吗?神原和野田都不属于好接近的类型,身上没有女生想要主动靠近的氛围。”

“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当真了。健一装出专心记笔记的样子,不作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神原是难以接近的类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会逃跑的类型。”古野章子笑道。

这点也和凉子不一样。藤野凉子不会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显认真地说:“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古野章子注视着健一,这次并不是愤怒的瞪视。

脸红得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彦说。

“嗯,是这样的。”

“我的事就别提了。”健一重新握紧圆珠笔。我一点也不勇敢。刚才不是还想逃跑吗?“别跑题啊。”

“没跑题。”古野章子继续说,“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当作同一类人。至少我把你们归成同类。或许凉子也是这样。”

老实巴交、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长处、没有人望、不讨女生喜欢……健一在心里——列举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点。

“可你们的个性是不同的,不是吗?而把你们放到学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们各自的个性。老师们也一样,喜欢粗略地将学生分成几类。”说着说着,古野章子有点激动了,“野田和柏木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本质上正好相反。”

“哪一点相反呢?”神原和彦问道。

古野章子毫不犹豫地说:“打个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对不起。”她慌忙补充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

古野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调整呼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原和彦,说道:“如果野田死了,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凉子要组织校内审判来调查真相的话……”

柏木是不会参加的。

“他只会默默旁观,津津有味地观察。然后,他会说……”

真是一出悲喜剧。

“嗯,肯定会这样。他会对我说:古野同学,你不觉得吗?”

然后两人相互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所谓的人生,只会是一场悲喜剧。

“我呢,照样会阻止凉子,会和她吵架,对她说:别搞校内审判!别多管闲事!要想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教训,只需待在一旁观看,何必冲到风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健一感觉得到,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绝不轻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内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过往来吗?”

“这算什么?想套我的话?”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简单明了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交集,就像两个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点,无法用直线连接。”

“那么,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负或威胁呢?”

“如果有这种事……”古野章子脱口而出后稍稍停顿片刻,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什么东西钉死在空中一般,“我认为柏木不会去死。相反,他会去杀死大出。”

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古野章子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

面对健一的反问,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仿佛正等待着这个问题:“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觉得柏木也会这样做。柏木会赞同我的感想,称赞我写的剧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会错。”

手握圆珠笔的健一刹那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彦慢吞吞地问道,“你觉得,出于什么原因,柏木才会自杀?”

麻烦你询问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闭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两条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紧紧的。

“累了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感到厌烦的时候。”

“对什么感到厌烦?”

“对自己毫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变大了,眼睛也睁开了,“所谓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及时行乐才是真谛。活着的目的?完全不会有。当你真心为一件事生气时,便会招来他人的嘲笑。何必呢?发什么火呀?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偏要总结出什么意义,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够了,腻了,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意义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去找一个阻止自己的人。找一个会反驳自己的人。”叹了一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继续说,“希望有人对他说:觉得没有意义,只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试着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么了?”

听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古野章子扑了过来,不是扑向健一,而是扑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神原坐在长凳上,弯着腰,脑袋几乎要碰到脚尖,还用手紧紧按着嘴,好像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赶紧抱住他,发现他的身子正在痉挛似的发抖。

“他突然摇晃了起来,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张,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彦的肩膀,“我去叫传达室的人来。”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

神原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沫,重新坐直身体。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着他,对古野章子说:“是苦夏的缘故吧。可能还贫血了。”

“不用叫救护车吗?”

“别那么夸张。”

古野章子像在查验可疑物品似的,收紧下巴看了看,说:“操劳过度了吧?”

“是热感冒。”神原和彦说着,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显得异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并非从早上开始就不舒服。健一强忍着心痛,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

蹲在神原脚边的古野章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觉得难受就吐出来,这样会好受一些。”

“嗯,已经没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担心,她抚摸着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后阅览室的窗户:“观众又来了。”

果然。已经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谁带水来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没事。要喝水,那边不就有吗?”

“你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做个深呼吸。来,对,再做一个。头晕不晕?”

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痉挛似的震颤了。

“辩护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听他说得那么轻松,古野章子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么了?”

“竟然对想要打败凉子的人说‘要挺住’之类的话。”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视自己的古野章子脸上。她和藤野凉子不同,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很可爱。健一心想,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于刚才紧张的气氛吧。

“你们这些站在大出那边的人,应该被凉子打得落花流水。”估计她想用恶狠狠的语气来说,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没打算要打败藤野。”神原和彦说。

“可是,打官司不总有输赢吗?”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神原的语调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立刻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回过神来时,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哎?”

“什么意思?”

“你刚才怎么说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唉,别这么大声,好不好?”神原和彦故意弯下身子。

“你在搞什么鬼?”古野章子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当。

健一条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觉得胸中掠过一阵冷气,便没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彦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因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说漏了嘴吧?

我怎么又心潮起伏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追究原因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会自然而然地来吗?

至少不是现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彦确实不在状态。

“我没有搞鬼。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神原从长凳上站起身,分开两腿站定。

“真的吗?”古野章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

“嗯,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当作法庭上的证言。”说着,古野章子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赶紧抽回来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间,“对了,我提供一个信息。”她似乎有点害羞,语速很快,“你们两个很受人关注。你们不觉得吗?”

“受人关注?”

“是的。大家都说,你们在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出卖力。连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知道你们。”

“是因为校内审判已经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吧?”

“这是自然,可你们两个的人气或许比凉子还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彦。虽说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风采大减。

“不是两人,我只是附带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可是搭档。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许真的有同学会站出来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们这样闲聊。像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据之类的。”

古野章子的补习班里就有人提出,怎样才能和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头,“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说了。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这样就行了吧?”

“行啊,谢谢。”

古野章子转身朝阅览室跑去。

“你能走吗?”健一问神原。

“能走,能走。”

“我们快点离开那些观众的视野吧。”

一迈开步,健一发现神原的脚步很不稳。

他不无揶揄地说:“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师先生。”

“谁是先生?”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您在这儿倒下了,谁去帮助狱中的被告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台词?谁在狱中?”

当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大门口,离大道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不会吧……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自动门旁的玻璃上贴着三名女生,正在朝他们挥手。

“加油啊!”

“继续努力!”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装没看见对方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有点喜形于色,又有点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请回吧,先生。”

“啊,对了。”神原和彦又停了下来,“岩崎总务告诉我们的那家电器店。”

是小林电器店。据说去年圣诞夜,店老板看到有个很像柏木卓也的学生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从时间上看并不像重要的信息,可还是去问一下为好。”

“明白。”机敏的助手立刻承担下来,我去调查一下,回头向你汇报。”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彦的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没问题的。”

这叫“没问题”吗?要是我遭到同样的重击,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况多少有点蹊跷。在和古野章子对话的过程中,神原和彦突然身体不适,这真的是个偶然吗?长凳在树荫下,坐在那里感觉并不坏。古野章子当时说的话,似乎也不会剌痛他的旧伤疤。

仅仅因为他还没从丹野老师谈话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吗?

不安、疑惑和担心,在健一的心里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物有点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鸡尾酒,层层分明,却说不清哪一层是不安,哪一层是疑惑,哪一层又是担心。

“既然野田负责去小林电器店了解情况……”又微微摇晃一下后,神原和彦说,“我就去见浅井松子的双亲。还是抓紧一点好。”

“不行,你必须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去。不能浪费时间。”

“要去浅井家的话,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健一觉得有点受伤。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神原和彦露出了宽慰的神色,说道:“在浅井松子父母的眼里,三宅树理的证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吗?他们一定会怒不可遏,绝对不会接受。”

“嗯。”

“所以,向他们传达这样的证言,作为外校生的我比较合适。而且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因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难受。”

健一无言以对。脸色苍白得快要死掉了,还要顾及助手的心情吗,先生?

“为了与三宅树理的证言相抗衡,你会请求浅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吗?”

神原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不过,浅井松子本人已经不在了,她父母的证言顶多是些传闻或一己之见罢了。”

“三宅树理的证言不也是传闻吗?”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说那是传闻。”

神原摆出严肃的表情:“虽然有些严厉,不过如今这当儿,我还是要说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个人感情。你对三宅树理没有好印象。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也许确实不是个好女生。但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讨厌的人,就武断地认为她的话一定不真实。别的暂且不论,我们不能忘记,大出不就是在这种想法的作用下,被当成杀人犯的吗?”

对此番论调,健一自然无可抗辩:“知道了。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点中暑了。再见。”

健一目送着辩护人离去的背影。

多么坚强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叹着。心痛的同时,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着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连如此坚强的神原和彦……

也会活得很艰难吗?

也会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吗?

也同样没有活着的目的吗?

看着脚下的身影,健一有些头晕,还有点犯恶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这儿。那些问题并不能伤害他。

对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点被父母杀死,而是差点就要杀死父母的问题。

健一有活着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讨厌一时兴起就要妨碍儿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时,就是如此。

神原和彦又如何呢?

健一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那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溶解、沉淀在影子里。健一无法逃避,因为谁也无法逃离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断推迟,多争取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