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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对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

“不去。”凉子干脆地回答。

井口直武又开始眨起他那对小眼睛来。

“这么做会对不住井口充,也对不住你们做父母的。”

“我们嘛,怎么说呢,那件事已经调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脸地说。在凉子的记忆里,从未看到井口充有过同样的表情。苦涩、悲伤,这样的感情与大出俊次的跟班无缘。

可是,做父母的内心相当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样了呢?

“据说有同班同学看到,先动手的是我们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伤害也太重了。桥田不该那么做。”

在这方面,凉子必须站在井口充一边。井口充的父亲却并未体察出凉子的这番心意。

“那些家伙都是傻瓜。”

只会干傻事。

“桥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迟早会出事的,我早就这么担心了。”他的视线又朝账台那边瞟了一眼。在这方面,这对夫妻的意见似乎不太一致。凉子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井口……”

“警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凉子原本想问,井口有没有提到过有关桥田佑太郎的事,现在赶紧改口反问:“您说警察?”

“有人说,校内审判是警察带头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窥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场,或许会骂他“老色鬼”。不过他的眼神中只有怀疑和恐惧。好端端一个大人,却害怕起眼前这个扮演检察官的女孩、儿子的同班同学。

“有这样的传闻?说校内审判是受警察操纵的?”

“肯定有吧,毕竟是审判。”

原来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内审判和警察无关,我们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来组织审判的。北尾老师做我们的监督,也只是个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无变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会怎样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扬的声音发着牢骚,“到那时,警察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们搞校内审判吗?”

这已经不是误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虚构剧情了吧。猜疑心怎么会这么重呢?

凉子几乎要笑出来了。如果此时自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个小老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大出不会被判有罪,因为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是三宅树理捏造的,这些事实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们检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可是,为了找出真相,这场戏非演不可。大出他们以前如何胡作非为;他们给三中的同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作为受害者的三宅树理内心的伤口有多深;知道这一切的学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

为了将一切大白于天下,检方愿意抽这根下下签。因此对检方而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官司。

由于感到自己负有和老师们一样视而不见的责任,凉子决定相信三宅树理的谎言,暂且全力支持她。

输掉官司,却能弄清真相,校内审判正是为此而开展的。

当然,这些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从凉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声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处罚大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警察……”

“校内审判结束后,警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并不了解。反正我们并没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导。”

凉子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丝毫没有动摇井口直武。凉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恨不得对他说:你放心,井口不会有事的。

“大出的父亲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变了话题。也可以说没变吧。他只是用“警察”这个关键词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好像情况很不妙。”他将下颌贴在松垮垮的马球衫领口,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也乱来了好一阵,终于不行了。”

凉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问道:“您是说大出胜?”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凉子,又眨了几下:“不光是俊次的事,还有生意上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听警察说过吗?”

我说过跟警察没关系啊。凉子忍耐住抗辩的冲动。只要自己不插嘴,他还会说下去——说出意味深长的下文。

“我们也是从商荣会的人那里听到的。大出社长的手快要被反绑到身后去了。”

确实非同小可。对读初三的儿子的同班同学说这种话,合适吗?

“商荣会就是当地公司的联盟吧?”

“是啊。你们家也加入的吧?”

这可真是个误解。原来井口直武不知道凉子的父亲就是他不时挂在嘴边的“警察”。或许他把凉子和某个学生搞混了。

“我们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开始交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他重新打量一下凉子,“你们检方这么神气,不就是有警察做后盾吗?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们尽管放心,可以放手审判俊次。”

话题又回到校内审判上来了。听他说到这儿,凉子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于某个嫌疑,大出胜和他的大出木材厂成了警察的调查对象。大出胜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井口直武自以为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要不是大出胜惹上了这种麻烦,大家根本不敢搞什么校内审判。

凉子略加思考,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情报。

机不可失。井口充的父亲只有今天才会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怎么问?这倒是个难题。因为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骗了。

到底出于怎样的嫌疑,大出胜会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说……”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井口直武和凉子同时将头转向账台方向。不知何时,井口玉江的脑袋已经伸到门帘里面来了,还带着冲冲怒气。

“这种事,你别乱说!”

与宝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一高声说话就变调,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样。

凉子的心绪也跟着变了调。

信我会转交,但小充会不会读就不知道了。估计他不会读的。

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掺和了。

尽管当父亲的这样说了,但井口充应该会读吧。如果父母在家谈论过此事,他还是会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定很关心大出家的事,对校内审判也不会不理不睬。无论现在的井口充对大出俊次怀有怎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变得超然物外、毫不关心。若真是如此,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欢瞎起劲的井口充呢?

何况连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怀疑?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刚才的对话场面也在不停回放。凉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两次差点撞上自行车。

大出胜到底是因为何种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虽然问题没问成,但凉子心里也并非没有线索。

「不许插手!」

被父亲藤野刚严厉禁止调查的,是大出家的火灾。

在这场火灾中,房屋烧毁,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烧死。

神原和彦询问的暗语——烟火师。

烟火师是专业的纵火手法。对此父亲曾表示震惊:神原是从哪儿听来的?

对了,那天夜里,神原和彦为了问这个打来电话,之后三宅树理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凉子家,并答应做检方的证人。兴奋之余,凉子竟将“烟火师”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不管怎样,凉子还是认为纵火案和校内审判无关。即便认可大出父子的证言,也只能认为是某个傻瓜受《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的驱使下放火烧了大出家。这当然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检方并不会因此改变起诉大出俊次的态度。

「不许插手!」

对于父亲的嘱咐,凉子已经全盘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态好像又有了变化。

不行,不能钻牛角尖。不能仅凭推测越想越远。

于是,她收敛起飞奔的想象力,转而让自己的双腿飞奔起来,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亲藤野刚并未外出办案。

接电话的是藤野刚的部下绀野。要是在平时,他总要跟凉子开几句玩笑。可今天或许是被凉子的气势压倒了,接电话后,他就结结巴巴地说:“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会议室。”

在等父亲接听电话的当儿,凉子不耐烦地跺着脚。妹妹的房间里传出了“咯咯”的笑声。房门口散落着凉鞋和塑料拖鞋,看来有小朋友来玩。

“喂,喂?”

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的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江水一泻千里。一旦父亲想插话,她就会说:“等等,你先听我说。”决不让对方打断自己。

一通话讲完,凉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又怎么样?”藤野刚问道。

“爸爸,你不要这么无动于衷啊。”

“倒是你该冷静一点。凉子,你干吗这么气急败坏的。”

“都已经传开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烟火师’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况,所以才叫我们不要插手,不是吗?”

“城东商荣会……”藤野刚咂了一下舌头,“没办法。这种团体的背后都藏着利益关系,那种传闻自然传得很快。”

换言之,父亲已经承认了。

“从学校老师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吃惊啊。”

“嗯,这种乌烟瘴气的消息在学校没什么市场吧。”

“爸爸!”凉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明确地告诉我,大出的父亲是不是因为纵火案被警察调查了?要不是为了别的事?还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亲说的那样,马上要被逮捕了?”

“别这么大声。”藤野刚呵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伙伴们疯呢,没事。”

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鼻息声。

“你知道了又怎样?和校内审判没关系吧。”

“有的,情况发生变化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搞不清辩护方的动态。”

“你想得太多了。”父亲笑道,“你担心辩护人会向陪审员发动感情攻势,说被告的父亲被抓,很可怜?我看神原可不是这样的老好人。”

“这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觉得爸爸一定知道?这可不是我负责的案子啊。”

“‘烟火师’的事,你不是知道吗?”

藤野刚又陷入了沉默。

“这可是我的同班同学家里发生的案子。作为一名家长,爸爸肯定不会漠不关心吧。就算爸爸表面上装作不闻不问,绀野警官也会关心的。他会从负责这桩案子的同事那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你。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凉子应该说中了。藤野刚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就是为了那件纵火案。”

凉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许多汗水。凭想象说个痛快很轻松,但真要面对严酷的事实,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编自导的闹剧。是大出社长自己点的火。”

“为什么?”

“房子烧掉后,土地就容易处理了。况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长母亲的名下。”

是被烧死的老人的财产。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吗?”

“是的。所以大出社长的母亲对那里非常有感情。房子虽然很旧了,她也一直反对重建。”

可是,儿子大出胜却想要变卖那块土地。

“想用这笔钱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说服母亲,而她母亲本就反对,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因为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大出社长无法成为她的监护人并全权处置其财产。即使提出监护人申请,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获得许可。但大出木材厂已经等不及了。”

“资金周转不过来了,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说到这里,藤野刚的语气突然变硬了,“凉子,你认真读报了吗?”

“什么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要是用心读,应该会明白。”

社会上的经济动态。

“眼下的虚假繁荣马上要迎来终结。不是慢慢萎缩,而是一下子破灭。”

大出社长想在泡沫经济破灭前再赌一把大的,狠狠赚上一票。

“他认为房子烧掉了,说服母亲会变得容易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雇佣了专门干这种活的纵火犯。”

也就是所谓的“烟火师”。

“上次我也讲过,这是一种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惊天动地的火灾的专业纵火犯,目的是将房屋烧得一干二净。从某种意义上说,干这一行的人挺有职业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大出社长没有为了获得土地而故意杀死他的母亲。”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的死完全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长也很难过。”

大出胜的慌乱,招致了消防部门和当地警方的注意。不过最引人怀疑的还是纵火手法。

“自从地价高涨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面,类似的纵火案也相应增多了。”

据说“烟火师”和黑道拆迁者是一伙的。

“有时为赶走与房东不和又赖着不走的访客或土地租户,就要动用纵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会介人调查,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不导致伤亡的纵火手法?”

“就是这么回事。”藤野刚说,“我们警察也不是吃干饭的,看破他们的作案手法,就会采取相应的侦察行动。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逮捕他呢?”

“这就不用告诉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诉我,我就把井口父亲讲的话散布到学校去。”

“你……”藤野刚的粗嗓门也突然变得很高,就和变了调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样,“你想威胁爸爸吗?”

“请——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凉子发誓道。

“也不告诉辩护方?”

“当然不告诉他们。这不是应该共享的信息。”

“你不觉得大出很可怜吗?”

凉子顿了一下,说道:“我现在的立场不允许我这样想。”

“你真固执。”藤野刚苦笑着,放低了声音,“是为了同时抓捕向大出社长介绍‘烟火师’的黑道拆迁者。对于警视厅而言,这才是主要目的。因为那家公司是这一行背后的大佬。”

“什么公司?”

“环球兴产。你可别说出去了。”藤野刚的语气很严厉。“侦破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有可能通过大出社长牵出‘环球兴产’的老板。并且……”

“并且?”

“他们背后还有暴力集团,和你们那种波澜不惊的校内审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绝对保密。”

“就连对你说了那么多的井口直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估计他只想到大出胜在骗取保险金。”

“爸爸,你们是不是为了敲山震虎,让大出社长心慌意乱而故意向商荣会散布信息?”

没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说了?可是,警方应该时常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亲为何要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还是没有回答。

“不一定要卖掉土地,只要以此为担保,也可以借到钱,这样也更容易说服他的母亲。”

藤野刚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们都知道,大出胜的公司规模大,很赚钱。他儿子身上也尽是名牌。既然这么有钱,公司的运营资金总会有办法的……”

“凉子。”

“哎?”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藤野刚的声音十分严肃。

“你是公务员的女儿,可能不会懂,在公司和店铺的经营上,外表和实际不符的情况不在少数。经营规模越大,背离就会越严重。为了在眼下的虚假繁荣结束前豪赌一把,大出社长必须动用一大笔资金。可是,用别的手段已经没法搞到钱了。不……”停顿片刻后,他又字斟句酌地说,“应该说,他走进了死胡同,自以为没别的办法可以搞到钱了。”

“明白了。”凉子答道。她手握着电话听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让“明白了”三个字真正渗透到心底。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灾前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吓电话的是大出社长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长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为是真正的恐吓电话,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坚信。

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当成杀人凶手,还被电视节目广为传播,大出胜曾经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也许并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儿子蒙受的冤屈。只要不点破机关,不被人发觉,儿子俊次也不会因此受伤。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的问题。

这就是大出胜作为社长的如意算盘,却不是他作为父亲的想法。那么,最早想到利用俊次的不白之冤的又是谁?是“环球兴产”的人?难道当时大出胜没有大发雷霆,咆哮“别把我儿子卷进来”吗?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什么时候逮捕大出胜?”

“还不知道。但不会太久。”

“会在我们开始审判之前吗?”

“难说。”

“不会等到校内审判结束吧?”

“这肯定不会。这是大人的社会,太照顾你们也不见得好。”

“明白了。知道这些我就很满足了。谢谢。”凉子道了谢。

“爸爸正一个人占着一间会议室,在查资料。”

独自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你不用感谢。不过,无意中听到别人的自言自语就到处乱说,那也太没教养了。如果那样,爸爸我……”

“保密的义务我当然会遵守。你当我是谁?我可是爸爸你的女儿。”

挂上电话后,这个发誓要严守的秘密沉重地压了下来,压得凉子当场蹲下了身。

辩护方的两人今天很走运。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去了大宫的爷爷奶奶家,家里只有柏木夫妇两个人。

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普通工作日,正当年富力强的柏木则之却待在了家里。健一觉得奇怪,就算是带薪休假,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休息吧。见面后,他就明白了,柏木卓也的父亲明显有健康问题。他消瘦得太厉害了。

和上次来时一样,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被领进了那间起居室。柏木卓也生前坐过的位置放着他的遗像,这里可以说是他们一家团圆的一个角落。

“突然前来打扰,承蒙接待,真是万分感谢。”神原鞠了一躬,健一也赶紧跟着鞠躬。柏木夫妇似乎并无戒备,态度非常亲切。

“你们要为大出俊次辩护吧?”柏木则之平静地询问。

“是的。”

“这样的话……”

“有什么关系呢?”柏木功子委婉地拦住丈夫的话头,“都是卓也的朋友,和电视台的那个人不一样。”

她的语气中带着苦涩。

“《新闻探秘》节目播出时,我和野田都看过。”神原和彦立刻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我说……不好意思,您是因为夏天的缘故才变得如此消瘦吗?”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柏木则之异常消瘦的模样。

卓也的父亲苦笑道:“也有这个成分吧。我的血压很高,就像某个时候的股价似的。”

“有时也会突然下降。”柏木功子插话道,“真是涨跌无常。检查过好多次,也查不清真正的病因。”

“医生总是说我精神负担太重。”

“说是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

健一感到胸口冰冷。精神负担过重,不就是儿子死后的一连串事件闹的吗?

到目前为止,说起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只想到城东三中的学生。只想到孩子。

这样的认知显然是错误的。如果孩子是受害者,那他们的家长自然也会痛苦不堪。柏木则之就一直身处痛苦之中,一直如此忍耐着。如今,他的身体终于达到承受的极限,开始发出求救信号了。

“对不起,在您身体不适时前来打扰。”

“没关系。我向公司请了假,闲着也是无所事事。校内审判开始后,我还打算每天都去旁听。”

即使说话比较随意,他还是用了一部分敬语。对方虽然是小孩,可同时也是辩护人。这种场合竟也能体现出健一微妙的身份。

“我们觉得不能把校内审判的事全部交给宏之。宏之毕竟也是学生,而且我们是卓也的父母。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柏木则之说着,低下了头。凉爽的麻布衬衫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见他那瘦得近乎扁平的胸口。

“可这样会不会和他哥哥闹矛盾呢?”健一不假思索地问。

柏木夫妇对视了一眼。

“什么矛盾?”

“嗯……怎么说呢?”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必在意。”

这说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矛盾。

“谢谢你们的协助。那就拜托你们了。”神原说完,从书包里掏出那份通话记录给柏木夫妇看,又将他和健一探讨过的假说全都告诉了他们。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唉。”

柏木功子的身子离开桌子远远的,像是在端详一件可伯的东西似的。柏木则之和他的妻子不一样,他在神原说明时翻看着记录,还频频点头。

“请问,这上面的电话号码,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柏木则之将电话记录推向自己的妻子。卓也的母亲只是投去视线,手依然缩着,不愿伸出来。

“这个……尽是些陌生电话。”

夫妇两人的回答都明显带有不安的成分。

“我们家的电话,”柏木则之指着起居室角落的电话机,“是多功能电话,带有传真和录音功能,有一台子机在卓也的房间里。”

如果守在电话机旁,抢在铃声响起前接电话也并非难事。

“可是妈妈,卓也他打出和接到的电话会有这么多吗?”

看来在柏木家,夫妇间也会互称“爸爸”和“妈妈”。

“打出电话是常有的。”柏木功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订购电视直销的东西,或者想吃比萨的时候。”

从中能窥视到柏木卓也日常生活的一角。

“可他没有给朋友打过电话,也没有人打进来过。如果不采用你们刚才说的那种方法……”

换言之,如果用了那种方法,他们夫妇便很可能不知情。

“可是,如果那样做,不就像间谍一样了吗?”柏木则之看了一眼儿子的遗像,又露出了苦笑,“我以前也跟卓也开过玩笑,说在父母的眼里他也是一个谜,不会是哪个国家派来的间谍吧?”

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自然,不带苦涩。

“那柏木是怎么回答的?”神原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柏木则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回忆就像酸中和掉碱一般抹去了他的笑容,“他对这种笑话毫无反应。”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了初中以后吧……那时候他就不怎么笑了。”

“欢笑”的反面是什么?健一默想着。就像“爱”的反面不是“恨”,“欢笑”的反面也不该是“悲伤”,更不是“愤怒”。对此,健一并不明白。

而此时柏木则之的脸上也显出了类似的困惑表情。

夫妻两人相互补充,讲述起柏木卓也内向的性格,不愿轻易接近他人的习性,耽于深思的心理倾向,还说他并没有学业上的烦恼。他们时而解释,时而辩护,而在健一眼里,这都是些基于父母之爱的偏执解读。健一甚至觉得,要是柏木卓也在场,他一定会用清醒的眼光审视如此讲述自己的父母。

且不说别人家的事。就算在自己家,父母和孩子之间不也存在着隔膜吗?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太好。”柏木则之说,“甚至想带他去看青春期心理门诊。但他死活不肯去。”

神原说:“柏木很清楚自己没必要去看青春期门诊吧?”

柏木夫妇同时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在说:为什么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柏木则之看着妻子,柏木功子则急不可耐地问道:“神原,你以前和卓也关系很好吗?”

这是一种向当事人确认的语气。

“从小学那时起,我和他上的一直是同一家补习班。”

柏木则之点了点头:“是龙泽老师那儿吧?”

“是的。我是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进入那家补习班的,一直上到补习班解散为止。”神原和彦答道,“柏木是在五年级第二学期后期才加入的。”

“是啊,是啊。”柏木功子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搬到这里后,从学校那里了解到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卓也很想去那里补习。”

“不是说柏木去了没多久就不去了吗?三年级二班的久野在介绍神原和彦时,就是这么说的。”健一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回去查看。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们还上过同一家补习班。可柏木很快就不来了。」

神原很惊讶:“你怎么连这个都记下来了?”

“怕忘了,所以事后就写下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不止表示惊讶,还继续加以说明,这对神原和彦而言挺少见的,“那只是久野的想法,不是准确的事实。柏木并没有很快就不来。当时久野介绍我的时候,我觉得对这种细节没必要一一纠正,就随他去了。”

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当时位于中央区明石町的一栋公寓内,是在前年十二月底关闭的,经营者兼讲师的龙泽现在住在浦和市。

“听说还在开补习班。”

“你知道他的近况?”

“我会和他互寄贺年卡。”

和神原和彦交谈着的柏木功子,语气中流露出怀念之情。

“说不定他也知道卓也的事……”

“肯定会知道。毕竟都在电视里大张旗鼓地报道过了。”柏木则之插话道。

夫妇俩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把视线投向神原和彦。神原却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联系过。你们呢?”

这回轮到夫妇俩摇头了。

“我们也没有通知他……”

“说来也是,当时我们竟然忘了龙泽老师。”柏木功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卓也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当时我们这儿一片混乱,龙泽老师那里……嗯,不说了。”柏木则之补充道。

这里头似乎也有些情况。唯一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健一脸色凝重地沉默着。应该有谁会说明的吧。

“我进人补习班时,龙泽老师大概四十岁左右。”神原说明道,“他原本在初中教书,由于不满意如今学校的体制,就跳出来自己开了个补习班。”

他曾在英明中学上过课,应该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教师。

“他将补习班的学生分成两个班,一个面向在学校‘吃不饱’的学生;另一个则面向‘跟不上’的学生。”

“这是两个极端。”健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能够同时教好这两类学生?”

“是的。他在教学方法上很有一套,讲课也相当生动有趣。”

龙泽老师开补习班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没有做宣传,采取的是个人辅导的方式,学生人数比较少。他教过的学生学习成绩都会提升,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好评。当神原和彦加入时,龙泽补习班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了。

“他从不大批招收学生,我们家卓也也是等了两个月之后才去上课的。嗯,就是这样。”柏木功子点了点头,视线转移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卓也是主动要求上这个补习班的,还老老实实地排队等着,这对他而言挺少见的。”

“在补习班里,他似乎挺开心。”神原接过话头,“当然,柏木就是柏木,是不会和大家一起疯闹的,但他确实融入了那个集体。他也不讨厌龙泽老师。”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非但不讨厌,还非常喜欢。也可以说是尊敬。”柏木功子附和道。

卓也在家很少说话,但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由于性格的关系,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受柏木卓也尊敬的老师,可是条值得记上一笔的新信息。健一为了不扰乱现场气氛,悄悄开始了记录。神原见状,继续说:“他教英语、数学和语文,学生不用缴付固定的费用,每周去几次,听什么课,都是自由的。刚才说的两个班还会分成小学班和初中班。”

“你跟柏木都在那个‘吃不饱’的班里吧?”健一问。

神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啊。”

“柏木其实很聪明,只是没有真正用功读书罢了。”

“跟某些人一样。”

在这番对话中,柏木夫妇成了局外人。

健一觉得自己在学习上不如柏木卓也。凭健一的资质,到了小学五年级,就不再觉得学校里的课程轻松了。

“既然这样,那久野为什么会觉得柏木很快就不去了呢?”

“因为柏木即使去了也不跟久野见面。久野这家伙不坏,就是有点闹得慌。”

言下之意是: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说闹也行,说自来熟也成。”

“差不多。不光是久野,学生多了,自然会出现比较烦人或者合不来的家伙。柏木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因为这样就跟在学校没什么两样了。”

柏木功子接过他的话头:“卓也是个任性又随心所欲的孩子。这有点对不住龙泽老师……”

在课堂外,卓也还会接受龙泽老师的个别辅导。

“龙泽老师早就习惯了。”神原和彦对柏木功子说,“原本就来去自由,个别辅导也算不上特别。我有空时也经常去找龙泽老师,所以常常和柏木见面。”

原来如此。健一终于明白了。

可是,久野曾说过神原和柏木没什么来往,而这样一来,这个说法便不符合事实了。他们不仅有来往,还应该算得上亲密吧?

补习班里有合不来的学生,又讨厌吵闹的气氛,所以柏木让龙泽老师对他单独授课。对普通人而言,采取这种补习方式的学生才是讨厌的家伙,必须敬而远之。可神原并不这样想。他经常和柏木卓也见面,恐怕不是满不在乎,而是相当合拍吧?

健一没有把这个疑问暴露在脸上。他只顾低着头,用铅笔飞快地记着笔记。

这时,柏木则之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为卓也守夜的时候,你也来过吧?”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神原和彦,“刚才我就在想,肯定在哪里见过你。卓也上补习班那会儿就不带朋友到家里来了,即使带来我也没机会见到。所以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你呢?”

“是的。守夜时,我来过。”神原和彦答道,“柏木的事,我是从久野那里听说的。对了,刚才我们一直在说的那个久野,他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

“是这样的啊。谢谢了。”

“你记性真好。”柏木功子也很吃惊,“只是在守夜的时候见过一面吗?我可是一点都不认识神原,既没见过也没听卓也说起过。那孩子很少提到自己的朋友。”她低声嘟囔着,一副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的模样。

“是啊。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的。”柏木则之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笑道,“说句可能不太恰当的话,你跟卓也有点像。不是说长相和体格,而是整体感觉十分相似。所以我会记得你。”

健一故意低着头。他集中心思,用小字把柏木父亲的话写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里。他尽量不去多想。

“卓也朋友很少,是个孤独的孩子。不过我们很少为此感到难过。”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他自己似乎并不因此而烦恼,所以我也没有太上心。老实说,我自己的朋友也不多。我不喜欢多和人交往,从小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对于丈夫的话,柏木功子一直保持沉默。

“那孩子后来不上学了,我这才紧张起来。真的很紧张。听说在那之前,他还和学校里的不良学生团伙打过一架……”

“那起事件发生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神原拦住他的话头,“对方是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那时是午休,地点在理科准备室。柏木向你们说明过这件事吗?”

神原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正式。柏木夫妇面面相觑,显得很困惑。

“被人缠上了,要甩开他们,就打架了。他是这么说的。”

“真的是这样吗?”神原和彦看向柏木功子。

“我也没有从他本人那儿听到过更多的信息。”柏木功子说。

“后来津崎校长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来家访,向我们说明过情况,不过也没有更多的细节。”柏木则之补充道。

“大出他们是经常这样惹是生非吧?”柏木功子问。

“柏木抄起身边的椅子砸向大出他们三人,这你们知道吗?”

“听说过……”

柏木夫妇的脸上开始现出阴影。

“到底是不是这样,到现在都是个疑问。毕竟这和卓也的性格不符。”

确实,说柏木卓也用椅子打人的,只有那三个人。赶过去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亲眼看到冲突现场。

“之后,柏木不上学了。”神原继续说,“所以大家自然联想到,他拒绝上学的原因和那次打架有关。对此,柏木又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老师们也问过。卓也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难道没有起因吗?”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没法应付学校。这话我们也告诉过津崎校长。”

“已经不是校长了。”

“对。就是已经辞职的那位。”

是被开除了的前任校长。

“卓也对我说,他自己会好好学习,也会上高中,让我不要担心。他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的。于是我们和老师商量后,决定不逼他去上学,先观察一段时间。津崎先生也说过,不上学的原因他迟早会说出来。”

在极短的时间内,柏木功子的脸上已然沉淀下太多的阴霾。这些阴霾一定来自后悔和自责。这在生活经历还不及她一半的野田健一眼里,也能看得清晰明了。

“那时……要是多问问他,哪怕他嫌我们烦……要是能问点什么出来,就好了……”

健一的心情也深受影响,与柏木夫妇一起沉了下去。神原和彦却不同,他仍然维持着事务性的平淡口吻。

“告别式那天,听说您发表的告别辞,会让大家将柏木卓也的死理解为自杀,是吗?”

柏木则之垂下了瘦削的双肩。

“是的。当时只能那样考虑。”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征兆?”

“没有具体的征兆。可是,怎么说呢……”

憔悴之极的父亲正在寻找合适的话语。神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既像在责备,也像在热切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卓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感情很少外露,连笑容都很少。那段时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睡眼惺忪、毫无乐趣的模样。”

“可他从不对我们撒气,更不会动用暴力。”像是在为儿子辩解似的,柏木功子急冲冲地补充道。

面对两个孩子,她在极力争取理解。这幕景象让健一心疼不已,让他几乎想要逃跑。

“听说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可卓也却不同。他对我们的态度从未改变,只是整天一个人闷闷不乐,若有所思。”

“所以当时你们认为,他一定是自杀的?”神原和彦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的话语太过直率,让健一不由得想责备他。

“可是,自《新闻探秘》节目的茂木记者出现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你们的想法也变了,是吧?”

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发火呢?真是难为他们了。神原,你太出言不逊了!

然而,被神原和彦压制着的柏木夫妇一直拼命地回想,想尽量回答他的问题。

“卓也和学校的关系,我们完全不清楚。我们太任其自然了,还为此作了深刻的反省。”柏木则之说。

“我们也想过,卓也或许背着我们惹上了什么麻烦。”柏木功子补充道。

“所谓的麻烦,就是指遭到那三个人的欺凌和恐吓,对吧?”

夫妇俩怯生生地看着地面,点点头。

“柏木说起过被人欺负的事吗?”

“如果有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为他出头!”柏木功子第一次拔高了嗓门,“决不会不闻不问。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管!”

大家都沉默了,直到这声高喊的余音散去。

“对不起。我失礼了。”神原和彦低下了头。

像是被刚才那一嗓子开了闸,柏木功子强忍着热泪问神原:“你听卓也说过什么吗?”

无论从语气还是表情来看,都不像在反击。可神原和彦却像被戳到了痛处,还要尽量不被人察觉一般,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健一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屏住了呼吸。

神原缓慢而小声地回答道:“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我和柏木就没有来往了……”

“这样啊……”柏木则之叹了一口气。

神原并没有说,两人关系没有亲密到柏木会推心置腹地向他倾诉心中烦恼的程度。健一觉得非常难受,他认为这比神原说出的回答重要得多。

难道这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吗?从刚才起,位于他自己体内的某根天线就探测到,神原和彦对柏木卓也及柏木家的了解要远比柏木夫妇想象的深入。

若非如此,他怎会那样提问呢?如果他不了解柏木卓也,提出的问题自然只会隔靴搔痒。神原没有走弯路,不正说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吗?

不到一小时前的一段两人对话的场景,再次浮现于健一的脑海。

「我不想回答。我不想说。」

眼下,神原和彦是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在这里的?

健一说过自己不会再追问了。既然如此,那只有自己默默思考的份儿了,哪怕只是胡思乱想。

“我曾想过,自己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防止柏木走上绝路。”神原和彦呢喃道。

“谢谢。”

“可如今我却当了大出的辩护人……”

“其中的原委,北尾老师向我们详细解释过,你不必介意。”

柏木则之露出了微笑。这是对神原的安慰和鼓励。真是个好人。明明有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父亲,柏木卓也为何还不满足呢?

“你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查清真相,不是吗?就算这样做,卓也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身边,尽管如此……”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和我太太还是很高兴。大家都是为了卓也才聚集起来、行动起来的。我们应该感谢你们。”说着,他低头鞠了一躬。

神原和彦脸朝下毫无动静,健一只得一个人低头还礼。

“那时,要是龙泽老师还在就好了。”柏木功子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她两眼通红,眼角处泪光闪闪,“如果龙泽老师还在,卓也就不会一个人想不开了。”

“别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被丈夫制止后,柏木功子依然泪流不止。

“龙泽老师的离开对柏木绝对是一个打击。”

神原的语气相当肯定,几乎不容置疑。柏木夫妇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柏木功子眯起眼睛看着神原。神原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其实,我们都受到了打击。”

“哦……”

“到现在都觉得很遗憾。真的。”

健一无法加入这个话题,只能默默看着共同怀念往昔的三人。不过,他的内心相当不平静。原本以为补习班只是一个联系神原和彦和柏木卓也的场所,听过他们的对话后,健一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

“上次和大家一起来时,还见到了柏木的哥哥。”重新端正坐姿后,神原说,“根据当时的印象,以及他在《新闻探秘》中接受采访的情景,我觉得他也在怀疑大出他们。”

他用寻求商讨的眼神看向柏木功子。柏木功子却只顾低着头,用纸巾擦眼泪。

“嗯,这个……”嗓音沙哑,似乎不容易回答,“是的。宏之似乎受了茂木记者的影响,想得太多,反倒把握不住状况了。”

“你们和他不一样吗?”

“嗯……”

长时间的沉默降临。

“不知道。”柏木则之说,“作为父母,这挺说不过去的,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认为卓也是自杀的,可被人指出另有原因时,又觉得也有道理。总是摇摆不定,没有主见。”

即使在父母的眼里,柏木卓也身上也有很多未解之谜,就像个间谍,拥有许许多多的秘密……

“无论找多少理由,都改变不了我们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事实。我们没能负起责任阻止他的死,这一点不会有丝毫改变。所以我们不明白,也不会轻易认为自己已经明白。”

“宏之他,”柏木功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手里的纸巾湿成了一团,“由于身体虚弱以及方便上学的原因,卓也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他们年纪相差挺大,因此宏之会觉得,自己对卓也的死负有责任,还感到了愤怒。”

愤怒?柏木宏之的劲头是源于愤怒吗?健一觉得他的感情应该不仅仅是愤怒。也许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无法体会兄弟间的感情吧。

“能够恳请你们出庭作证吗?证言的内容就是你们当时和现在的心情,以及你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提出请求后,神原和彦轮流看向柏木夫妇的脸。

“要我们当证人吗?”

“是的。只要重复今天说过的话就行,不必迎合我们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