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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面向检察官坐好后,证人点了几下头。“小俊当时发了火,说,‘什么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桥田拉住了他。”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嘛……我很惊讶啊。”

“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倒想帮帮小俊,却看到桥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觉得不太对劲。”

“柏木让你觉得不对劲?”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个子小,弱不禁风,却敢用那种口气和我们说话。”

“是觉得他有点盛气凌人吗?”

“嗯,有这样的感觉。总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们从未被柏木这样弱小的同学如此嘲笑过吗?”

“嗯,是啊。”

“不过,也不觉得他是可怕的对手。”

“没觉得可怕。”

“只是觉得有点怪得慌?”

“他说的话也很古怪。”

“他说了些什么古怪的话?”

“他对火冒三丈的小俊说,‘动不动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吗?’并且……”

证人犹豫了。检察官等待着。法官听得也很入神,连眼镜滑下来都没察觉。

“那小子根本没把桥田和我放在眼里,他只看着小俊。”

“他只盯着怒气冲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后他还问,‘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

山崎晋吾转动眼珠,观察着法庭内的情况。旁听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审团中的女生们相互握着手。

“被告回答了吗?”

“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

“还在发怒?”

“小俊有点泄气了。他一定也觉得柏木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么样呢?”

“他笑着,又问了一句,‘你杀过人吗?’”

这时,法庭上响起“吧嗒”一声。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记笔记用的自动铅笔笔芯断了。他慌忙换了一支笔。

“被告回答了吗?”

“只说了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小俊那时心里也有点发怵吧。”

“可是,柏木还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们,眼神却十分古怪。”

“你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觉得很难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对。”

“没想和小俊两个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顿?”

证人没有回答,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杯捏瘪了。

“我原以为柏木那小子应该更软弱一点,可那时的他却让人害怕。再说,桥田还拦着呢。”

“桥田制止了被告?”

“他拉着小俊的衣袖说,‘我们走吧。’”

“催你们离开那里?”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没动?”

“他的身子完全没动,只有嘴巴在动。”

“被告——小俊对柏木那句‘你杀过人吗?’有没有回答?”

“他没有回答。小俊只是对柏木说,‘你小子脑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还是在笑。”

“他只是笑,没说什么吗?”

“他说,‘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旁听席上忍无可忍似的爆发出一阵骚动。井上法官没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杂声自然平息。藤野检察官抱着胳膊靠在桌子边上,神原辩护人则小声地对被告说着些什么。

“小俊他……”

证人一发出又粗又低的声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静了下来。

“他问柏木,‘你想杀什么人吗?’”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嗯’地应了一声。”

旁听席上又喧闹起来。

“肃静!肃静!”这次井上法官敲响了木槌。

“他说,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想杀一个人试试。他依然是笑着说的。”

“你觉得他在开玩笑?”

“不知道,我只觉得震惊。小俊也愣住了。桥田板着脸说,‘走吧。我们走吧。’他好像觉得柏木这家伙很可怕。”

“被告的反应呢?”

“因为桥田总是劝我们走,那时小俊也准备离开了。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就对柏木说了句,‘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小俊逞强了一句,你们三个人就要离开理科准备室了?”

“是的。可就在这时,柏木他突然站了起来,抡起一把椅子,朝我们砸了过来。”

“不只是抡起椅子,还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过没有砸中。所谓打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俊喊着‘你这个混蛋’就朝柏木扑了过去。”

“你也帮着一起打了吗?”

“柏木那小子很机灵。他兜着圈子逃跑,把烧杯之类的全扒拉到了地上。这时老师来了,结果就变成我们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藤野检察官走到证人身边,接过他手中捏瘪的纸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她又叫来萩尾一美,拿过手绢后递给证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盖住了脸。神原辩护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说话。

“继续。请大家保持安静。”

井上法官喊过一声后,藤野检察官迅速站了起来。

“你们向赶来的老师解释过吗?”

“我们可没解释。”

“为什么?”

“楠山不会听我们解释。”

“来的是楠山老师?你们三人是商量后才决定不向老师说明经过的吗?”

“没有商量过。小俊没说,我和桥田也就不说了。”

“那么,被告为什么不将柏木主动招惹你们的情况说出来呢?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就算说了,也没人会听啊。”

“好吧。请允许我推测一下。由于被告、你和桥田受到柏木的挑衅,在一瞬间感到有些害怕。而这一点,你们不想让老师知道,是不是这样呢?”

考虑片刻后,证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们完全不作解释,结果被认为是你们单方面袭击柏木,你们不觉得窝心吗?”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说过,跟高木老师也说过。”

“那老师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断定是我们先去骚扰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样向楠山老师和高木老师说明情况的?”

“不知道。不过,他一定不会实话实说,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嗯,事实应该也是这样的。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传出过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打架事件的具体情况。”

“柏木那小子是个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对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现力相当丰富的语言了,“小俊也说了,那小子是个不可貌相的危险家伙。”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这个意思吗?”

“桥田倒是这么说过。说那小子怪怪的,还是不要跟他沾边的好。可小俊真的发火了,说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自认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只要一问到他自己的想法,总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也觉得柏木的脑子有毛病。”

“觉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气。”

“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气愤。”

“你有没有想过要为小俊教训一下柏木呢?”

“这种事,我一个人不会去做。我听小俊的,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全是自我辩护和逃避责任的态度。

“如果小俊叫我帮忙,我就会动手。可小俊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这么说,光是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证人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泄愤,被告会在不告诉小弟你和桥田的情况下,对柏木实施报复?”

“在小俊说‘是我干的’之前,我没有想过。”

“可是,在听他这么说之后,你觉得这也有可能,对吗?”

“是的,只能这么想,不是吗?我也是到了学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讯的。”

“由于你自己和柏木的死无关,你便认为,那桩事件是被告一个人所为,是吗?”

“嗯。不过桥田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桥田比我更讨厌柏木。”

“既然如此,当你知道举报信上写着你们三个人的名字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那是在胡说八道!”井口充发出他没受伤时的尖锐嗓音,“简直一派胡言。我可什么都没干。”

“桥田也一样?”

“这个嘛,你问他本人吧。”

“你认为那封举报信是谁写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话语中却带着苦涩,“我跟桥田,就是为了这个才干起来的。”

“你是说,你摔出学校三楼的窗户受了伤,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为了举报信跟桥田打起来的缘故?”

“是啊。”

“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当时猜测,那封举报信会不会是桥田写的。”

“桥田写一封自首的举报信,再寄到学校里去?”

“那时,那小子跟小俊已经不来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将手盖在脸上,一动不动。

“我想,他会不会帮着小俊一起杀死柏木,后来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还把并不在现场的你也写了进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发怒嘛。”

“桥田他怎么说?”

“他说,‘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

“他说的‘傻事’指的是什么?是指和被告一起杀死柏木,还是指写举报信?”

“两种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觉得桥田干过。”

“那他为什么要拖你下水?”

“因为桥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里,周围的同学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在怄气。他的孩子气令旁听席上的大人们想起,证人和检察官都不过是些初三学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来把前面的对话整理一下吧。”藤野检察官轻轻摊开双手,“柏木死后不久,你就听到被告坦白,他瞒着你和桥田,独自一人干了与柏木的死相关的事。你觉得他的坦白比较可信,是吗?”

“是的。”

“可是,你又说举报信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开始怀疑桥田是同谋,认为桥田自我反省后写了举报信。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证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神情。“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只会想到什么就马上动手。”

“所以你怀疑桥田后马上就去责问他。你遭到他的否定,两人就大打出手,最后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这样的吗?”

证人沉默了。

“桥田和你一样,是被告‘你们真好骗’这话所指的对象。既然杀人事件是被告一个人干的,桥田并没有参与,他怎么会写承认自己参与杀人事件的举报信并寄去学校呢?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你是否想过,举报信的内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呢?是胡说八道的。”

“没有,因为小俊说不定真的干过。”

见他如此毫不犹豫,连山崎晋吾也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伙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关系。并且,当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险,只会想着让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认为那天夜里教学楼楼顶上确实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场景,并写了举报信。只不过举报信的内容不准确,将并不在场的你也写了进去。可以这么理解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鸦雀无声之中,只有一个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悦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对他喊了一声:“肃静!”

“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将不在场的你也写进举报信?”

“因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了。”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头,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气,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

“你已经决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这副模样,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连电话都不打。我明白了,对小俊来说,我就跟垃圾一样。”

“桥田怎么样呢?”

“他到医院来看过,还对我道了歉。”

“你跟桥田,现在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伤,心里也很难过吧?”

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

“现在正在恢复吗?”

“医生说,因为我还年轻,好好做恢复锻炼,以后还是能够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从藤野检察官的话音里,山崎晋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实意。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下面是辩护方的交叉询问。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晋吾正朝轮椅走去时,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不需要交叉询问。”

除了萎靡不振的辩护人,和手握铅笔一个劲记录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不由自主地恢复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问道:“这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毕竟井口还在疗养中,谢谢你出庭作证。”

他的这句话中,同样也能感受到真情实意,尽管觉得困惑,山崎晋吾还是很钦佩他。怎么说呢,神原和藤野虽不是同一类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宽广。

“不过针对井口刚才的证言,我想问楠山老师几个相关的问题,可以吗?”

此刻,时间将近正午。

“楠山老师,在吗?”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话,站在后门口旁边的楠山老师便举起了手。

“请到证人席就位。”

藤野检察官没有反对。自己搞了偷袭,也得允许对方来一下。证人席上换上了新证人。山崎晋吾推着轮椅离场了。

“楠山老师,刚才井口的证言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我很震惊。简直是惊天动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或许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这位老师身上也穿着形似制服的运动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的骚乱,并且最早从当事人那里听取情况的老师,就是您?”

“是我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当时,从某一方当事人那里听过井口充的那番解释吗?”

“根本没听说过。”

“柏木是如何说明冲突起因的?”

“他说,大出他们在捣乱,非常烦人,他说了声‘别吵了’,就突然被他们揪住了衣领。”楠山老师哼笑了一声,“顺便提一下,当时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读的不是图册,是《理科年表》。说大出把这本书抢过去,敲了他的脑袋。”

“大出他们说明过冲突的起因吗?”

“说看着柏木就来气。这是他们惯常的说法。”

“这就是说,大出他们也并非一上来就去欺负柏术,而是觉得柏木看着来气,是吧?那么,您没问过让他们来气的理由吗?”

“我说,辩护人。”

被一字一顿地叫出头衔,神原辩护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听了刚才证人的证言,觉得自己该对井口刮目相看了。原来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个可怜的跟屁虫,是个傻瓜。”

山崎晋吾正推着轮椅,经过旁听席朝法庭后方走去。楠山老师说出这番话后,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发红了。可井口充并没有回头咒骂楠山老师,或者高叫“你放屁”。这可不像山崎晋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还是变得懦弱了?不知为什么,山崎晋吾心中又感到了一丝悲凉。

楠山老师双手叉腰,这是他教训人时常用的姿势。“神原和藤野你们都很聪明,可过分聪明了,会跟不上大出、井口他们的思维。他们词汇量太小,说一句‘来气’,背后隐藏的含义或许有一百种,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计较这些字眼根本毫无意义。在制止他们条件反射般的暴力行为上,学校已经尽力了。”

神原辩护人仍然保持着警惕。“就是说,您并没有作出理解冲突起因的努力,是吗?”

楠山老师脸上显出露骨的厌恶。“没有,对不起了。你的学校里的老师都太优秀,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作出努力吧。”

神原辩护人没计较他的冷嘲热讽。

“您觉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学校有过什么问题吗?”

“他不来上学就有问题。”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还是个老实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时。”

“他身子弱,家长会写信来请求关照,还经常不上体育课。我那时就觉得有问题。”

“在您任教的社会课方面又怎么样?”

“我经常会要求学生写作文。”

“在我的学校里,社会课的作文也比语文课还多。”

楠山老师又露出讨厌的神色。

“柏木可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太好了,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家长帮他写的,或是抄袭了别人文章。他有一次写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论》相关的文章。”

“事实上真的是抄来的吗?”

楠山老师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资料后改写的。”

“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过吗?”

“没有。我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明白了。谢谢!”

藤野检察官没有作交叉询问。她无视楠山老师,直接对陪审员们说:“刚才楠山证人的证言中,包含针对井口证人的无礼描述。这些话与此次审判并无直接关联,请你们忘掉这部分发言。”她抬起头望向井上法官,“这部分记录也请一并删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极不愉快地应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点再次开庭。”

下午的审理是从辩护方的证人询问开始的。证人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

原来是“幽灵”。山崎晋吾暗想着。“幽灵”是学生们为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师起的绰号。

不过,现在他的出场倒算是恰到好处。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弹”威力强大,“硝烟”直到现在都未散尽。正当大家卯足劲期待下午开庭时的猛烈“爆炸”,却发现被传唤出庭的竟是“幽灵”。丹野老师战战兢兢地来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完成了证人的身份确认和宣誓,随后便坐了下来。那副模样,大家已经不觉得滑稽,只觉得可怜。丹野老师令许多人失望的出场,倒是让法庭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不少。

“丹野老师,感谢您作为证人出庭。”神原辩护人照例以表达谢意开始他的主询问,“我们想通过您了解的,是关于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信息。有劳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连带整个上半身大幅度摇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后背上,有熨烫时不小心弄出的皱纹。

“听说丹野老师时常会与柏木交谈,是这样吗?”

神原辩护人巧妙地抛出接二连三的问题,引导证人陈述以下事实: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与丹野老师私下交谈。

“柏木来美术教室找您交谈,总共约有几次?”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后来得知要出庭作证,我又查下日记,发现实际的交谈次数更多。在他一年级时有三次,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到柏木拒绝上学的十一月中旬,这段时期内共有四次。”

“就是说,总共有七次?”

“嗯,这只是他放学后来美术教室的次数,如果算上午休时段的短暂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晋吾心想。陪审团中也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较投缘?”

“柏木十分喜欢绘画。他来美术教室是为了看画册。”

“可柏木并不是美术社团的成员,是吧?”

“他的审美能力颇为出众,我也曾经劝他加入社团,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柏木的画画得好吗?”

“是的。他的基本素养不错,只要看他画的速写就明白了。”

“美术课的成绩呢?”

“他绘画的成绩不错,雕刻或泥塑的成绩会差一点。他本人没心思做这些,我也能够理解。”

“请问您的大学专业是什么?”

“是油画。我也不擅长造型,特别是立体造型方面的创作。如今指导学生做这方面的作业时,也觉得很费劲。”

“您和柏木谈起过这方面的话题吗?”

“谈起过。我说,小学暂且不论,至少在初中阶段,美术课和音乐课的内容应该让学生自行选择。就算喜欢美术,每个人感兴趣的方面也不尽相同。眼下的制度迫使学生必须在美术的各个项目上都取得好成绩,因此学生得不到机会,来发现自己在哪方面具备天赋。”

“这么说来,您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教授艺术类课程,并据此判断学生是否有能力的制度本身是有问题的,是吗?”

“是的。”丹野老师说完便沉默了。

神原辩护人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请让我们听听您自己的见解。”

“我……”丹野老师用大手帕遮住了脸,“我反对现行的评估体系。教授常识范畴的美术史和音乐史,通过考试评估还是可行的。实际的创作就不同了。学生的艺术天赋原本就很难评估,作为教育工作者,轻易地下评判会很危险。”

也许是遮住脸的缘故,丹野老师的表达比之前果断流畅得多。

“对于处在成长期的孩子,一旦美术或音乐天赋受到贬损,在课堂这样的公开场合得到负面评价,便会对艺术失去兴趣,在人生的早期阶段抛弃那些原本会让他们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的事物。”

“原来如此。”神原辩护人不失时机地应和道。

“所以我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只要给学生创造接触艺术创作的机会,让他们发现沉睡于体内的艺术天赋就可以了。艺术对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一种丰富人生的要素。需要严格教育及评估的,仅限于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视艺术创作为终身事业的人。”

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很抱歉,虽然我也很感兴趣,但老师您的话与本案无关,我只能反对。”

神原辩护人冲着她微微一笑。藤野检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还谈过些什么呢?”

“喜欢的画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欢西洋画。”

“这方面跟您也相当投缘,对吧?”

丹野老师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弗美尔(注:扬・弗美尔(1632-1675),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周游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现在的收入,简直是痴心妄想。”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个美好的梦想。对于您的梦想,柏木有过评价吗?”

“他也笑了。不过他说,至少有一位画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只是看画册。”

“是哪位画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为何,丹野老师在此犹豫了片刻。当他说下去后,大家便理解了他犹豫的原因。

“是勃鲁盖尔的《绞刑架上的喜鹊》(注:这幅画一般译为《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屡屡提及画中的喜鹊,因此这里还是按日文直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为了给自己鼓劲,他点了点头。

“勃鲁盖尔是十六世纪中叶荷兰尼德兰地区的画家。他给世人留下许多充满象征和隐喻的作品。这幅《绞刑架上的喜鹤》便是其中之一。蓝天下一座俯瞰城镇的小山上,许多人正在快乐地郊游。但小山上高耸着一具绞刑架。这是一幅不祥的、谜一般的作品。”

“绞刑架上吊着受刑的人吗?”

“这倒没有。绞刑架顶端的横木上蹲着一只喜鹊。”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会再次举手提出反对,可藤野凉子完全没有动作。

“勃鲁盖尔创作这幅作品时,他的祖国正处于基督教会热衷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高潮时期,也是宗教改革的关键时期。而喜鹤在欧洲常被喻为‘骗子’或‘告密者’。可以认为,这幅画反映出当时的世态——许多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他人的恶意告密便遭受了残酷的刑罚。”

沉吟片刻后,神原辩护人问:“对不起,我不懂西洋画,只是随便说说。当时那些有名的画家,是否也会被冠上类似‘印象派’之类的头衔?”

“是的。确实有着相应的头衔。”丹野老师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有一批被称作佛兰德斯派的画家相当流行。鲁本斯也属于这一派。他们的特点是观察自然忠实、细致,常常运用丰富的色彩来表现思想感情。”

“众多闻名世界的作品都诞生于那个时代,不是吗?柏木却偏偏在这里头选中了《绞刑架上的喜鹊》这幅画,想要观看原作,是吗?”

“是的。”

“那您对此作何感想?”

“我觉得这挺符合柏木的个性。”

“为什么呢?”

不知道从何时起,丹野老师背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得透明了。“昨天,柏木的父亲出庭作证了。”

“是的。”

“从他的证言可以得知,柏木是个十分敏感,喜欢深入思考问题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谈时思考得更深入。我觉得,正是这种敏锐的感性,使他对《绞刑架上的喜鹊》表面上的平淡中隐藏的悲剧性,以及沉静而激烈的愤怒产生了共鸣。”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辩护人缓缓重复着,“或许柏木从画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时常会被他人无情中断,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蛮行径的人类的愚蠢。”

“你说的没错。一旦思考起人类的愚蠢,就会导向对‘正确’与‘错误’,以及‘善,与‘恶’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难题。”

“是的。不过这样才符合柏木的个性。问题还不止于此。”为了抑制住愈发尖利的嗓音,丹野老师干咳了几声,“我当时还担心过,呃……如果我的日记没记错,我与柏木的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担心些什么呢?”

“喜鹊。”丹野老师提高了嗓门,“刚才我提到过,喜鹊在当时的欧洲是‘骗子’和‘告密者’的象征,在那幅画中还隐喻着权力。喜鹊在监视人们,只要发现有不当的行为和言论,就会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辩护人默默点了点头。

“我觉得,呃……怎么说呢,柏木会不会觉得他自己就是个‘喜鹊’一般的存在?”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画中隐藏的寓意。画册上也附有说明,但他对中世纪‘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了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计是专门学习过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那幅画产生强烈的共鸣。”

证人的嗓音又变尖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人类从来不知悔改。人类总是建立某种体制,并在体制内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于恐惧迫害,又会去牺牲他人。事实上,生活在‘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狂风暴雨中的人们,会由于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发别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无辜的,也会由于害怕拥有绝对权力的教会而噤若寒蝉。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唱了反调,自己就会被当作女巫或异端遭到处罚。嗯,所以……”

证人满头大汗。

“也许他是说:这其实与现在的学校教育体制非常相似。”

“在学校这样的体制内,学生要和学校唱反调是相当困难的。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能顺从,因为一旦反抗,就会遭受处罚。”

“教师和学生的关系,相当于拥有权力的教会和软弱无助的信徒之间的关系。是这样吗?”

“信徒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受欺凌的学生与明知有人受欺凌却视而不见、害怕连累自己的学生,与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关系如出一辙。”

一口气说到了这里,丹野老师忍不住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当然,这种解释太夸张了。无论如何,将学校的教育体制和中世纪的教会相提并论,实在言过其实。校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因为教师也处于弱势地位。”

旁听席再次传出笑声。丹野老师则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辩护人像在安慰他,“总之,柏木想说,现在的他因为同学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和老师的关系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听来是这样的,对吗?”

“是的。在监视别人的同时又被别人监视。由于害怕被老师盯上,在同学间沦为欺凌对象,而不敢说真话,不愿显露真正的自我,只得流于形式地相互敷衍,装出谦卑恭顺的模祥。在学校这种体制下,学生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订正道,“他想说,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没有说过,他想脱离这种状态呢?”

“他没对我说过,至少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不过,他十一月开始不来上学后,我便恍然大悟:哦,原来柏木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要通过拒绝上学来脱离学校极权建立的监视体制,是吗?”

“同时逃离欺凌的恐惧。”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师,您认为柏木受到了欺凌?”

“至于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应该没有遭受过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众人漠视。他的个性太独特,并因此受到班级的排挤。这也算是一种欺凌。”

“遭排除,被孤立,是吗?”

“是的。换一种角度看,他也是‘喜鹊’。站在高高的绞刑架上,观察着下面兴高采烈的无知的人们,只有自己知道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中有一些将吊死在绞刑架上?”

“是的。”

全场的人们都听得入了神。陪审团中,山野纪央凝视着证人丹野老师。

“因此我认为,柏木拒绝上学与前一天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确实有联系。但在因果关系上,我的见解与检方试图证实的假说不同。我认为顺序刚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认为,柏木并非因为与大出他们爆发冲突,害怕他们报复才拒绝来校。柏木早就决定不来上学了,他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并且下定了决心。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他,才会在临走之前对大出他们明确说出早就想说的话。用椅子砸他们的过激行为,应该也是这种心态的产物。”

山崎晋吾感觉到旁听席上掠过了一阵风波,应该不是扇子和手绢搅动空气产生的。

我偶尔也会有学校如同监狱的感受。

出现在空手道练功场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学校的山崎晋吾是戴着面具的我。

“幽灵”的话,我多少能够理解。

“丹野老师,您听到上午井口充的证言了吗?”

“听到了,那时我在旁听席。”

“根据井口的证言,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的言行,似乎并非指责或规劝被告,而是怀有恶意的嘲弄和挑衅。”

“那是因为,阐述过程中掺杂了井口的理解,所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即便他确有挑衅的言行,我也不认为他在胡闹。因为他一直是个认真过头的人。”

“‘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神原辩护人用异常尖锐的语调对证人说道,“‘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桥田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您也认为这不是胡闹,而是在认真提问吗?”

“既然这些问题是柏木提出的,那应该就是在认真提问。”

“可他一边问还一边在冷笑。”

“那是因为他在害怕。当时的状态是三对一,对方还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还要故意这样问吗?”

“因为他早就想问了。”

神原辩护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虽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山崎晋吾的精神紧绷起来。

丹野老师在发抖。

“我认为,对于被告一行不自觉的恶行,柏木早就想面对面责问一次了。”他回答的话音倒十分清晰、镇静。

“反正以后再也不来学校了,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是的。”

藤野凉子举起了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法官,从刚才起,辩护人就一直在听取证人的个人见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应道,“反对无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听取丹野老师的见解。

“谢谢!”丹野老师抬头仰望着井上法官,仿佛回到了与井上法官同龄的少年时代,十分诚恳地道了谢,“我的证言确实带有过多的感情成分。不过承蒙法官的厚意,请允许我再说几句。”

“幽灵”第一次扫视陪审员们的脸。

“柏木向大出他们提出的责问,就是被视作‘女巫’或‘异端’并遭受迫害的人在责问迫害者,‘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是否明白,这是一种罪恶?’这番责问的含义便是:在恶意横行的世界里,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井上法官凝视着侃侃而谈的证人。

“柏木一直在学校、社会和教育体制的框架内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学校,学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别。同学之间会通过容貌、体能和人际交往能力相互分类、排斥和攻击。恶意无处不在,却从不会有人反问为何要这么做。柏木对这种状况非常厌恶。他确实有点认真过头。”证人继续说,“才十三四岁就如此深思熟虑,称得上‘少年哲学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亲说的一点都没错。柏木下了判断,认为学校这个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义,因而决定拒绝上学。与大出他们爆发的冲突,就像是最后的确认。”

法庭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神原辩护人平静地问:“丹野老师,您曾经担心过柏木会自杀吗?”

“是的,我担心过。”

“既然在这个世界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干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当我听说他不来上学后,反倒松了一口气。本以为他总算可以安定下来,希望他能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义。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脸,接着说了下去,“听了井口的证言,我打从心底受到了冲击。即使告别了这所学校,柏木的心态依然倾向于自杀。”

“可是老师,柏木问被告的问题是‘杀人是什么感觉’,而不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去死’,虽然对于后者,被告并不适合作为提问对象。”

这时,原本很老实,似乎早就睡着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头。山崎晋吾不禁暗忖:看来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看来,连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啊。”面对神原辩护人的丹野老师,用老师回答学生问题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自杀,不就是杀死自己的行为吗?”

在证人的注视下,神原辩护人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对柏木的死,您是怎么想的?”

“他的父亲在不幸的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凭着家长的直觉作出结论,认为他是自杀的。”丹野老师说,“对于没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为可耻。虽然现在这样说,已经于事无补了。”

丹野老师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道:“我很想对他说,就算走出学校,世界还很大。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应该会有一座没有绞刑架的小山。”

“谢谢!”神原辩护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检察官没有马上站起来。她合掌于眼前,像在深思着什么。

“需要进行交叉询问吗?”

井上法官催促后,她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师。”

“嗯。”

“在此场合,我是检察官,我需要问您一个作为学生来说相当失礼的问题。是有关您个人的问题。”

“请讲。”

“您上初中时,是个怎样的学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师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对藤野检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晋吾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温和、善意的笑。

“我读初中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严重到发展成刑事案件的欺凌事件。不过,我……如果要分类的话,也属于被欺负的一方。”他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讨人喜欢,还没有朋友。虽然算不上被人讨厌,却非常孤独。”

“您从那时起就喜欢美术吗?”

“是的。”

“画画是您当时的心灵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这样的。”

“我下面的话或许会更加失礼,请您原谅。听了您的证言,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您将过去的自己重叠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说投影吧?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您对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释,就是您自己内心的写照吧?”证人垂下了头。他无法回答。

“丹野老师,您不会提出辞职吧?”

法庭再次嘈杂起来。

“你很了解我啊。”

证人竟然承认了,而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表情。

“因为我觉得,我们在学校生活中了解的丹野老师,不是个能够在这里作出如此证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师。我想到,您或许作出了某个决定。”

“你说的一点不错。”

“这一点也与您推测的柏木的心态重合,对吧?反正对这所学校不抱任何希望,没了后顾之忧,说出想说的话,就能飘然离去了。”

“或许是这样的。”

“这也算一种投影,不是吗?”

山崎晋吾不由得惊慌起来:喂,藤野同学,请你适可而止。

“对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想做一个了断。应该多亏了校内审判,我才能作出这样的决断。”

“此话怎讲?”

“今天通过证言,我了解到之前从未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种状况。我觉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只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许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检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时间。她的目光落在手边的文件和笔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扬起脸来:“刚才,您说柏木曾对人类的善恶和正义与否有过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这不也只是老师您个人的印象吗?用更极端的说法,因为过去的您是一个耽于深思的少年,才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证人沉默不语的时候,场内的杂音变得高涨起来。

“这大概是他刚升上初二时的事情……”

丹野老师缓缓述说起来后,嘈杂声立刻停止了。

“柏木对我说起他自己的事。我们很少谈论他自己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不过……”

“请讲下去。”

“他说的只是一些片段,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他说起他上的补习班。”

是他从大宫转学过来后,初一至初二期间上的补习班。

“原本容易落单,不善交际的柏木,却非常适应那个补习班。因为开补习班的老师相当优秀。”

“听说过那个补习班的名字吗?”

“没有。不知道叫什么,也不清楚那位老师尊姓大名。但从柏木的语气里听得出,他非常仰慕那位老师。”

“明白了。然后呢?”

“那位补习班的老师十分严格。不守规矩或不想学习的学生,会遭到他的严厉训斥,甚至被扫地出门。他的这种做法导致部分家长的反感,编造无聊的丑闻攻击他。最终,补习班不得不关门歇业。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

山崎晋吾发现,神原辩护人僵住了。他似乎在警惕着什么,可是除了山崎晋吾,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

说来也是,神原和柏木是在补习班里认识的,他紧张的理由或许与此有关。

“柏木对此感到异常气愤。他很少见地怒斥道,‘好好的一位老师却被一些下三滥的家伙毁掉了。’正当的事物遭受打压,肆意妄为的傻瓜反倒招摇过市,他说,‘我讨厌这样的世道。’”

“您还记得,当时为什么会说起这些吗?”

“好像是我问起,他有没有在外面学过画,还问他小时候学过些什么。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藤野检察官也没有注意到神原辩护人的僵硬表情。山崎晋吾想到这里,神原辩护人脸上的紧张表情又突然消失了。

山崎晋吾的心中留下了疑问的痕迹。

“与仰慕的老师分别,补习班被迫关闭,这对柏木而言象征着‘善’的毁灭,‘恶’的张扬。”藤野检察官抑扬顿挫地说,“柏木有过这段痛心的经历,并成为他厌世观念的根底。丹野老师,您是这样考虑的吧?”

“是的。我想说,我确实将自己投射到了他身上,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谢谢!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要坐下来了,可谁知她反倒端正姿势,叫住了正要离开证人席的丹野老师。

“丹野老师。”

“幽灵”疲惫不堪地回过头去。

“请您不要辞去教师的职务。”

山崎晋吾看到,神原辩护人身边的野田健一露出了微笑。

“和柏木一样,想和您一起看画册、与您聊天,并据此找到自己在学校的栖身之地的学生,或许还会有。对这些学生,您是必不可少的。”

丹野老师那张瘦弱而苍白的脸慢慢舒展开了。

“我会认真考虑的。”

“请原谅我的一再失礼。”

藤野检察官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站在法警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景象。

能够像法官一样展望整个法庭,而且大家都不会留意法警,因此能看到在场者们不加掩饰的真实面目。

“作为检方的书面证据,我方向法庭提交城东四中初二学生增井望的陈述书。”说着,藤野检察官将一份用订书机钉住一角的文件举到眼前。

山崎晋吾发现,并排坐在旁听席后方的津崎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礼子警官都一脸惊愕,就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依然与PTA的石川会长在一起的茂木悦男记者则是满脸喜色,得意洋洋。

大出俊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

神原辩护人站起了身:“法官,这名叫作增井望的四中学生的陈述书与另一起事件有关,与本案并无直接关联。我方认为,将其作为证据采用并不妥当。”

藤野检察官不为所动:“增井遭遇的是发生在今年二月份的一起抢劫伤害事件。”

神原辩护人拦住她的话头:“该事件在城东瞥察署并未作为抢劫伤害事件立案。”

“那是因为,被告的家长恐吓受害者增井及其双亲,迫使其撤销受害申报,最终强行调解解决。”

“法官,检察官刚才的发言不符合事实。请作出指示,将其从记录中删除,并要求陪审团忽略该发言。”

“我能够证明这就是事实。”

“此事件与本案无关。”

“此事件能够证明被告的暴力倾向,以及事发时他与井口、桥田之间存在共谋并实施抢劫伤害事件的亲密关系。作为井口证言的旁证,这份陈述书必不可少。”

“法官,请向检察官作出警告。增井事件并非抢劫伤害事件。”

面对发愣的陪审员们和大部分旁听者,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相当难看。

“肃静!”他大喝一声,“检察官和辩护人都过来一下。”

他从法官席上跳了下来,钻到高高叠起的榻榻米后方。检察官和辩护人尾随而去,神原辩护人动身时气势过猛,带起了桌上的几页笔记,助手野田健一慌忙按住飘起的笔记。

会场喧闹起来。

“增井望是谁?”“增井事件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大出他们又受到了警察的管教。”

山崎晋吾缓缓移动到辩护方席位的后面,伸长脖子,才勉强窥探到法官席的背后。

“怎么回事?藤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大出俊次缠着野田健一问道。山崎晋吾用余光打量着他们俩。

“电视里都报道过了。他们要把能用的材料统统找出来,拿到这里来用了。法庭不就是这样的吗?”

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一个劲地安抚着,大出俊次却不肯消停,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马上要动手去掐健一的脖子。

“我老爸真的去恐吓人家了?”

“你看你,别这么大声!”

太可笑了。山崎晋吾绷着脸,要装作不动声色也挺费劲的。

法官席后方,井上法官怒不可遏。不肯让步的藤野检察官拔高了嗓门,神原辩护人则用一贯稳健的态度反驳着,偶尔也会显出几分不耐烦。

“又不是野猫打架,别叫这么大声!”井上法官一边呵斥,一边抢先转了出来。他撩起黑袍的下摆,吃力地翻身登上法官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