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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①,即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打的。那家医院就在本地区,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辩护人时的口才不见了,现在的神原证人就像一个成绩好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会课的课堂发言。

“我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因此这里就成为我们这场游戏的出发点。”

山野纪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与其他陪审员不同的反应,或许两人也是在圣玛利亚医院出生的。

“电话②是在秋叶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玩。当时,那里有一家塑料模型专营店。对我而言,这是个留有我和父亲美好回忆的地方,因此选为第二个目标。”

蒲田教子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了笔记。

“电话③是在赤坂邮政局边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里,因为我父亲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了,”他补充道,“但我还记得那个位置,所以选为第三个目标。”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问道:“那么电话④呢?”

“新宿车站西出口那儿,有一家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商店。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就不去上班了,但跟那间商店的经营者依然有来往,还时不时带我到那里去玩。”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

“是一家饭店。虽然小,但那里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证人略带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审员席上的仓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来。

“电话⑤是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类似①到④的涵义。在那里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柏木,我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我现在的住所附近。”

“①到④这四个目标,都是与证人和证人父母之间的过去相关的场所。”

“是的。”

“对证人来说都是些充满美好回忆的场所,可对柏木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柏木为何要证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处地点还要打电话给他呢?”

“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去过,打电话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问题还在这之前。柏木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你记忆中的场所?”

神原和彦闭上嘴,稍作考虑。旁听席上,扇子和手帕又开始四下翻飞。神原的额头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在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说,大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昨天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个。

完全不必担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低下头握紧铅笔后,健一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抬眼望去,沟口弥生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传达出关切:野田,你没事吧?

沟口弥生总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两人仿佛共生体。健一一直认为,那是女生间特有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和校内审判开始以来神原与健一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健一也总是黏在神原身边。

正因如此,弥生如今才会担心健一:野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紧吧?

“我现在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区。”

神原和彦扫视一周陪审团。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由于一起恶性事件。”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父亲绝不是个坏人。”

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赖症。无论对于我父亲还是母亲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气,“他一喝醉了酒,就会施展家庭暴力,会失去理性,会发疯。有一次,终于……”

他又吐出一口气。

“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然后自杀了,追随我母亲而去。当时,我才七岁。”

由于神原证人诉说时的语气平淡异常,大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陪审团中的女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们则一个个都半张着嘴。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山野纪央。她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似的低下了头,跟健一刚才的姿态一模一样。可即使这么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其实柏木关心的,正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涌到脚边,盖过脚面一般,法庭内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喧嚣,音量远超井上法官应该敲打木槌的程度。而这样的喧闹不是法官一声“肃静”就能镇住的。

尽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发出警告:“请保持安静!”

他怒目圆睁,似乎在发无名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龙泽老师作证时说,柏木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过去的这段经历。”

“是的,柏木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是在得知证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后,亲自对证人说起的吗?”

“是的,他非常震惊。”

“即使如此,你依然与他继续保持朋友关系?”

“是的。”

“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不。”神原证人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这事总会被人知道的,当时我还觉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柏木不是会把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他很明确地对我说过,他没有向补习班的其他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就是说,除了龙泽老师,别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点跳起来,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静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大出俊次冲着神原证人撅起了嘴,“你要当我的辩护人时不是说过的吗?说你老爸杀死了你老妈,还说你老爸发起酒疯来,不光要打你老妈,还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肃静!”

大出俊次连法官的告诫也不放在眼里,音量越来越高,连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你这样说的,对吧?说过的吧?”

“被告,你再不闭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声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那时还以为你是瞎说的。以为你是为了要做我的辩护人,当场编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丝毫不为所动。

“各位陪审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说,“发生在证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剧,是证人与柏木两人之间的秘密。由此,柏木对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说到“两人之间”时,藤野检察官竖起手指。

“关于这一点,龙泽老师在作证时说过,‘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证人与柏木之间的朋友关系吗?”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脸上浮起笑容:“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我们当时都还只是小学生。”

连竹田陪审长也点了点头。

“我觉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可是,龙泽老师很担心。”

“因为他是老师。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担心学生。”

旁听席前排响起低低的笑声。原来是楠山老师。

“跟柏木一起在龙泽补习班读书的时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他曾问过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我有没有受过欺负。”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起了漫画书和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也难怪,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是否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在你面前,柏木并未对你的过去显示出明显的关心;而在龙泽老师面前,他却坦诚地表达出这种关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请各位陪审员考虑一下。”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这个问题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游戏和证人与柏木过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问过检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将严厉的视线投向野田健一:原本应该由你来提出反对,知道吗?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和陪审团鞠了一躬,“开场白太长了。不过,不了解基本情况,会无法理解‘游戏’的意义。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井上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证人和柏木间并没有足以令龙泽老师担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彦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看着脚尖,思考了一会儿。

“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对龙泽老师被所谓的丑闻逼得走投无路一事,柏木十分气愤。由于这个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龙泽老师这样的好人受到污蔑,那些散布谣言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样的世道太没天理了。柏木是在为此生气吗?”

“应该就是这样的。”

“对于怀有这种心态的柏木,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我有点担心。”

“你还记得龙泽老师的证言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吗?”

“记得。”

“你还记得他在证言中提到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

“你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当时你在担心这个,是吧?”

“是的。”

“所以你继续和他交朋友,是吗?”

“是。”

“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吗?”

“知道。柏木经常到我家来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没去过柏木家?”

“没去过。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几乎不邀请朋友到他家去玩。据我了解,应该就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你问过他原因吗?”

“没有特意问过。”

“那柏木有没有提起过能称为理由的情况?”

“他说过,他妈妈特别爱干净,不喜欢男生到家里来闹腾。”

“没别的了?”

“至少我没听过别的。”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下面我要问的,是证人你的意见。你觉得柏木经常去你家玩,是否出于好奇心?就是说,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况,观察你和养父母的关系。”

神原证人似乎在顾忌旁听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检察官迅速望向旁听席,看了一两秒。

“上初中时,柏木来到本校,而你升上了东都大附中。这时,龙泽补习班已经不存在了。在此情况下,两人的交往出现过变化吗?”

“有变化,不如上小学时那么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过我们时常见面,有时在车站附近,有时在公园。”

“事先约好的?”

“基本是这样。”

“柏木打电话约过你吗?”

“是的。他给我打过电话。”

“这么说,你对柏木在本校的学习生活情况也有所了解吗?”

“是的。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你觉得柏木在本校过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藤野检察官耸耸肩膀:“他在本校过得很快乐,还是很无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还是无精打采呢?”

神原和彦抿紧嘴唇,又像是想开了似的说道:“我并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过他说过,他也想上私立学校。”

“他认为自己不该上本校这样的公立学校,应该上私立学校,是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他没这么说。”

“那么,你进入东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我养父母的建议,不过我也觉得挺好,就参加了考试。”

“你的养父母为什么会建议你上私立学校,而不是公立学校?你知道原因吗?

“主要考虑到我们家与众不同的家境,还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学校比较放心。特别是我母亲——我养母希望如此。”

“关于这一点,柏木发表过意见吗?我是说,考初中的时候。”

“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学校;升学考试真麻烦;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学就好了,诸如此类,他都没说过?”

“是的。”

“可是成为本校的学生后,他却说自己也想上私立学校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柏木的话语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无聊,过得并不舒畅的含义,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垂下眼帘:“应该就是这样的。”

“过得不舒畅?”

“是的。”

“你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你对这一点也很担心?”

神原证人没有出声,点了两次头。

“具体是怎样的担心?”

“我曾经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以后柏木可能会拒绝上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由于新学期将至,所以相当着急。可是,”他立刻接着说道,“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柏木并没有拒绝上学。所以,那是我在杞人忧天。”

“柏木对本校不满,和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那么,他有没有找谁商量过?”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会和什么人商量吗?”

“毫无头绪。”

“就是说,柏木身边已经不存在龙泽老师那样的人了?”

“我觉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认为,失去龙泽补习班,失去龙泽老师,这对柏木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藤野凉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证人:说呀!你不是已经决定在法庭上公开一切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无论多么难以出口的话,都给我说出来。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这对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击。”仿佛被检察官的气势压倒,神原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谁的气?那些污蔑龙泽老师的人吗?”

“差不多,可似乎不仅于此。”

“是生这个世道的气吗?世上总是在发生一些毫无道理的事,和龙泽补习班里的遭遇一模一样,就算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从不见半点改善。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又沉默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他像抛弃了所有顾虑似的吐出一口气,断然道:“他曾经说过,‘谁都不可信,没有一件好事,周围尽是些傻瓜。’”

陪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从神原证人脸上移开。只有胜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说:原来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证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不停眨着眼睛。

快说!藤野凉子用眼神催促着他。

“他总是义愤填膺,后来还对我生起气来,指责我,‘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藤野检察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每天都能平静地去上学。”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柏木怀有的不满和气愤?”

“是的。嗯,就是这样。”

“柏木对此怀有疑问,便来问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是的。”

“这是否表示,你忘记龙泽老师的冤屈,过上平稳的初中生活,这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

“还有别的含义吗?”

神原和彦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

“应该还有别的含义,不是吗?”藤野凉子张扬地抬起下巴,大声问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样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被迫接受养父母的养育,无端忍受悲惨人生,和柏木相比极不正常的证人你,为什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没有被不幸的遭遇压垮,能够忍受人世间的不公?柏木的诘问应该包含这样的意思吧?”

健一觉得自己应该举手了,可他一激动,竟然站起了身,带动桌子发出“咣当”一声。“法官,我反对。”

陪审员全都吃了一惊。

“检、检察官在询问证人的意见,在诱导证人。”

他一开口,汗水随之喷涌而出。

“反对成立。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藤野凉子眼中斗志昂扬的光芒隐去,她恢复平静的眼神,与健一的眼神稳稳地对了个正着。

嗯,时机把握得不错。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脸。山崎晋吾收回毛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精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露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的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

“你是否觉得你必须帮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彦又摇起了头,一遍、两遍,边摇头边看着陪审团,“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答案。呃,因为……”

神原和彦用手抱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柏木说我有必须克服的障碍,因而容易找到活着的意义。”

“必须克服的障碍?”

“是指我父母变成了那样,我却没有崩溃。”

“柏木认为,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嗯。其实我自己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活下来。尽管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健一想起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灵,飘飘荡荡,自言自语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是我跟着父母一起死掉该多好。难道我不应该去死吗?

藤野检察官深深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个事务官也在叹气。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难为情。

“柏木和你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吗?”

“也不总是这样。”神原和彦疲惫的脸上现出笑容。

“那么,是在柏木心血来潮的时候?”

“是他感到烦恼的时候。他问这些问题时都是很认真的。”

“也无端地为你增添了麻烦,不是吗?”

神原证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过苦于应付的感觉呢?”

神原证人点点头,回答道:“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抬起脸,对陪审员们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胜其烦了。”

山野纪央和沟口弥生注视着他的侧脸。蒲田教子则在记笔记。

“后来,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问题的答案。”

柏木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

“在我向柏木表达这个意思之前,我曾问过我的养父母。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小山田修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那时养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幸亏你来到了我们这里。’”

萩尾一美一个劲儿地抹着脸。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会一直看着你,你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没有立刻领悟。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我也这么认为。”话出口后,藤野检察官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感想,请将其从记录中删除。”

仓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红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当时,社团活动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谈的机会变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内心发生转变,你给了自己一个交代。那么,你有没有过干脆放弃和柏木的友情的念头?”

“有过,但我没能和他断绝来往。”神原说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难再拉开距离。再说要跟柏木绝交,我心底多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觉得,要是我不关注他,他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所谓的‘荒唐事’是指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柏木会不会自杀。”

“你真的这样担心过?”

“是的。他常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干脆死了算了。’”

“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不是当真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柏木是当真的。我还感觉到,即使他不是当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也会真的去自杀。”

“你不觉得你很软弱吗?”藤野检察官毫不留情。

“我确实很软弱。”神原和彦点点头,“我一直都很软弱。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边再有人死去。”

旁听席上某个角落传出哭声。健一心头猛地一颤:会不会是柏木君的母亲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证人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份烦恼。”

“是的。”

藤野检察官目光锐利:“那么,你难道不能丢下不管吗?这毕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间的问题。”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证人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直愣愣地站着。

很明显,他顾虑到旁听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经说过,‘我家的人都各顾各,十分冷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会担心。”神原证人低声说,“对不起。”

藤野检察官装作没听见。健一心里害怕,不敢朝旁听席看一眼。

“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想和柏木拉开距离。那柏木有没有察觉到你内心的变化呢?”

“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我们是朋友。”神原说道。

“你们有没有就此讨论过,或吵过架呢?”

“那倒没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能离开柏木,是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神原证人又开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下面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并非柏木有意张扬。”

陪审员们都点了点头。

“我觉得,到了初二,对柏木而言,学校里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到了暑假,因为不用上学,这种感觉便淡了许多。可进入第二学期,情况再次恶化。偶尔通个电话,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郁闷。长此以往,就发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发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给我打了电话。”

“柏木对你讲过冲突的详细经过吗?”

“当时,大出他们的姓名对我毫无意义,但听完他的讲述,我对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柏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他说,他终于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后不再去上学,感到很轻松。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吧。”

“你当时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静下来,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他说自己轻松了,可我觉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们闹出的冲突。倒不是怕大出他们报复,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贯作风不相符的,小孩子气的蠢事。事实上,听他叙述完事件经过,我就对他说,‘这可不像你。’”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下。”藤野检察官双手撑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对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十分在意。他觉得后悔了,是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害怕报复。”

“柏木这么说过吗?”

“这倒没有说过……”

“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之后,证人你时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吗?”

“是的。”

“你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据是什么?”

神原证人扯了扯衬衫领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柏木在不上学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无精打采,还总是抱怨说,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是的。如果他担心大出他们的报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他只是在对你逞强。”

神原和彦看了看大出俊次。这是他从辩护人变为证人之后,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们。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只是坐在健一的身边晃着腿。

“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在害怕报复。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行为。”

“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还是面对面说的?”

“在电话里。”

“电话是柏木打给你的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不给他打电话了。”

“柏木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发牢骚,抒发胸中的恶气吗?”

“是的。”

“那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我不了解三中的情况,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要不你干脆转学吧’之类的。哦,还有……”

说到这里,神原和彦又咬住嘴唇,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和龙泽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样?’”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真的记不清了?还是即使记得,也不能在这儿说?健一心中暗忖着。

大出俊次晃着腿,将桌子弄得嘎达作响。

“老实说,对柏木心中的烦恼,我帮不了什么忙。”

“柏木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生气。那还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不打电话来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来联系神原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见了面,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园,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彦在那里碰过头。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见过一次面。所以那次见面是时隔三个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脸色很差,我非常吃惊。”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柏木是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神原证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颗汗珠。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

“什么东西?”

“笔记本,就是上课用的那种。是遗书。”神原说道,“他说,他决定去死,所以写了遗书,要我替他保存着。”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充耳不闻。陪审团也不太安分。

不一会儿,一切又自然而然地归于平静。

“所谓‘去死’,是自杀的意思吗?”

“是的。”

“柏木决定要自杀,并将遗书交给你保管,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么你接受了吗?”

“当时,我碍于现场的气氛,接受了下来。”

“你问过他自杀的理由吗?”

“问了。他说,活着很麻烦,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来又怎么样了?”

神原证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转向藤野检察官。

“我拿着那本笔记本回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两三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柏木打了电话。我约他在同一座公园里见了面,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由于是放学以后去的,时间应该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遗书,对吗?”

“是的。并且、并且……”他一时语塞,只是重复着同一个词,“我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一个劲地劝他‘不能去死’。我对他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等你长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样的反应呢?”

神原证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十分冷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冷淡?”

“似乎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随后他问道,‘你没有当真,是吧?’”

“意思是,你并没有认为柏木是真的要自杀,对吗?”

“是的。他还说,‘如果你当了真,就不会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了。”

健一把铅笔放在桌面上。总是这么攥着,非掐折了不可。

“确实,我当时并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杀,有点半信半疑。但我发现,指责我‘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的柏木是当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来越较真了呢?

“我越发觉得,是不是不该把遗书还给他?可到了那时,我就算收回那本笔记本,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遗书后来怎么样了?”

“柏木带回家了。我以为他去世后会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事实上却没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处理掉了。”

因为遗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这样的念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这样的话。”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难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吗?”

“是的。”

“这样你就越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

健一心想:简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进退维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断落入越发狭窄的深处,无法自拔。身处狭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广阔的洞外轻松生活着的神原和彦,感到气愤不已。于是他憎恨起试图离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关心他。

藤野检察官不急不躁地继续提问:“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衬衫也湿透了。

“他说,我的那些‘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今后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说法……”

陪审团的九双眼睛注视着他。

“是不负责任的。说我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随口打发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说,‘如果能证明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就相信你。’”

“怎么证明?”

旁听席上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父母死去时,我只有七岁。”神原和彦说,“但是,对那起事件,我并非毫无记忆。父亲的疯狂,母亲的哭泣我都记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颤动肩膀,“我是尽量不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没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了?

“我没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没有与之对决,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地活着,还说‘人生的意义以后总会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无所谓’。柏木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我是在逃避现实。”

逃避就逃避,关你屁事。健一将捏紧的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不活下来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还这么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现在的神原和彦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够直面我的过去,直面与我父母相关的记忆,将这些往事逐一回忆起来仔细玩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那我的话便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出于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样想,那活着或许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神原证人多少有些混乱的陈述,藤野检察官毫不动摇,快刀斩乱麻般的话语响彻法庭:“只要证人你做得到这些,那他就相信你说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并打消自杀的念头。柏木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吗?”

神原证人点了点头。汗水又从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游戏的目的。”

“那是个游戏,对吧?”藤野检察官说道,“是一场关乎柏木生死的游戏。”

藤野凉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事务官萩尾一美为她递上手帕。

“对不起。”对井上法官打过招呼,凉子用手帕擦了擦脸。

陪审员们抓住这个间隙,以各自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沟口弥生脸色苍白,蒲田教子注视着她的脸,抚摸她的后背。竹田陪审长似乎也很担心,扭动长长的身躯看着这两名女生。

“真吃不消。”

听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囔,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虽说我像个大笨蛋……”

我像个大笨蛋。这是俊次新发现的表达方式,充满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没看健一,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想退庭吗?”健一问道。

话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彦的证言,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如果他不愿意努力理解,不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不,应该说他没必要留在这里。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扑的凶相,可随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神气个屁,我会听你的指使吗?”他赌气似的伸直双腿,哼了一声。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对不起。下面继续进行证人询问。”

凉子一开口,俊次又开始晃腿了。

“从①到⑤的场所……”说着,她又抿紧了嘴唇。

“嗯。”证人应道,似乎在鼓励对方,鼓励在进一步深入探寻之前略显犹豫和胆怯的藤野检察官。

“是证人你选择的吗?”

“不是,是柏木决定的。”

“这些场所都凝聚着证人与去世的双亲间十分个人化的记忆,柏木能够指定吗?”

“在此之前,我时常跟他说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记得。”

“是你主动向他讲起的,还是柏木要你讲的呢?”

“这个很难说。柏木问过我,有时我也会主动讲一些。就是说,呃……”神原证人稍事思考后,继续说,“刚才我说过,如果我父母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是让柏木知道的好。因为柏木的嘴很严,他也确实一直为我保守着秘密。而且他记性好,同样的事不会问好多遍。所以,呃……”

脱下辩护人的外衣,回归普通初三学生模样的神原和彦,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他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许多。

“我时常也会有向别人谈起我父母的冲动。这种心态挺矛盾的。我从不和养父母说那些事,因为说了只会让大家尴尬。不过,在我想找人谈谈的时候,柏木就显得,呃……怎么说呢?”

“比较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谈话对象?”

“对,就是这样。”

神原和彦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和他说话,我也觉得很轻松。也许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讲过的内容,比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过去,已经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记忆。你们之间的关系巳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这样的。”

如果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彦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经过的人,我会怎么样?

说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我会逃之夭夭。那个神原和彦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会惊恐万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会躲得远远的。

时不时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倾吐。神原和彦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矛盾。无论养父母对自己多么好,也不能向他们讲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么,能够听他讲述的只有柏木。当时我并不在场,藤野凉子也不在。哦,对了,我在场也没用,可要是凉子在场就好了。

而这个藤野凉子,眼下正以检察官的身份面对神原和彦。

“当柏木提出要开始这个游戏时,你有没有想过拒绝他?”

“没有。”

“是不是担心,如果拒绝,会得罪柏木,或许会使他立刻走上绝路?”

神原和彦稍作思考。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正从心底唤出当时的自己,并质问道:喂,真实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担心不能说没有,可我是在优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对凉子点了点头:“柏木提出这个游戏时,我十分吃惊。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真要这么做,那就不要做游戏,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去寻访那些凝聚着我与父母间宝贵回忆的场所。”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她的手依旧抚摸着沟口弥生的后背,安慰着这个亲密好友。

“刚才我也说过,对我父母的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并非完全调整过来,不过做一做那样的事,也是不错的。”

“那么,在柏木提出这个游戏前,你有没有主动寻访过从①到④的四个场所?”

“没有。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地点。可是,在与柏木交谈时我想到,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须去寻访一下。”

“你向柏木说明过这个想法吗?”

“说过。所以我同意做这样的游戏,还对柏木说,我没事,一定会让柏木满意。”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商量好游戏规则,约定完一些具体事项,便在当天开始了那场游戏。

“于是你按①到④的顺序寻访了这些场所,每到一处就给柏木打电话,是吗?”

“是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了指定的场所。”

“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

藤野检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

“证人只是向柏木报告,说自己来到了①的位置,来到了②的位置?是否向他详细说明过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们说好,这些事以后再说。柏木最在意的还是我是否真的到过那些地方。”

“证人你确实遵守了游戏规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吗?”

“是的。”

“可是,光通电话,并不能真正起到确认的效果。你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新宿,事实上你或许在别的地方。仅靠语言,柏木无法判断你是否遵守了约定。”

“我也这么想过。制定游戏计划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经提出,让柏木也一起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柏木是如何回应的?”

“他说,让我一个人去才有意义。我必须独自面对过去,否则游戏就无法成立。他相当坚持这一点。”

“结果就变成在每个目标地点的简短通话了?”

“是的。”

“这几通电话的间隔时间,基本都是两个半小时。这是由证人你决定的吗?”

“不是,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几点在这里,几点在那里,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你实际寻访这些场所时,时间应该很宽裕吧?在两地间移动似乎并不费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处,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检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回忆。”

“心情很沉重?”

证人点了点头。

“中途想过要放弃吗?”

“时而想要放弃,时而又觉得不该放弃。但总体而言,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么难受,毕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说道,“虽说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但他们也并非一直不幸。我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是个认真又和善的人,和母亲十分亲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做这个游戏前,我尽量不会去回忆我的父母。在某段时期,这样做也是必须的。可这样一来,连美好的回忆也都随之一同封存了起来。”

柏木卓也提出的游戏撕开了神原和彦贴在回忆上的封条。

“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满了红色、黄色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腰,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