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有情人的心(1 / 2)

分水岭 森村诚一 624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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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二月中旬一个周末的早晨,也就是大西安雄在大东京饭店向旗野祥子求婚的第二天早上。秋田修平在他任职的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所属中央诊疗所的诊室里开始门诊之前,接到了旗野祥子打来的电话。当然,秋田一点儿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秋田君,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是祥子。”祥子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柔和、娇嫩,不免使青年男子的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不过今日的声音比往常急促。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秋田刚回答说没什么打算的时候——

“那太好了。”充满喜悦的声调,仿佛使秋田看见了她的笑貌。稍一停顿,好像要把心中的积郁一下子倾吐出来似地说:“很冒昧,今天下午我想请你陪我去爬爬小山丘,好吗?”

虽然口气很随便,但又不容你回绝她。今天下午出发去旅行,那就得在外面住一夜。

“怎么那么急?”

“倒不是着急,我想定了要去,就非去不可。”

“我没问题。不知大西他怎么样?”

“大西么……”对方稍顿了一下,又急急地说:“他刚出差,去了关西,听说要到下星期末才能回来。”

“去了关西?奇怪,三天前他在电话里也没提起过啊。”

“昨天他来了电话,说是公司里突然来的指示,乘昨天下午的那班特别快车走的。”

“是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大西只通知了祥子,对自己却一声不吭地走了,秋田感到有点儿难以理解。

“可只有咱们两个人……”

大西出差了,祥子只邀他一个人去旅行,秋田很难允诺。他对祥子没有任何企求,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十分踟蹰。

“秋田君,只要你方便,我没有关系。”祥子对秋田那种犹豫不决毫不介意,很直捷地回答。

秋田和大西自中学时代起,曾好几次约女同学一起去小丘山里旅行,也常常男女结伴共同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出乎寻常的是到了山里,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变得更纯洁。不过,山也并不是那么神圣的地方,到山里去的人们也不全是正人君子。但未婚男女结伴而行,即令只有男女两人,都穿着登山旅游服(与一般的旅行服稍有不同),彼此之间还是很纯净无邪的。

但现实生活中并非全如此,有些去山里的男女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实在令人生厌。不过他们三个人贪恋山中幽静的环境,打学生时代起就常结伴去登山旅行。由于他们三个人都热爱山峦的容姿,而成为登山的同好者。所以对男女在外宿夜,心中并不意味着有别的意图。

秋田的迟疑,倒并非因为要在外宿夜这个原因,只是觉得对大西有点儿说不过去。

“嗳,去吗?今天是周末,都上半天班。两点左右出发吧,去哪儿都行。真想在有初冬气息的山里随便走走。”

祥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缠着你,使你难以回绝她。

——以前大西和祥子两个人一起曾去过山里旅行,再说,他又在我面前表白过对祥子的爱慕之情,我就得和祥子保持一定距离。……但这次好像特意选了个大西出差的时机带了女友祥子去旅行,会不会在我们登山老伙伴之间招来不必要的猜疑?既然是登山旅行,那不是桩轻松的活动,互相必定会更加信任,去登山,那么伙伴之间的互相信赖就更为神圣、纯洁和牢固。——秋田在心里嘀咕着,同时对着电话机回答:

“好,去吧!到那须去。两点正在上野车站的正门检票处见面。”

2

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是劳务省的外围团体,它属下的中央诊疗所就在麴町四号街后面的巷子里。现代工业惊人的发展也给人类带来了各种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劳灾防止协会为了将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减少到最低限度,开始设立公共防治组织。

秋田修平在当住院医生的实习阶段期满以后,就到这诊疗所工作。有好几家大医院以更好的待遇聘用他,他却并不贪图比普通公务人员更高的报酬,担任了“日劳灾”的特约医师。

虽然单位里设备简陋,总算一出后门就是职员宿舍。在住宿难的东京,有这么个窝能供你住宿也颇为难得了。在秋田看来,把上下班赶路所费去的时间,都用于研究和治疗病人上,倒也是件幸事。

他没有周末和假日,工作也非常繁忙。他在诊疗所里不是给患者治病,就是埋头做化学试验,打发了他的所有时光,这反而使他心里感到十分充实。医学即对职业病的研究是秋田的命根子,也可以这么说,是与时间在竞争。他深切感到,面对现代的机械化文明所产生的无数灾害,人的寿命太短促了。随着技术不断革新,出现了新的有害物质,人们生态中的环境因子也发生变化;在公害环境里不得不常与化学、物理、生物等因子直接接触。例如:刺激皮肤物质、抗原物质、农药、矽肺,还有塑料、合成树脂、植物、木材等都会给人类带来危害。这些物质随着工业的发展,如同洪水一般向人们涌来,为了对付这些公害,我们采取对策的设施是多么简陋,研究人员的时间是多么不够用啊。

所以,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秋田几乎把自己能得到的所有时间都泡在研究室里。在研究室度过的每一分钟,他感到过得最有价值。

从这一点上来说,秋田要比一般薪水阶层的职员们幸运得多。

在合理化和降低成本的口号下,把各种劳动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工和标准化,现代的职工根本不可能在工作中寻得生活的意义,他们必然把干活看作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工作时间,对他们来说除了是在服劳役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到底,工作时间就是在耗费他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而已。

有些职工开始觉察到这是在虚掷人生,但大多数人仍认为人生就必须这么度过。在始终重复无须思考的单调劳动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他们只有在假日休息里,才又回复到人的生活,干活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

现代的最大悲剧就是把手段和目的的距离无限地拉开。为了维持社会的机能,应该有人来工作,但只是满足于重复的单调劳动。在许多情况下,要找到生存意义的人们往往成为忽视了“自己究竟想怎么办”的一种人。像放空炮那样,在浪费大量人力的基础上,建立起现代机械化的文明社会。

然而,对秋田来说,工作就是人生,也就是人的价値。手段和目的,也就是他想干的和为了达到目的而做的一切,是完全一致的。秋田比起那些一无意义的单调劳动(对整个社会也许有一些价值)所浪费的时间不太多,这是值得庆幸的。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轻易不会弃置不顾,他有充份的理由要抓紧一切时间,毫无怨言地做这研究室的一条“牛”。

可这条任劳的“牛”,就在这一天,好容易挨到上午工作时间结束,奔出了研究室。不用说,这是为了去上野车站同旗野祥子相会。虽说是去不太远的小山丘散散心,好久没去山里,把行装收拾完毕,少说也得一个钟头,所以才显得急急匆匆。

3

背起了闲置已久的登山包,穿上生了霉点的钉鞋。要攀登的山并不高,可毕竟是座山,伴着激动而来的是一阵喜悦涌上了心头。

手里没有拿一把冰镐,总显得有些不足。不过是去初冬的那须山,这副装束已经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了。现在出发,到达目的地总得是日暮时分。要爬山也只有明天一天,晚上必须赶回东京,所以也去不了多少地方。不去那须不是也行么,可让祥子一缠,不知怎么会倏然想起那须高原的苍茫景色。

两点欠五分,到了上野车站,祥子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可让秋田惊奇的是她竟穿着日常的衣服来了。浅灰色的西装上,罩了一件同样颜色的短大衣,手里就提了个小提包,只是皮鞋跟不太高。这哪像去爬山?简直有点儿像去作新婚旅行!

“你不去了吗?”秋田有点儿扫兴地问。由她的穿戴料想她必定有事不去了,要想告知,自己已经离开宿舍出了门,所以她径直赶到了这里。

秋田心里一阵烦躁:“白白地费了心,真不合算,女人就是这样!”同时又暗暗惋惜白白丢失了的时间。

“嗳,你怎么啦?”祥子感到十分奇怪地问。

“什么怎么啦?你这身打扮哪像去爬山啊?”

“哎哟,那须高原路又好走,到茶臼岳山顶不是有索道吗?”

祥子原本就想好穿这身衣服出门的,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对儿的打扮真有点儿不太相称,既然没有什么理由放弃这次旅行,他们俩就往检票处走去。

这次旅行事先并没有计划,正好有一班往黑矶的电车两点三十三分发车,他们就上了这班车。

到宇都宫的前方站,已是日落时分,到达终点黑矶的时候,夜幕降临了。他们又去车站等候去那须汤本的公共汽车。这会儿已经不是休假季节,乘客都是当地人。久住那须温泉地带,不常去大城市的他们朝秋田和祥子这一对儿装束大相庭径的伴侣,投来好奇的目光。

秋田想,旁人不知会作什么样的估量,但肯定会感到十分奇怪,说是新婚旅行吧,可这个“新郎”怎么如此朴素?倒像是登山运动者的向导,而新娘的打扮看上去又太城市化了。

汽车开动了。栉比鳞次的成排房子一下子就甩到了身后,车窗外夜色沉沉。汽车驶过松林,好似沉入无边无底的黑夜中。远处原野尽头,闪烁着住家的点点灯火,奇妙地煽起人们炽热的恋情。

“咳,在进山前,自己不由染上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秋田想着。并且回忆起以前在山里呆了几十天,从山的峰巅俯视“下界”,夜色里,星罗棋布似地撒满了住家的灯火,也曾引起过这种情感。但现在还没有上山,会出现这种想法,真还是第一次。这或许是祥子的穿着打扮引起的遐想吧。

祥子紧挨在秋田的身旁坐着。瞧着祥子,秋田与其把她当作登山的旅伴,还不如说认为是一位美貌的异性。可这些,以前从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不自然,但现在将要在旷野的一个山中旅馆度过一夜,心里总有点儿忐忑不安。汽车在汤本靠了站。

临到该找个旅馆落脚的时候,秋田感到有点儿为难了。

起初想到那须温泉乡的中心区——温本去求宿,但从车里望去,那些旅馆装饰着花哩胡哨的灯光,一股庸俗放荡的气息,兴致全给扫尽了。而且带了祥子来,更不想进这种以游温泉为幌子的旅馆。

这时候,汽车站的喇叭传来了广播:“那须环行车现在就要开了。去弁天、大丸、八幡温泉方向的旅客请马上进候车室。”

“祥子君,咱们去大丸温泉吧!”秋田想起,在学生时代曾从三本枪径直穿行朝日岳,下山夜泊在大丸温泉,沐浴在客房前氤氲迷濛、潺潺不息的泉水里,幽明的月色流荡于溪谷上空,那流连忘返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今天之所以选了那须的大丸温泉,也许是那时的月色和温泉的濛濛水汽仍萦回在自己脑海中的缘故吧。

“好的。”祥子爽快地同意了。

环行汽车里的乘客,只有他们俩人。见到汽车轮子箍上了铁链,方知山上已经下雪了。

汽车喘着大气,爬上坡,原野上的点点灯火散落在远远的脚下。汽车已经行驶到离平地很高的山上了。

阵阵寒气从脚下袭来,下半身浸透了寒意,但和祥子紧挨着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却传来丝丝暖意。

过了二十来分钟,车子到了大丸。这辆没一个乘客的汽车,还得沿着那须高原的环行公路在暗黑中绕过北汤、八幡返回去。

震耳的汽车声远去以后,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啊,飘着雪花儿呢!”祥子叫着。候车室那盏电灯的光晕映出了点点小白花,就像无数的小飞虫被诱蛾灯所诱惑,迎光飞舞一般。

“那不是雪,是雪花儿。”

“真美呀!”虽是低声细语,但声音在漆黑的四周回荡,让人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

“旅店就在下面,路已经上冻了,当心脚下。”已经下过好几场雪,路面冻得像滑冰场一般坚实。

大丸温泉在茫茫大雪里仍冉冉冒着水汽,等待着人们到来。秋田一见到旅店,于其说有一种旅人得到了安逸的感觉,还不如说,好似要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而带来的前程莫测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4

“那么,请休息吧。”

收拾好床铺的女招待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周围阒无人声,这时候,男女两位相互并不熟识却要上床共眠那种羞涩和窘迫袭上了心头。

因为并非游览旺季,来这个小客店里投宿的旅客就他们俩。从总店经由老房子通到这新建旅舍的长长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声息。仅有的几个旅馆服务人员也都屏息敛气地毫无声响,这就更加寂静了。房间位置也很适中,湍湍溪流声一点儿也传不进来。

“时间不早了,请睡吧。”秋田尽力说得很平静,声音不免有点儿嘶哑。他们面前铺着两床友禅(原注:印上花草、山水等花纹的一种绸子。)花纹的被子,以胭脂红为底色,艳丽夺目。

“祥子君,请不要拘束。睡吧,我睡在那边休息室里。”

他们住宿的房间,是这山上的旅店里最高级的一套,虽没有洗澡间,但带有八畳(原注:“叠”字的日文写法,是日本的铺席面积单位,大小因地区而异,一般每畳约为1.24平方米。)的会客室。那里还有二畳大小堆放什物的房间和厕所。秋田打算就睡在那里。

出于未婚男女所应有的道德,秋田起初就要订两套房间,可不知怎么的,祥子却坚持只要一间就行了。虽然是祥子这么说的,但并非就是共枕同寝的意思,尽管只有两个人出门旅行,可是今天是来登山的。

“那么,睡吧。”秋田说着,把一床被褥搬到隔壁房间去了。

这时候,祥子背朝着他,面对着被炉,她的肩头微微颤抖,好像忍不住在笑。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秋田猜不出是什么原因。

祥子肩膀抽搐得越来越剧烈。

“祥子君!”秋田吃惊地叫出声来。原来样子是在哭泣,为了不哇地哭出声来,正在拼命地抑制着自己。

“你为什么哭?”

祥子不答一语,还是抽泣着,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淌过两腮,顺着丰腴的下巴,雨滴般掉在被炉上。在山中旅店,万籁俱寂的夜晚,祥子的啜泣声真有一种奇妙的动人力量。

“究竟为了什么?”秋田大惑不解地问,感到束手无策。

“秋田君……”祥子时断时续地说。

秋田为了更能听清她低微的话声,靠近了祥子的身边:

“唉,女人的心思可真难揣测呀!”

祥子一面啜泣着,却把她那丰满柔软的身子,猛然投入了他的怀中——这里用“投入”这个词是很恰当的。

“祥子君!”秋田抱住她柔软发烫的身躯,只感到自己热血奔涌。

“是我邀你陪我来山里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