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丧生(2 / 2)

腐蚀 森村诚一 8028 字 10个月前

雨村上了理工科的名牌大学--东京T工大,学的是物理系原子能专业。他讨厌被束缚在固定的科室事务上,因此走上了自己可以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然科学研究家的道路,并且选择了原子能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

大学一毕业,他就在系主任的直接推荐之下,进了日本最大的科技综合开发公司--通称“物研”的物理化学研究事业公司。

物研是进行综合科技试验研究,以推广其成果为目的,最初是由政府出资创设的科研单位。

随着这个科研机构研究项目的多样化和规模的扩大,枝生出各种有关企业和办事处。经济界、金融界的私人投资渐多,加强了私人组织色彩。战后,这个组织正式改为股份有限公司,由原来的“研究所”改称为“事业公司”。

雨村被分配到搞制造浓缩铀的基础实验的中央研究所第一研究室工作。那里集结着精选出来的学者和技术人员。

在这个研究所里,雨村是个深孚众望的新堀起的科学家。虽然来公司不久,可是第一研究室的科研项目已经少不了他,没有他,几乎不能开展专题研究。

雨村和土器屋从同窗邻桌的高中时期算起,虽然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却一直没断来往,这是因为一则两家邻近,二则彼此从无对立。

雨村是个朴厚认真、学究风度十足的人。土器屋恰恰相反,他仰仗着父亲的万贯家财,从高中起就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

他们这所学校,学生们之间竞争得非常激烈。近些年来,还有人以无赖为时髦,爱故意摆出一副无赖相惹人注目。不过,土器屋的无赖派头却是货真价实的。尽管学生们嘴说犯不着为升大学而拼命学习,可是很多人一到了家,就争分夺秒地刻苦用功,而土器屋却和酒吧间的女招待同居鬼混,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从那女人的高级公寓去上学。

在他们班里,就他这样的年龄来说,和女人发生过关系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他就染上了性病,虽然经过及早治疗痊愈了,但对这么年轻的人来讲,可是个大疵点。

现在,闹市中一些十几岁的高中生就已服用“受人欢迎”的安眠药成瘾,对此,他早玩膩了,连相当昂贵的进口麻药他也“玩”过了。尽管这样,他却没深陷到不能自拔的程度。总之,他是个好奇心非常强的人。仅仅为了应付考试去学习一点儿东西奈难满足他的好奇心,便向别处去寻求刺激。富裕的物质享受,优越的家庭环境助长了他的奇思劣行。他曾和某地痞与一个酒吧女郎发生过三角关系。地痞怒气冲冲找他算帐,他父亲用钱平息了这场风波,此后人们总疑惑他和这个地痞有什么勾搭。因此,那些强硬派的高中违纪学生头头也不能不高看他一眼。

土器屋在班里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却是因为有雨村。土器屋时常背地里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讥笑雨村是“秀才”、“英才”,可一到雨村面前,他那洋洋自得的谲笑顿时就消敛了。

其实,土器屋不只认为雨村是秀才,甚至认为他是天才。在这个为了分数而拼命啃书本的班级里,只有雨村一个人一直是从容不迫悠闲自得的。他似乎对学校的学习和升学准备没有什么兴趣。但他并不象土器屋那样去干那些不象个高中生能做得出来的事。

雨村认真地博览群书,不过这些书和学习成绩、升学考试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在上英语和数学的时候,他还是满不在乎地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纯粹理性批判》。就这样他的成绩还是出类拔萃,因此,老师也不苛责他。

“你回到家里肯定也是形影不离地和教科书、参考书作伴吧?”有一次土器屋这样挖苦说。

“你愿意怎么想,就随便想好啦!”雨村说完,嘴角现出淡淡的微笑,不过,这是可怜土器屋这个歪才的一种讪笑,恰似对那种品行卑劣的人不屑一顾的笑。

从此以后,土器屋在雨村的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土器屋那么多的劣迹也引起了雨村的注意。作为一个人,土器屋的什么地方好象在腐烂,而那腐烂的地方却显示了他的吸引力。

哪儿腐烂了不清楚,反正什么地方确实在腐烂着。对于无处不健康的雨村来说,他闻到了那带着酸头的甜味。他感到自己的过于健康好象正是自己的不健康之所在。

就这样,他们彼此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是那种东西,使两人一直奇特而密切地接触着。

5

当天深夜,有一个单独登山者来到唐松岳小旅店。看来是个有相当经验的登山老手,好象是顶着雨从白马岳方面沿山脊走过来的。到小屋里的时候,他象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地坐在炉子旁,连打招呼的劲儿都没有了。

来客换了湿衣服,在店主人的提议下喝了热酱汤,好容易才暖和过来。

“您是从哪儿来的?”雨村问。

“从横滨。”

来客不加思索地回答。这是个目光极其冷漠,脸色非常难看的人。大概是个爱独来独往的怪家伙。他身边仿佛竖着一道不许任何人接近的墙。按照通常的习惯,在山里被人问到由哪儿来的时候,理应回答昨天住在何处或由什么地方进山的。

“不,我问您昨晚是住在哪儿的?”雨村苦笑着又问了一次。假如昨晚住在白马,那就应该在半道碰见那对伴侣。他再早点儿到就好了。

“昨晚是坐的夜车。”

“夜车?”

“对,夜车。今天一大早到了山麓,从枪温泉上岭,然后顺山脊来到这里。”

“今天早晨到的山麓?!”

雨村和土器屋不禁咋舌。他们俩花了两天走完的路程,他一天就跑到了。

“真厉害!而我们却费了两天时间。”

“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变天,本打算今天到五龙岳小旅店呢。”这人满不在乎地说。

由唐松岳小旅店到五龙岳还得三个小时。雨村用惊异的目光再次看看这个人,那强悍的体格真象是为了登山而生就的。

“那么说,您是经过枪温泉来的?”

“是的。”

“路上您没碰见一对青年伴侣吗?那姑娘长得挺好看的。”雨村赶紧问起藏在心怀的事。单行汉上来的路和那对伴侣下山的路是同一条。那一对到这时候还没来到小旅店,肯定是沿那条险路走下去了。

“一对伴侣?”

“是啊,那男的二十七、八岁,长着一副死板板、酸不溜的脸。”

雨村心想,正好象你似的。这话险些脱口而出。

“没碰到。”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6

“没碰见吗?!”雨村和土器屋同时惊疑地反问。

“不会吧!”土器屋接着忧心忡忡地说。

“没碰到就是没碰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见过。你们要以为我说谎,那可就没法子啦!”那汉子不由得语带愠怒。

“对不住!我们揣测他们一定是往那边去啦!”

“那一对是二位的同伴吗?”那汉子看雨村谦逊和蔼的样子,多少改变了态度。

“不,只是在道上碰见过,那姑娘很漂亮,所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不管怎么说,道上是一个人也没碰上。”那汉子带答不理地一口否定。他那副神情好象说,到山里来叫个女人迷住了真是荒谬绝伦。

“也许是那一对住进了枪温泉旅馆。”土器屋解脱般地小声跟雨村说。他们如果已经到了旅馆,自然在路上不会碰见的。

“我在枪温泉歇过一气儿,那里没有什么客人。旅馆的老头还嘟嘟哝哝地说,今年人世间的萧条风都刮到山里来了,真糟糕!”那汉子用从根本上打消土器屋设想的口气,加上这么一句。

“这么说,是出了什么岔头了?”雨村脸色陡变,对土器屋担心地说。

“出,出岔……”

土器屋也显然不安起来。如果那对伴侣去向不明,当前头一个原因,可以认为是由于他移动了路标的方向所造成的。

“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坏,中途折回去了。”土器屋当然不愿联想到那一对是由于他的胡闹而误入歧途的。

“那不可能。天气真正变坏是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他俩走得再慢,也应该到天狗头一带了呀!”雨村说。

“那么说,在不归崄的什么地方走不动啦?”土器屋说。

“这位不是说过了,一直到这儿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嘛!”

“能不能从别的道下山了呢?”

“那对伴侣出什么岔子了吗?”这个登山者好象才觉察到他们俩很不寻常的神态。

“不不,没什么。雨村,别提这些无聊的事了,让人过多地担心!”

土器屋忙拽拽雨村的袖子,把他拉进客房。盛夏季节,这儿每天超员,登山客象蒸饺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哪能住上现在这样宽绰的客房。

“喂,土器屋,那一对若遇难了,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遇难了呀!”土器屋有气无力地回答。

“平安无事当然好,不过那个单行汉在道上没看见他们,枪温泉又没客人,而他们又不可能返回白马岳,这样就只能认为是在天狗头大下坡认错了路,往黑部方面走下去了。”

“也许还有其他的下山路线呢。”

“地图和旅行指南没标明有别的路线。并且刚才听店主人好象是说,从白马到这儿,除往枪温泉而外,再没有下山的路。其他的抄道都是只有登山行家和当地人才敢走的险路。你想,那样的路,那一对能走过去吗?”

“……”

“看起来,他俩是在白马岳和唐松岳之间失踪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只能认为是迷了路往黑部方向拐过去了。”

“……”

“你到底把路标挪动了多少?”

“只挪了一点点,不骗你。如果因为这个迷了路,那就怪迷路人太差劲了。”

土器屋象一头被追捕得走投无路的猎物,在拚命寻找逃路似的辩解着。但可以感觉到,高中时代那种十足的痞子作风有所收敛,他已认识到自己所干的勾当有多么卑劣。这非同一般的胡闹,是个与性命攸关的恶行。土器屋过去的胡作非为,哪一次也没有这么严重。

“不过,果真遇难的话,就是由于你的胡闹,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为什么要这样责怪我呢?他们不能因为别的原因遇难吗?比如,男的失足落山,女的身体情况突然有变或让滚下来的石头砸了等等,山里不是处处都有危险吗?”

“话虽这样说,可路标为什么改变了方向?”

“你别总以为是由于我引起的。如果说路标指错了方向,最起码那个单行汉就应该提到啊!”

土器屋现出了一副找到了逃路的神气。他想,如果确因路标指着错误的方向,单行汉必能注意到。可这事压根儿没提。若是登山老手都没发觉,那一对伴侣即使迷了路也就难说是由于路标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果真如此,也就和自己无关了。

“不对,”雨村摇晃着脑袋冷冰冰地说,“他没发觉,不等于说路标指示的方向没问题。他是个登山老手,轻车熟路,不挨个儿看路标,也满有把握,再加上要赶路,很可能没瞧路标就走过来了。”

“你干嘛总想往我头上推哪!”土器屋有点恼怒了。

“不,我只是挂念着那一对伴侣的安全。关于路标的事,我们根本没问那个人,也许因为我们没问,他才没说。打听一下看看。”

“那,那算了吧!”土器屋猝然慌张起来。他暗自思忖:单行汉想起路标错了方向,再和那对男女去向不明联系起来的话,非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不可。

“这可是关系着两个人生命的大事啊!”

“雨村,我求求你!”

“求什么?”

“请你等到天亮好吗?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这种鬼天气,又这么晚了,是毫无办法的,等到天亮再想招儿总算可以吧。”

“那就为时已晚喽!”

“反正不能说一定遇了难!我们是否耽忧过度了?对!我想起来了,天狗头前边也有个山窝棚,这个事被我忘得死死的。假如那单行汉走过之后,那一对躲雨进了山窝棚的话,他们在路上没碰见也就没什么讲不通的啦!”

走投无路的猎物终于又找到了逃路。让他这一说,天狗头跟前,靠向白马岳那边真觉得象有个窝棚。临近不归崄的时候,由于精神过于紧张,没留神就马马虎虎地走过去了。从那个窝棚往白马岳方面去,大约走半个小时的地方,有个通向枪温泉去的下山岔路口。因此,单行汉从岔路口走上主脉山脊路之后,那对伴侣即使走过来,他们当然也是碰不上的。

那对伴侣说不定在那单行汉走过去之后,来到天狗头并宿在窝棚里了!也可能从岔路口下山了。

由白马岳到岔路口是一段时上时下坡度不大的山脊路。一般要走三个小时左右。从单行汉所走的路线看,若从山麓出发,途经枪温泉到岔路口,上下有一千几百公尺的高度差,得走五个小时以上。此外,还要加上坐公共汽车的时间。

不过,以那汉子的骠悍体格来讲,在那对伴侣走过山脊路到达岔路口之前,他有可能已经登上了一千多公尺的高山,踏上了主脉山脊路。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大吵大嚷,而事后又知悉那对伴侣平安无事的话,就未免太丢丑了。

“雨村,我恳求你!无论如何要等到天亮。”土器屋很敏感,他看清了雨村的踌躇,不失时机地紧忙说道。

7

这次低气压来得急,走得也快。由傍晚下到半夜的雨雪,还没等积成厚雪,低气压中心就移到东边去了。

天亮时,雨停雪止。一块块的云彩在迅速逐驰着,云隙里露出了太阳。现在移动性高气压的力量还不象秋末那样强大,所以没有刮强劲的季节风。

天气转晴,人的心情也随之亮堂起来。

“那一对一定下山了。”

土器屋仰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符合自己心愿地解释着。今天,他们预定顺着八方山脊路下山。单行汉说是要踏遍后立山整个山脊路,一大早就出发了。

“喂,你打算上哪儿?”土器屋看到从屋里出来的雨村正要奔昨天的来路往回走,慌慌张张地问了一句。

“往哪儿去还用说吗?”

“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找那对伴侣去吧!”

“那么说,你打算就这样下山吗?”雨村惊诧地说。

“可我们请的假已经到期啦!”

“这不是假不假的问题吧。反正你在你老子的公司,晚回去一大两天没啥关系。”

“真的,在这条路线上那一对是不会遇难的。”

“不愿意去,你就一个人先下山,我去找他们。”雨村坚定不移地说,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扭转不了他的意志。比谁都了解雨村性格的土器屋只好死了心。

“真没办法,我和你一块儿去!”

土器屋实在没话可说了。不管他怎么狡黠和懒惰,这件事毕竟是由他引起的,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让雨村一个人去办。

在雨村说来,说要自己一个人去查找,那是出于对土器屋的某种考虑。

昨天半夜在那对伴侣安危难卜的时候,若是执意恳求小旅店主人给以帮助,就会使土器屋陷入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总之,在他的胡闹的结果还不清楚的时候,雨村想单独秘密活动。

回去弄清那对伴侣确是平安无事,也就可以放心了。雨村在良心的驱使下开始了行动。

路比昨天来的时候难走多了。虽然还不是真正下雪的季节,薄雪却已覆盖了大地。处处是碎石块的山路已结了冰。山下还没大亮。长野方面安昙野①一带的地平线,茫茫一片云海,在那云天的尽头,刚刚染上微红。隐藏在云海下面的旭日喷薄欲出。

注:长野县一个地名。长野县在北阿尔卑斯山东侧。

山上寒气袭人。不了解山中冬季情况的这两个人,目睹一夜之间换上银装的群峰,既精神紧张又手足无措。他们一直是当作暮夏的山来攀登的。

气候骤变是土器屋踌躇不前的原因之一。然而,雨村却是默默不语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安昙野的天际,一轮红日跃上云海。弥漫黑部溪谷的浓雾和云团开始不安地滚动着,在华光喷射下呈现出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色。

黑魆魆的立山群峰宛如一艘废船,无精打采地漂浮在云海之上,在饱吸了晨光之后,就象刚启碇的巨舰,蓦地开始了乘风破浪的航程。眨眼间被纳入光的世界的崇山峻岭,使人产生了一种动感,在这由光明奉献出来的绚丽多姿、雄浑而又纤巧的大自然的盛宴面前,雨村却无暇欣赏,只顾向前走着。

路过不归岳第二峰与第一峰之间的不归崄隘路,远比昨天要吃力得多。

“不大离儿就行了吧?”

中途土器屋三番五次地跟雨村说。他或者认为,为弄清一无亲二无故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一对伴侣是否平安无事而冒风险,实在是不值得。

上午八点剐过,他们来到天狗头大下坡谷底。从这往上看,险恶得很。土器屋越看越怕,越想越烦,那峥嵘毕露的高大石崖,简直象一堵不可逾越的巨墙,耸立在眼前。

“我说,还爬上去吗?”土器屋哭咧咧地问。虽然明知已经到此,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上啊!”

雨村片刻不停地踏上了壁立般的上坡路。

到此为止,还没发现那对伴侣的踪迹。据內马岳旅店的人说,那一对是要去唐松岳的。

会不会半路改变了路线呢?如果是改变了路线,那又是在什么地方岔开的呢?雨村一直纳闷,他不能象土器屋那样盲目乐观。

登上天狗头大下坡已是上午十点。抢先到顶的雨村,目光冷峻地等着后上来的土器屋。土器屋不知不觉地远远落在后面。要到顶上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连腿都拉不开了。

雨村停立在路标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哎呀我的老天爷,走下去的地方再爬上来,可真费劲……”土器屋面红耳赤,汗流满面地叨咕着。

“土器屋!”雨村一声冷若冰霜的呼叫打断了土器屋的话,尔后手指路标说,“看看这个嘛!你这样那样找借口不愿回来,就是为的这个吧?!”

雨村指着的那块写着“不归崄、唐松岳方面”的指路板的箭头,明显地指着往富山方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