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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友成时常会有一种不祥之感,仿佛身处凶险之境,正遭受层层包围,而且形势似乎在日益恶化。自己越是急着要逃走,束缚在身的套环却在无形中越收越紧,宛如即将面临干涸之境的池中受困之鱼。
友成在建设省当小官吏的时候,被当时任建设省政务次官的贵法院一眼相中后成了其乘龙快婿,尔后伴随着贵法院势力的不断增大,友成也得以一步步爬上了权力的台阶。
进入政界之初,友成内心燃起了崇高而庄重的使命感。立志抛弃私心,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日本。
但是,真正踏入政坛之后,友成却早早地将使命感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身处政界这一百恶横行、污秽不堪的泥沼中,必须随波逐流,共同堕落,要不然的话,根本就无法生存下去。
在同样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基本准则的国会中,只有人数最多的团体才能控制政坛,倘若孤身一人的话,自然是一事无成。自古以来,权力这种东西都是最大政党方能掌控的。如果从民主的定义来看,或许有人会反驳称这是纯粹靠人数取胜的政治形态,但这偏偏正是民主政治的现状,谁都无法凭借一人之力扭转乾坤。
更进一步讲,假如无法加入最大政党——执政党的话,那么步入大臣高位的志向只会是空中楼阁,一辈子也实现不了。虽然从内心而言,友成是竭力主张进行革新的激进派人物,但自从他悟透上述道理后,便毫不犹豫地投靠了保守政权党派。最终在个人野心占据了绝对上风之际,友成选择放弃了当初的宏伟抱负,也正是从那时起,他便出卖了原本清白的灵魂。
不,确切地说,友成出卖自己灵魂的开端还得追溯到被贵法院相中赏识之际。当时,友成在毫无爱意可言的前提下,同他女儿结了婚。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友成可谓是费尽心机,甘愿出卖一切,这就好比是女子卖淫一般龌龊不堪。
当然,友成的“无私奉献”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如今,在贵法院的大力支持和庇护之下,他入主象征权力的内阁也已指日可待。
国会议员清一色都属享有特权的阶级集团。其中,左右国政的内阁大臣们则是特权者中的特权者。政坛中盛传这样一则笑话:原防卫厅长官伊藤宗一郎费尽心血挤进铃木内阁之后曾笑言,男人的夙愿自此终于得以实现。尽管这仅仅是一时之戏言,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政客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对于友成而言,好不容易爬到了今天这一步,早已欲罢不能、毫无退路了。其实,这也确切地反映了在政界中所有政客的内心世界,一入政坛往往身不由己,相互间的竞争只会是愈演愈烈。
成功入主内阁之后,下一个奋斗目标即是首相宝座。毕竟这是政府官员中的头把交椅,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对于政坛中的残酷争斗,友成曾以这样一条浅显的例子加以说明:男女性爱之际,男人射精一次产生的精子含量为一至六毫升,而一毫升含量中精子的个数更是多达六千万至一亿,可最终却只有一个精子能够与卵子配对组合。
拥有现今地位和声誉的友成就好比那惟一幸存下来的“精子”一般,过五关斩六将闯过来之际,身后却留下了“累累尸骨”!这些“英勇献身”的精子全是为友成铺路开道的,仅冲着一点,友成也根本不可能就此罢手。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这一步,已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前进的步伐,必要之时,友成将会采取一切手段清除障碍。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友成却总是觉得心里不够踏实,耳边似乎常常响起不和谐的警示声。
当晚,友成与建设省的官员们在赤坂的一家饭店内聚会之后,9点左右就回到了家。尽管先前喝了许多酒,但此刻友成却毫无醉意。今晚友成是被几个年轻官员以“学习会”的名义硬拉过去聚会的,因此他的心情并不怎么舒畅。
近来,友成时常在白天也会做这样一个怪异的噩梦,不知何时,背后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并逐渐向自己逼来。突然,背后被人猛地拍了一下,转身一看,两个目光锐利的男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大惊之下惨呼一声,随即发现自己竟已浑身冒汗地从噩梦中惊醒。
“哎呀,今晚你这么早就回来啦?”妻子一脸惊诧地迎出门来。同以往相比,一旦与同事聚会,友成极少会在这个时间段回家。
“今天感觉有点累。”友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起居室。从结婚之日起,友成的起居饮食,包括更衣在内,妻子叶子从不过问,向来都由一个名为杉的老妇人负责。
“今天,有两个不速之客来我们家了。”友成正换睡衣之际,一旁的妻子随口提醒道。
“不速之客?”妻子的话着实令友成吃了一惊,顿时,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再度涌上了心头。故作镇静之后,友成继续发问道:“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突然,妻子仿佛恶作剧似的故意收住了话头。
“到底谁来过了?”友成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警察!”
“警察?他们来干吗?”
“看把你给吓的!”
不经意间,友成才发觉自己失态了,竟连声音和脸色都走了样。
“真是不好意思。对了,警察干吗到咱们家来啊?”
“他们是来找我的。”
“警察找你有什么事?”友成焦急地催问道。对于妻子问啥答啥的个人作风,友成早已习以为常。结婚二十多年来,两人几乎没有一次酣畅淋漓地交谈过,夫妻生活可谓无聊郁闷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友成出于对仕途的考虑,一直以来只好默默地忍着,今后还得持之以恒地继续下去。
“竟然提了一些很奇怪的问题。他们问我是否认识银座某俱乐部的女招待。”
“女招待……难道……”无意之中,友成猛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哦?难道你认识?”
“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认识女招待?”友成急忙掩饰后接着道:“警察所说的女招待是指谁啊?”
“咱们不是开了家异乡客俱乐部吗?要是警察今天不提起的话,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我名义上是那儿的董事长,可你才是负责具体事务的啊。”妻子稍作停顿后,又继续说道:“警察说他们是来调查该女招待离奇死亡一事的。”
“那他们干吗找上你?”
“他们说想找俱乐部老板了解一些情况。”
“可你仅是名义上的俱乐部老板嘛。”
“他们还说日后想见见你。”
“多没礼貌的家伙!我怎么有空接待这种人呢?”
“你对我说可不管用。要是你觉得没必要见他们的话,那就算了。哦,对了,当时他们还提到了那个女招待的名字。”
“对,对,叫什么名字来着?”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怎么说我也是俱乐部管理层的,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吧?”
“哎呀,想不起来了。”
“真忘了?”
“哪能记得起来?对这种事,我压根儿就没兴趣!你要想知道的话,还不如直接去问刑警呢。反正,他们说过还会来的。“
“什么?他们说还要来?”
顿时,友成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此刻,友成方才意识到刑警来访的真实意图。或许他们十分清楚,如果首先提出见自己的话,必然会吃个闭门羹,而绕过自己先行找到妻子叶子,便可起到杀鸡骇猴的震慑效果。这已充分证明,警方已将自己列为了嫌疑对象。
如果自己一味地拒绝与警方碰面,必然更会增加他们的疑虑,好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引来欲盖弥彰的负面效应。
“那名女招待是叫细矢湘子吧?”一旁,那个名叫杉的老妇人一边将友成换下的西服挂上衣架,一边插话道。
“对,对,就叫这个名字。哎呀,你的记性可真好。”
“细矢湘子……”友成略带绝望地重复着。
“哎哟,你真认识她?”叶子不由得立即转向友成问道。
“根本不可能,我哪知道啊。这么说来,警察来的时候,你也一定在场啰?”说着,友成转向了老仆人。
结婚之前,友成就早已对叶子身旁的这名老妇人存有戒心了。虽说是仆人,其实老妇人的真实身份是叶子的奶妈。相对于自己的丈夫而言,叶子更相信她。平时,叶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和杉呆在一起,交往的时间之长远远超过了友成。哪怕友成深夜归来,妻子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惟独老妇人杉却总会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似乎在暗示她很清楚友成刚从女人处回来,所以友成向来十分讨厌她。
杉平时还服侍友成换穿衣服,但实际上,杉却扮演着检查友成衣物的角色。假如一旦在友成口袋中发现俱乐部或者酒店中的火柴,她便会紧急报告给叶子。从现实意义上来讲,友成根本谈不上是杉的主子,叶子才是其真正的主人。
幸运的是,杉年轻的时候曾患过鼻脓,嗅觉不怎么灵敏,所以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发现过友成衣服上留下的女人味。叶子则忙着照料女儿,对这种事自然也就马虎多了。
“他们说,只要你有空,无论安排在哪里见面都行。”叶子补充道。
“我哪有时间去见这些家伙!”友成虚张声势地大声回应道。
“不过,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啊。”叶子打了个哈欠,似乎已对此事失去了兴趣。
2
当晚,进了卧室后,友成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心绪也久久难以平静。
该来的终究会来,噩梦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但目前要说绝望的话还为时过早,友成自我安慰着。虽然警察是以他们夫妇作为异乡客经营者的名义来调查情况的,但聪明人一看便知,这仅是警方的幌子而已,真正的目的估计还是想借此声东击西,投石问路。这说明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还难以盖棺论定,他们要是来找我的话,我就索性装糊涂,来个一问三不知。如果他们问到津村贡一案,我也来个如法炮制。
有朝一日,警方真要查清了自己和湘子的关系,那可就麻烦大了。这种地下情人的关系一旦公之于世,也就意味着自己政治生命的彻底完结。不仅如此,贵法院还会丧失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任,失宠于贵法院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到时自己……
正独自沉思之际,友成突然想到了过去几个议员曾因作风问题阴沟翻船的事例。一直以来,议员的绯闻似乎总是会给人带来致命性打击。
一旦当上了大臣,就会有警部级的SP(警卫)全天候地跟随左右,而要摆脱SP匀出些独立的私生活时间,简直难于上青天。因此,这无疑让想当大臣而又想保留些私生活空间的议员十分头疼,往往感到左右为难。除此以外,税务署也经常曝光议员的私生活情况。比如,某议员偷偷将租借来的公寓开辟成自己秘密的竞选指挥所后,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管辖区内的税务署知道了。原因很简单,房东向税务署申报了出租房屋的相关情况。
好在给湘子买的公寓是挂在她自己名下的,而且过去自己总是晚上出入湘子的公寓,左邻右舍根本碰不到自己。就算碰上了,自己戴着帽子和眼镜的打扮,别人也无法看清面孔。
从这一角度来讲,警方根本就没证据判定自己同湘子有关系。所以只要自己稳住阵脚,从头到尾装傻,警方肯定也束手无策。另外,今后还得设法阻止警方接近妻子,免得节外生枝。
“哎呀,你还没睡着啊?”妻子在一旁的床上连翻了几下身子,显然她也还醒着。
“你不是也一样吗?”
“那两个刑警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叶子竟然饶有兴趣地提出了上述问题。
“他们不是说由于咱俩都是俱乐部经营者嘛。”
“你好像很少去异乡客的啊。”
“以前倒是去过几回,最近一段时间压根儿就没去。”
“是嘛。”
“政治家一般都很少去银座,在那儿露脸太招人眼了。”
“可杉告诉我说,你口袋里的火柴都是银座一带俱乐部的。”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臭老婆子!没想到故意在口袋里留下几根火柴居然真的起到了测试效果。瞬间,友成便有了对应之策。
“哎呀,我现在还没当上大臣嘛,哪能老是摆架子呢?如果人家连邀三次,我至少得去一次吧?当然,聚会的场所一般都是在银座一带啰。”
“既然这样,那你为何不去咱们自己开的异乡客呢?”
顿时,友成窘得无话可说了。
“莫非你真认识那个叫细矢湘子的女人?”叶子仿佛已起了疑心。
“哎哟,你在说啥呢?尽是些傻话!”情急之下,友成慌忙搪塞道。
“不认识就好,瞧你刚才那副急样,一本正经的。”
“哪有的事!”
“以后是该到异乡客俱乐部转转去,毕竟咱们是老板呀。”
“嗯,是该去看看。”
“白天刑警在我们家说细矢这个女的死得比较离奇,真不知她是怎么死的。”
“这种事情,你还是别去想为好。”
“据说根据警方的初步调查,她好像是被谋杀的。唉,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那倒也不一定是他杀,兴许是动机不明的自杀呢。”友成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擦了擦浑身上下冒出的冷汗。
3
“喂,鱼儿总算要上钩了吧?”菅原的口吻显得特别兴奋。
“我可没这么乐观哦。”芹泽略带惊讶地回应道。
“哈哈,看来首先从他夫人处下手的策略真管用,可能真是抓住友成的弱点了啊。”
“嗯。友成本人确实表示就他一人会见我俩,连秘书都不带。”
“等着瞧吧,有好戏看啦。”
今天早上早些时候,友成本人把电话打到了搜查本部,并指名要找菅原二人。友成在电话中表示,邀请他俩于今天下午2点去纽奥谷酒店5421号房间会面。友成这么快就有了反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正好验证了菅原战略的正确性。
二人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酒店,告诉总台他们的来意后,一名男性服务员迅速跑来给他们带路了。
5421号房间仅是半个套间,卧室内还带有一间小会客室。透过纱窗,东京宽阔的大街如大海般尽收眼底。会客室内,友成早已独自静候多时,秘书等人员一个不在。
毕竟是初次见面,双方一阵寒暄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尽管友成已52岁,但却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光润清洁的皮肤,外表看起来倒像40多岁。
宽宽的额头下,两道极富个性的浓眉,一对细长有神的双眸,紧闭的双唇上鼻梁略微有些前凸,悠然端坐于沙发上的友成俨然是一副相貌堂堂的大政治家形象。然而,菅原二人还是很快便看出了友成眼中的慌乱之色。
“您政务如此繁忙,还这么快就接受我们的见面请求,真是太感谢了。”一开场菅原就恭恭敬敬地表达了谢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内人告诉我时,倒是令我吃了一惊。”说着,友成点燃了一支烟,随即张口喷出一大口紫色烟雾,一下子挡住了脸部表情。
“大致情况我们已经跟您夫人谈过了。”
“干吗不直接来找我呢?那些事和我内人有何关系?她这个人根本就啥都不知道。”友成一脸不快地责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