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方总部来催促“鼠尾草”行动必须尽快执行,具体措施由塚本全权处理。塚本感到为难了。虽说是全权处理,但并没有想出一个更佳的方案来。行动是绝对不能留下人为犯罪痕迹的。雪崩行动已归失败,用安眠药的计谋看来引起他们的警觉了。那,还有什么最好的办法呢?一向精明能干的塚本也变得一筹莫展了。
坠落飞机百分之九十九的残骸已回收,剩下百分之一的碎片,已动员本队全部力量去搜寻。塚本跟日野商量,但日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心情变得格外焦躁。
“放把火烧它个精光,怎么样?”日野象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提出了这个狠毒的办法。
“放火,来一场火灾?”塚本的神情为之一动。
“是的,只要不留下什么麻烦就行。”日野的口气象是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可是,不把整个风巢烧光就毫无意义。”
“那自然。”
“怎么会没有后遗症?大得很哩!光是客店着火还说得过去,如果风巢全村都烧毁,当然会招来怀疑。而且,在这场火灾里没一个生还者的话,更会让人觉得奇怪。”
“这倒也是。”日野对自己提出的办法,也觉得太欠考虑了。
“然而,最令人头痛的就是那些客店的旅客。只要能先干掉他们,剩下那些连路也走不动的老家伙就好办啦。光放火烧客店这个主意倒也不赖!”塚本虽然否定了日野的方案,但似乎还不舍得放弃它。
“不行,这办法不能用。烧得一个人也不剩太露骨啦!”日野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完全放弃了这个主张。
“放火烧这个主意,也不见得一无可取之处。”塚本的口气分明还有点儿恋恋不舍。
“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嗯。原以为在这深山荒林里办法多的是,没想到竟会这么棘手。”
他们手中持有各式各样的杀人武器,要是能充分发挥的话,起码可以把一个中型城市全部毁灭。可是,眼下这些武器都没法动用。
“好臭哇。”塚本赶紧掩住鼻子。
总指挥部搭着帐篷,放到携带式火炉,这种火炉拆开之后,小到能放在手掌上,但取暖效果却异常地好。这炉子里的燃料看来已所剩无几。
“是不是再加点儿燃料?”
“真有点儿对不住在野外干活的兄弟呀。”
突击队员们正分散在雪地里,寻找飞机残骸的碎片,即使连最后的一小片也不能放过。要尽一切可能把那架破碎的飞机复原成跟原来接近的模样,这几乎是很难办到的事。而且,为了要在这山里抹去自卫队飞机失事的一切痕迹,就绝不能留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碎屑残片。因此,“鼠尾草”行动越花费工夫也就干得越漂亮。
被坠落的飞机折断或烧焦的树木,截去枝杈或从根部砍下烧掉;被削去表层的地面,用推土机运来新土铺好,上面再覆上新雪。这样,倘若要细细勘查,或许会发现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不知底细的人乍一看是不会看出什么破绽的。
“不,他们不会觉得冷的。”
“我是老了。”塚本瞅着行将熄火的炉子,自嘲般地嘟哝着。
觉得寒冷彻骨,兴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日野略带嘲弄地暗示自己。日野的主意是要做得赶尽杀绝。虽然是一手培养起来的忠实部下,塚本竟然也会觉得有点儿赶不上他了。特别是近来,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觉得衰弱了,这感觉尤为明显。
“就象这炉子一般,我一生中火势最旺的日子也将过完了……。”塚本慨然长叹。
火炉的燃料终于烧尽了,燃烧不充分发出的异臭在帐篷中迷漫。
“来人哪!”日野从帐篷口伸出头去喊。
这时,塚本忽然有了个好主意,兴许能行。
“风巢村用的什么燃料?你立刻让大屋去打听一下!”塚本又恢复了那副生来就毫无表情的严肃神态,对日野发出命令。
二
高户弥平从登山者口里听到,前面发生了雪崩,把通往风巢的路全封锁了,他只得重返山下。接连好几天气候恶劣,甚至连防雪的新山道遭到了大雪封锁,也没什么奇怪。有一封寄往风巢的信,这可是少有的新鲜事。不论是穷乡僻壤,还是海中孤岛,只要有邮件就得投送。这二十年来,就是弥平肩负着风巢地区的邮件投递。
风巢还在全盛时斯的当口,每天都有邮件。那时,他天天挎着邮袋跋涉在二十公里的山路上。有时候,他是幸福的天使;有时候,他成了报优的信差。但不管怎样,村里的孩子们总伫立在他上山的坡道边,等候他到来。有的来取定期出版的少年杂志,有的是在焦急地等待远方朋友的来信。即使无信可等的孩子也会盼着他的到来,弥平是通往外界的一扇窗。孩子们伴随着他走遍全村去送信,不时从他嘴里听到外部世界各种各样的新闻。
孩子们对远隔山峦那遥远城市的心憧憬,都是从弥平那儿得到的。也有人把要寄出的信件托给他。送完信,孩子们站在山脊上为他送行,眼望着他下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弥平的背影里寄托了他们无限宽广的梦想。弥平肩负着孩子们的梦,每天走在夕照下的山岭间通往世界的山道上渐渐远去。眼下,风巢村里再也见不到活泼可爱的孩子们的身影了。风巢村也随之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成了不见人烟的荒村。信件也稀少了。原来每天有邮件,渐渐三天一封,一星期一封,到后来,几个月也不见有一封信来。
弥平打从孩子们迁走之后,也提不起去风巢的劲头来。偶尔有去风巢的邮件,也净是官方的通知,或是毫无价值的广告宣传品。尽管毫无价值,也不能不送。眼下送信上山,再也见不到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喋喋不休地打听山下新闻的孩子们,也不再寄托着孩子们的梦想了。打从没了孩子,弥平突然觉得苍老了。以往,爬这二十来公里山路从不在话下,可眼下却觉得费劲极了。
“今年是最后一年送信了。”
弥平已开始考虑退职了。可是,自己一旦退职不干,有谁来顶替他去风巢呢?为了送一封广告宣传品(而且收信人并不等待着这么一封东西),要往返走上二十公里山路,无论怎么看,也太不值得了。
“如果自己退职了,风巢不真会变得与世隔绝了吗?”
“为了这十三位被亲属撇下的老人,我尽到了跟外界取得联系的一架通讯设备的责任。不管有没有信件,只要自己还留任一天,那么,这台通讯设备就会依然完好无损。”
为了这,还不能辞去眼下这个职务,弥平受这使命感的驱使,至今仍尽力尽责地干好这份差使。也许全仗了这个劲头,风巢村才又开始复苏了。那些奄奄待毙的老人,似乎又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希望。眼下,客店里又从东京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当管理人,能听到孩子的喧闹声,怕也为期不远了。
一到寒冬期,来风巢的邮件遽然绝迹。这一个月连一封广告宣传品也没有。没有可送的信件,也许会有寄出的信件,弥平想去取邮件,顺便瞧瞧山上的情况,正在这当口,来了一封寄往风巢的信。
收信人是见坊真纪子,发信人是见坊利也。信封上象是小学生的笔迹,写得歪歪斜斜。正想送上山去的当口,袭来全国性的恶劣天气,断绝了去风巢的交通。弥平瞅准天气稍见好转的时机,立即动身。踏着大雪到达离风巢还有二公里处,忽然闪出几名登山者来,说是前面的路被雪崩堵塞不能通行。还说雪面没有稳定,恐怕还会有第二回雪崩的危险,劝他别走近的好。
弥平见到这些已登上南阿尔卑斯山中心地带的行家里手,就顺从地听信他们的忠告,返身下山去了。虽然心里觉得快到风巢又折回去真有点儿冤,但总不能去冒雪崩的危险。看来客店管理人开筑这条能防大雪的新道在连续数日的鹅毛大雪下,也不管用了。人虽折了回去,但心里还牵挂着风巢。登山者目送着他下山,这视线仿佛刺得弥平的背上生疼。
“这些人在那儿打什么主意?”通往风巢的道已被大雪封锁了,除了下山已无路可登。这些人不立即下山,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干吗?抑或他们在下山途中遇上了雪崩,后队的人被困在山里了?还是他们打算等第二回雪崩的危险过去吗?弥平总觉得有点儿心神不定地走原路回去,一不留神跌进雪堆里,把墨镜震落在地上。他正俯身去拣,忽然发现了一桩怪事:雪地上分明见不到一个脚印,看来这伙人不是同自己一条道爬上山来的。可是,打从山下来那儿,只有这一条山道。
这么说,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往那儿上去非得经过风巢村才能登上驹岳和仙丈岳的山脊。他们是从南阿尔卑斯山的主峰上下来的,可到达这儿得跟山间的严寒搏斗啊。他们虽然身穿冬季的登山服,但没人手持登山镐,在树丛里隐约还见到象是有枪靠在树上。登山者一般是不带猎枪的,他们几乎看不见有什么行装,而且,戴着风雪镜的上额肤色竟那么白晳。
在山里遇到坏天气,不得不耽搁多日,由于透过云层的强烈紫外线和雪的反射光,会灼烧皮肤,尤其是冬季山里的日照跟夏季不同,会使皮肤很快变得黝黑。戴上风雪镜会使眼睛周围一圈仍保留着原来的肤色,就跟眼镜猴一模一样。刚才那些人虽也戴上风雪镜,可没一个人有这摸样,皮肤也完全没有晒黑,简直象今天刚进山,全那么白白净净的。
“对了,怎么连胡子都没有畦?”
弥平刚才心头的疙瘩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们因为一进山就遇到大风雪,全躲在帐篷里,所以没“晒黑”。然而,胡子总会长出来的呀!他们如同进山不久,刚长了一点儿胡子茬儿。但如果在山里呆了一阵子,绝不是这副摸样,全象山大王似的满脸胡子。不过,也许是打算下山才刮了脸,但也不会不约而同一起刮脸。长期往返在风巢一带,弥平熟知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的那些登山者的生活习惯。
南阿尔卑斯山的山岭险峻,地形复杂,除了近山脊外,全被浓密的森林覆盖,不象北尔卑斯山那么多姿多釆,却有一种宗教气氛般的肃穆寂静。为此,来这儿的登山者都有点儿朝圣者般的虔诚,简直看不到那种去北阿尔卑斯山观赏山景的旅游客,来这儿非得攀越北阿尔卑斯山或是别的什么山。要么是贪图清静,不怕山路曲折的登山者才会来此。
来南河尔卑斯的登山者,一个个象寄生蟹似的背着大背囊,象蚂蚁般执着又缓慢地一步步向上攀登。比起那些服饰时髦的去北阿尔卑斯山的人,穿着土气得多。正因为如此,才具有一个登山老手的风度。然而,他们并非是衣冠不整,如同旧时代的高中学生以那种敞衣破帽不修边幅来炫耀自己身份高雅,而南阿尔卑斯登山者的服装尽管土气陈旧,也正是为了显示他们是登山行家。
而且,当他们下山时,为了炫耀自己在山上同何等严酷的大自然作过斗争的姿态,更会突出那满是污垢的身子和破烂不堪的衣衫,这跟历经沙场的勇士以伤疤为荣的心理很相象。所以,在下山前,不会舍得刮掉脸上的胡子,甚至其中还有些人上山前就留起胡子。尤其在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的登山者里有这种赶浪潮的人。至少就弥平所知,没见过他们下山前就把胡子剃得精光。刚才邁到的那伙人个个下巴溜光,竟然他们也是从山上下来的!
“这些人可真有点儿怪。”
弥平心里这个疑团没法解开。于是,他又转身返了回去。那批登山者还泡在老地方,并没有去寻找掉队的伙伴。似乎那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那些人一见返回来的弥平,神态变得紧张起来。
“大爷,你忘了什么东西啦?”一个带队模样的人目光锐利地盯问。
“不,没忘什么。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刚过前面的半山腰,就发生了雪崩,再晚一点儿,就让雪埋了。”
“你说那山上是仙丈岳吗?”
“是的。”
“后面没有人了?”
“后面?没有。”
“这么说,你们连冰镐也不带,怎么爬山?”
“冰镐?”
“是的。这个季节不带冰镐,怎么能登上仙丈岳和驹岳?而且你们好象也没穿冰爪嘛。”弥平望着他们的脚。不穿冰爪怎么能从陡斜的冰坡上下来,又不象已经换了下去。
那个带队的显得十分狼狈地说:“那、那是让刚才的雪崩卷跑了。”
“全让雪崩卷跑了?”
“是的。幸亏这些冰镐当了我们的替身。”
弥平听了这番话,心中的疑云更深了。冰镐失落时,总是脚先踩跐,为了不失去平衡滑落下去,慌乱中把冰镐扎到雪面上才容易失手。这样,一旦冰镐脱手,人也难免遭殃。但是,他们竟然全把冰镐弄失了,人却安然无恙!再细细打量一下他们的脸,压根儿不象在山里呆了好几天的模样,最多不过一两天吧。偷偷地膘了一眼丛林,刚才见到好象有枪靠在树边,这会儿全没了。
“你去哪儿?”见弥平往山上走去,那个头儿吃惊地唤住他。
“到哪儿?去风巢呗。”
“雪崩把去风巢的道全封住啦。”
“那我去看看出事的地方,瞧瞧这雪崩有多大,也许能找到路。”
“太危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第二回呢。”
“那你们也别老在这呆着,还不赶紧下山!”
“我们把行李丢了,想等雪崩危险过去了去找回来。”
“行李?还有什么”
“冰镐,还有别的装备。”
“光是丢了东西,没把人搭进去,算你们运气。反正,我要去探探路。”
“你不能去!”
“我是本地人,这儿的地形比你们熟得多。”
“我是为你着想,当真很危险哪。”
“我是邮递信使,我不去瞧瞧出事地点就下山去,怎么跟等信的人交代?”
“你不信我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