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昭和四十X年1月2日午后1时,以北阿尔卑斯山S峰东壁为目标的积雪期登山运动开始了。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登山健将尾崎达彦和三泽良次郎两人,已经突破了第一岩峰。
早晨气温就高,令人感到就要变天的阴沉沉的天空,这时云雾弥漫,雪开始纷纷扬扬地飞落下来。
刚刚攀登上来的第一岩峰,现在也在浓雾的包围之中。
突破第二岩峰的时候,他们一面就着热水瓶中的红茶水冲吃了苏打饼干,一面探察了攀登道路前方的岩缝。气温的急骤下降,早就不允许沉下心来从从容容地吃午餐了。
起风了,雪密了,已经变成使人睁不开眼的暴风雪了。穿上防风外套也抵御不住的寒冷,像刀子一样地刺肌侵骨,气温已经降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
但是行程还未走到一半。上面是险峻的岩峰群,它们正露出狰狞的面目高高耸立着。
“怎么办?”第一号健将尾崎忽然现出怯懦的目光,连连看着三泽。
“攀登吧,即使是这样的天气,还是要坚持下去呀!”三泽是坚决果敢的。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就不知何时能再来攀登了。几乎全部牺牲了珍贵的休假和工资收入,才来到这北阿尔卑斯山有名的陡峭的S峰东壁,在攀登的中途,不能因这样的天气而败下阵去。
三泽的心中,被登山迷的热情和勃勃然的野心涨满着。坚决跑进这坏天气中来,就固执地不想放弃了。
尾崎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用这种姿态继续攀登,当山峦被完全埋进这坏天气当中的时候,在顶峰正下方就得披上甲,挂起悬垂带了。
如果攀上顶峰,他这方面就赢得了胜利;然而要是攀不上去呢?尾崎的身体,并非仅因寒冷而瑟瑟地颤抖起来。
但是,自己是和三泽一起代表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作为登山健将不能示弱,特别是在三泽面前……
“需要代替第一号的位置吗?”三泽像是看透了尾崎的内心,便这样问道。
“不,还可以。”继续当第一号,是因为还有竞争者的意识。
而且照现在气温下降的速度来看,还有稍稍再攀登一下的想法。
“走吧!”
“噢。”
两个人又一个劲儿地继续攀登。风雪越发逞狂肆暴起来,空中连绵不断地落着雪絮,仰面已经不能看见上空了。无雪期容易看见的岩台上的凹凹洼洼,已被积满的飞雪封住了路程。不得已只好抓住右上方沿壁的凸角才攀了上去。
由于没有抓头儿和立脚点,尾崎向岩壁上连续打进了壁钩。
当他们抓住那对之做了最坏估计的即将风化的岩石凹脚时,已经过了3点钟了。
“换换吧。”三泽强行代替了第一号的位置。攀登到这里的尾崎疲惫不堪,因而这次就率直地让出了。
三泽首先依靠壁钩,登上上方稍左的陡壁板岩的凹洼处,在摇摇晃晃的壁钩上,挂上双重皮蹬,越了过去。
到底是非常熟练的动作啊。接着,他在那有立脚点的垂直的岩壁上,一段段地打进壁钩,连续使用吊上的皮蹬,才踏踏实实地攀上了高度。
这时,暴风雪毫不留情地吹打着脸颊,就连在紧前方攀登的三泽的姿影也看不见了。
“坏东西!坏东西!”三泽一面和岩壁搏斗,一面顺嘴诅咒,把壁钩打进去,又继续那令人窒息的攀登。
“好,把登山组绳送上来!”就在这一瞬间,尾崎刚刚抛出登山组绳,唿喇一声,雪烟像瀑布一样地直落下来。尾崎愕然站稳脚跟,采取自保的姿势不久,三泽的身体就像雪块一样地坠下岩来。
糟了!这样想时已经晚了。耐不住可怕的冲击,尾崎攥着登山组绳,和三泽一起,连串地顺着急倾斜的雪壁直坠下去。
坠到60米处,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那是一块稍稍缓倾斜的雪地,看到三泽的身体还在20米远处的下方。
“三泽!”喊他也不回答。自己身体哆嗦着动弹不了,从旁袭来的风雪夺走了视野,雪杖在坠落的冲击下不知弹飞到哪里去了,装着食物和攀登用具的登山背囊也失踪了。
但是,幸运的是身体什么地方也没受伤,仅仅落岩无伤这一点,就可算是一个奇迹啦。
一面留神察看身边,一面下到三泽那边去。三泽的脚出血了,附近的雪地染成一片鲜红。
“不要紧吗?”
“喂!不要紧吗?!”
尾崎挨近去,数次摇晃三泽的身体,好容易才有了微弱的反应。
“啊,尾崎吗?大概是脚跌断了。”三泽苍白的脸扭曲着,颊部附近有擦伤,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能动吗?”
“动动看,请帮助一下吧!”
三泽扶着尾崎的肩慢慢站起来,忽然又紧紧皱起眉头!
“啊!疼、疼,怎么也不行呀!”
他喊出悲叫声。三泽雪杖的长柄折断了,突击登山背囊还背在背上。对薄情薄义的尾崎来说,比起三泽还活着这件事更令他高兴的,是登山背囊没有丢,那里面多少还剩有一些用具和食物呢。
三泽的伤大部分都像很重似的,在一切都像冻结的寒冷中,他的身体每稍动一下,都会痛得冒出一身急汗。
在那地方,无论如何也无法处理,只有稍微向下方移动了。岩壁倾斜度虽稍弱了些,但不知雪崩何时袭来,依然是个极其危险的场所。
背着三泽的尾崎离开雪地,依靠系在身上的登山组绳,以岩壁为支柱,循着绳索进行悬垂下降。接着,看见一棵正好合手的桦树,利用它再次下降,并装做听不见三泽悲叫的样子,落到下面40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可容两个人钻进去的岩坑。
尾崎用折断的雪杖把岩坑里的雪扒拉出去,就把这里当做宿营地了。往背后的岩壁上楔进壁钩,用登山的绳拴上人,就盖上小型轻便帐篷准备在这里过夜。
山,完全入夜了。两个人就像被挤垮了似的嚷叫着。
三泽的伤,是左脚关节复杂性骨折,另外右大腿又被雪杖的尖端刺伤,出了很多血,大腿的刺伤暂时用手巾捆缚着。
三泽背着的登山背囊里,装着苏打饼干、巧克力、干酪、麦芽糖、炼乳罐头。两个人节省着吃,恐怕也维持不了三天。
“疼吗?”尾崎问道,可三泽那苍白的脸上只有微微的颤抖。
第二天天气也没有转晴,岂止没有转晴,反而变得越发恶化了。因为收音机装在尾崎丢失的登山背囊里,所以不能听到气象预报。但东中国海产生的低气压,到达九州就分裂为两股,在日本本土猛烈地扩展开来,向东急进而去。
利用正月的连休,登山游客开始拥向北阿尔卑斯山。日本各地的山岳地带正裹埋在大暴风雪中,有大量游客遇难,这被称为日本山岳灾难史上空前的记录。
两个人都被困在暴风雪中。坏天气已经变成了两个凶暴无比的低气压炮弹,他们对此还毫无所知哩。
三泽由于求胜心切,不肯甘于攀登顶峰的那个最初的失败,而此刻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像虫子一样爬在高处的这两个抵抗坏天气的不驯的人,遇到的是山的狂怒、暴风雪、雪崩和低气压,凡是山中可以想象到的恶劣情况都同时发生了。这给了两个人以严重的打击。
第三天雪继续下着,大量的雪毫不留情地堆积起来的大坡度,受不住所负的重量,而到处发生了雪崩现象。
压住风雪声,像烈性火药爆炸似的新雪崩的巨响,在周围的山脊和岩沟里轰鸣着。与此相呼应,像开水沸腾似的,那是积雪持续流落的声响。
这时,在本土上对峙东进的低气压,下到东海面就合成一体,风势越发强大起来。被这引发的非常优势高气压,从中国大陆方面袭来,气压倾斜度很强。强烈的季节风,在这西高东低的气象陡坡中,以近似杀意的凶暴驰骋着。
位于北阿尔卑斯山北端的S峰山区,受季节风的正面洗礼,虽远离了低气压,但只要在高气压带来的季节风持续的条件下,坏天气多少天也会延续,雪越发会落下积厚起来。
三泽的身体也急剧恶化。手脚尖端的冻伤在发展,没有一点办法。尾崎自身的体力也在急剧地衰减下来。总之,雪不停,人就动弹不了。
“那时如果听我的话返回去就好了!”已被死神的手牢牢抓住、并且逐渐加强握力的现在,尾崎重新想起被逼入这绝境的起因来。
“无论怎么等待,山也不会逃走,这都是因为三泽那个家伙固执地想攀上顶峰,结果陷入雪境中一筹莫展了。”这样想着,对在这个境况中必须给以帮助才能保住生命的三泽,产生了忍受不住的憎恨。
原来,尾崎和三泽就不对劲儿。对于优越感过强,不论什么时候,不以自己为中心就不满足的三泽,没有比说他是顶讨厌的人最合适了。
但是,尾崎没有察觉到,这种嫌恶正是从自身性格和三泽酷似之处生发出来的。好像扩大自身最丑恶的部分卖弄给三泽看似的,这在三泽也是同样的。所以,两个人的互相排斥,不仅仅是因为有竞争者的意识。
为什么要把这两个互不对劲的人编成一组呢?那首先是因为他们有想拿下S峰东壁的从A开阔峭壁前进的路线,这在北阿尔卑斯山脉中也是有数的极险的峭壁之一。虽然不是初次攀登,但在积雪期仅靠二人小组短时日的猛进突击,也是首次的尝试。还因为在猛士如云的岩峰登高协会,超过他们之上的登山健将也没有了。
最初拿出这个方案的是三泽,并且期望尾崎做他的伙伴,这也是一种挑战。再加上彼此都找不到满意伙伴的理由,这也含有竞赛者们一对一作战的杀气腾腾的意图哩。
所以,尾崎感到天气坏而暗示后退的时候,三泽就主张前进,他也不得不跟上来。
现在回头看来,那还是因为有愚蠢的竞争心啊。但是,遇难以后,登山界会以“无谋登山“来问难了。在山上的时候,作为目的的山就在眼前,返回去着实是困难了。但对顶蜂的贪恋,对特意争取高度的执著,对伙伴显示的幼稚的虚荣心,这些和个人英雄主义相乘,结果是明知危险张着大嘴等候在那边,也还是向前,向前,继续迈开了自己的脚步。
责备无谋登山的宿将们自身,过去也一定会有一次两次这样的经验吧。
但是,只要得救了,怎么被议论都可以。如果得不到帮助的话,不是就这样死掉了吗!?这种不吉的预感,在尾崎的心中逐渐抬起头来。
他逐渐察觉到,这种低气压,决不仅是单纯的低气压啊。
“在这种坏天气里,救险队也来不了了,手头的食物也快吃完了,如果和三泽一起等待救险队,那确实就要死掉了。”不安的阴影迅速笼罩了尾崎。
肚子饿了,帐篷漏了,屁股濡得湿漉漉的,排泄物狼藉满地,.样子真狼狈啊。
“这样就只有冻死、饿死了。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碰碰运气看,早就应当做出还有雪崩危险的精神准备了。”
“但是三泽怎么办?那家伙一个人是绝对下不去的。”
“然而,连满足我自己活动的力气也残剩无几了。”
“扔下三泽不管吗?”
在不安增长的过程中,尾畤激动地自问自答。尾崎过去曾同友伴一起被风雪封困在枪峰的北镰山巅。陷入和自己现在同样境况中的友伴M,虽有自己单独逃出的余力,但却为朋友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现在回忆起这件壮烈的轶事来了。
“拼力奋斗靠命运,舍友于途难道也靠命运吗?”
尾崎忽然念叨起M濒死之际留下的遗言,不断地连连摇头。他为三泽牺牲自己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
——提起开始,三泽是坚决主张继续攀登的;如果那时按照我想的那样老老实实地退却下去,就不会陷到这样的惨境里来。那家伙也是自作自受啊——
尾崎终于决定抛掉三泽,只身逃出去了。从挣扎走到安全的山麓,到被救险队领回为止,如果三泽还活着,那对他们来说就还有援救的机会。
“但十有八九那个家伙是保不住了。”尾崎一面了解到这一点,一面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要走吗?”昏昏沉沉的三泽警惕地睁开眼,视力像是已经衰弱不堪了。
“可以吗?三泽!明天就领着救险队回来,你可不要离开这里呀!”
“也把我带上吧,一个人留下怎么也保不住啊!”三泽以细弱的声音说。
“不行!带上你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我一个人走还没有把握呢。等着吧,我一定回来。”
“不,请把我带上!你想自己一个人脱险吧?把我孤身一人抛在这严酷的地点,你想能活下去吗?”声音虽然细弱,但是三泽的话里,却蕴有一腔怒气。
“别说蠢话了。这样下去,两个人势必都得死掉。总之,这是为了活下去,不得已才采取的办法啊。”
“我讨厌那体面中听的话,你是想扔掉重伤的伙伴,单让自己逃出险地呀!不许你那样做,把我带上一起走!不然的话,死就死在一起!”三泽紧紧拖住了尾崎的腿。从衰弱的身体的什么地方剩有这样的力气?这简直是惊人的可怕的力气啊!
“喂,喂,你没听明白!放手,放下下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豁出一个人的命好啊!”
“畜生!到底还是那种打算呐!”尾崎不由自主地顺嘴道破了自己的本心,三泽没有被吓住,反而把手抱得更紧了。
“你要把手放开!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争论的工夫!”
首先,两个人在置身的岩坑里互相拉扯,这本身就是危险的。
但是,三泽完全听不进去。
生还的最后希望,只寄托在这里,三泽拼命地抱住不放。尾崎渐渐生气了。三泽觉得尾崎好像要把自己拖进死亡的深渊。
对方是这样的心绪,这边也兴起了那样的心绪。
尾崎用被三泽抱住不放的腿,果断地向三泽负伤的部位踢去。没想到会有反击袭来的三泽,感到非常疼痛,不由得放开了手。
“呆在这里不要动!”尾崎像抓住一句即兴台词似的,抛下最后的话语,离开了岩坑。
用深恶痛绝的目光送走尾崎的三泽,当尾崎的身影在远远的下方变小了以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而愕然失色了。
“尾崎!喂,尾崎!把食物少少分给我一点儿吧,拜托了!”尽管绝望地叫喊,可是尾崎绝对不会为应允分给食物再回到这里来。三泽痛苦地醒悟了。
“畜生!我如果能够幸存下来,绝对不能宽恕这个混帐东西!”三泽愤怒之余,从岩坑里爬出来,滚落到陡坡上,卡在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失去了生存下来的唯一的机会,他激起了深深的愤怒。
“对了,即使我死掉,也要准备能够告发这个畜生的条件,现在就记下这件事。”
三泽想到要写登山日记,但是,一直放进衣兜里的日记和铅笔,不知什么时候被尾崎窃去了。
“畜生!”三泽痛苦地呻吟着,这已经和杀人没有差别了。在暴风雪逞凶肆暴的垂直空间里,等待这被抛置的重伤之身的,确实是只有死亡而别无活路。在死之前,救险队赶来的可能性首先就没有了。
尾崎顺利地挣扎走到山麓,也没有正确告知抛置三泽的地点。
尾崎窃去登山日记,是企图彻底地把自己的“杀人行为”瞒起来。
“等到救险队好不容易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为不能说话的尸体了。”三泽认识到使尾崎彻底陷入完全犯罪罗网中的自己了。
向着被发现的自己的尸体,向着火化尸体的火焰,尾崎对于失去这无与伦比的登山友伴,也许还要洒落几点“值得称赞”的眼泪呢。
而且谁也都会相信这一点。虽说要死但还没有完全死去的自己,却早已没有死里逃生之术了。
近旁的冰沟里发生了新的雪崩,尾崎走去的下方空间也充塞着雪烟。他希望最好能埋进这雪崩中,对于现在的三泽,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二
数年之后。
由日本私营铁路界的大企业“京急”投资,在北阿尔卑斯山口、常年汇集着全国登山者的长野县O町市,兴建了日本最初的正式的山岳宾馆。
“京急”注意到全国400万到500万的登山者和大型旅游团体逐年豪华化的趋向,脱离了原先山间招待所的风味,建起了大城市那样的高级宾馆。
这个宾馆的第一代管理者,是京急总公司以才干闻名遐迩的年轻经理尾崎达彦。
以私营铁路的路线网为中心,建立了宾馆、游览中心和百货商店等多种经营的企业。综合开发沿线旅游业的“京急”,成了山岳游览的发祥者和进出北阿尔卑斯山的桥头堡。
助尾崎成为实业家一臂之力的,是靠着他作为东京岩峰登高协会有名的登山健将,而经常在登山界露面这一点,才被提拔起来的,
尽管如此,但年仅三十左右,就管理200个客室、300个服务员的大宾馆是有危险的。这种反对的意见也不是没有的。但初次经营山岳宾馆的“京急”,没有另外找到适当的人选。
大概就是因为“没有人材”这个理由,在“京急”联营企业中,才起用了这个最年轻的管理者。
果然,尾崎不负所望地大卖力气了。
某大企业周刊杂志社,几乎和尾崎就任管理职务的同时,就准备以“职员们是否需要热爱公司的精神”为题编辑一集特刊,请他撰写一篇评论。“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无意义的提问?那不是十分清楚的问题吗?好么!只要到公司来,职员们生活就能得到保证。因为,上学校要掏学费;做西服、吃食堂、住房子,都要花钱。可是进了公司,就教给你做事情,供给饮食,让住职工宿舍,而且按月发给工资。这样,还不爱公司那不是奇怪了吗?”他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向社会反问。
周刊杂志社的记者,只能点着头说声“诚然不错”,就告辞回去;可是内心里却感到尾畸好像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根据和出版社订立的合同前来采访的记者,对于尾崎那种像在封建时代为报皇恩而拼却自家性命于不顾的奉公精神,怎么也不能理解。
和世袭的主从关系不同,现代的劳资关系是一种以劳动力为对象的买卖合同关系。尽管生在这样的时代,可却有一步也未迈出“封建忠臣”思想圈子的工资收入者,这也是一桩奇事啊。
“这个家伙,可以成为别有风趣的特辑的内容呀!”记者高兴了。但在尾崎这方面,并不是因给工资才有那种“疑似爱社的精神”,而是恰像恋慕女人那样爱着公司的。
那也不是由于这次受到破例的提拔才产生的爱,而是从进公司的时候起,他就像“公司的养子”那样,竭尽自己的忠诚勤奋了。
“作为工资收入者,工作中不用说了。就是下班以后游逛的时候,在家中宽松愉快的时候,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以这种姿态面对公司。男子汉面对自己岗位的态度,不这样就不行!”这就是尾崎的“职员哲学”。
不以工作作为获取工资的手段,这的确是值得佩服的,然而这种姿态中,其实就含有旺盛的功名心。
尾崎从学生时代,就相信财富和权力总在现体制方面,站在反抗权力的反体制方面,归根到底,是没有战胜现体制的可能的。
浪费了许多青春精力,到头来得到的只能是螳臂挡车,受伤者还是螳螂自己。
一生仅有一度的青春,莫如为同化于现体制而尽力吧。做到同化的时候,现体制那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不也就成为自己的了么。
尾崎的爱公司精神,无私奉公的忠诚,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而且他的这种姿态,大概和这次提擢多半也是有紧密关系的。
就是登山,这初次的攀登和开拓新的攀登路线,都是为了借口兴趣而沽名钓誉的啊。
暂且不去评论尾崎这种功利主义的是非,但由于这次提拔,他的那种姿态,却在公司体制中,发挥了有效的作用。
尾崎因此情绪高涨,越发加强了对公司的忠实和勤劳。现在自己是一个独立掌权的人,怎么做也是没有关系的了。但是,不管愿意不愿意受他强制的那300名部下,却对他那种姿态不耐烦了。
尾崎作为管理者,是像下面所说的那样管理的:
首先,早8时集合上白班的人举行早会。这时,全员要对公司的根本方针,大声三唱“感谢、忠诚、服务”的誓语。
接着,向“京急”创始人的肖像行礼;向战时天皇陛下的“御影”奉献崇拜的忠诚。
还要确定“今天的口号”,那是尾崎考虑出来的一天的“勤务守则”,要求职员们在行动中坚决贯彻执行。
例如“微笑服务”啦,“确定责任”啦,以莫名其妙的词语解释莫名其妙的口号。
“我们是工人,干、干、拼命地干吧!”最后以这样的誓语结束早会。
绝对不许可不服从、不念诵者。
“既然已经进了公司,就有服从公司规矩的义务。对此厌恶者,随时都有被辞退的可能!”他这样喊叫着。
他所采取的这种受到全体服务员反对、终于不得不废止的制度,叫做“纯劳动体制”。
宾馆一天的工作时间是实际劳动8小时,休息1小时,以限制在9小时之内为原则。夜间服务和间歇服务,一切都以此为基础。
尾崎这种实际服务时间,是真正彻底的实际劳动时间。在这时间内,当然不允许闲谈和喝茶,就连上厕所也不包括在内。
但是,若说在8小时实际劳动时间内完全不上厕所是不可能的,尾崎为此规定入厕时间,男子为15分钟,女子为20分钟,把这加进实际服务时间内,又把劳动时间延长了。
他进一步实行的“计数经营”确实是可怕的。租出的房间要与客房总数相比,也就是在宾馆里把客人付钱居住的房间比例,叫做“客房占有率”。
100个房间中,租出去80%,客房占有率就为80%。
可是,尾崎不记入这80%,却用有20%的“腐败率”这个词语来表达。
就是说,宾馆的客房和电视、冰箱这类成型的商品不同,它今天租不出去,就不能再转到明天去租,今天租不出去的客房今天就永远租不出去了。蔬菜和肉类腐败了,还有转作肥料的废物价值,可租不出去的客房却连废物的价值也没有,那“腐败”是彻底的。
因为是这样一种观点,所以不采取普通旅馆那样的计算占有率的方式,而采取这种计算“腐败率”的方式,那是为了把服务员们要挟住。
为了实行效益管理的彻底化,他把公司内各部门尽可能地细加分类,使之成为“独立事业单位”,并赋予各自的劳动定额。
对营业额没有直接贡献的营业关系以外的人事、总务等一般管理部门,预先一一决定经费支出范围,超过范围的算亏欠,控制在范围以内的算盈余。
为把成绩搞上去而绞尽了脑汁,尾崎受到了服务员们一致的怨恨。
正当这时发生了一个事件。尾崎还是单身汉,作为男人结婚的年龄虽不算大,但在必须考虑结婚的时候,因为提拔到“要职”岗位上,就没有那个闲工夫了。
因为是独身,所以一天到晚呆在宾馆里。当了总管理人当然要住一个专用房间,而为了发扬他那素有的“忠臣风格”,那天他值着班在空房间里走来走去。
专用一个房间,必然要沾染上那房间使用者的气味和特点,这也就成了不能再向其他客人提供使用的理由。
那夜12时过后,尾崎退出了这个空房间。那时恰好进入北阿尔卑斯山的夏日游山旺季,为招待连日住宿的闭体,几天来几乎彻夜忙碌,连坚忍顽强的尾崎也感到疲乏了。
由于是山岳宾馆,不能仅以登山客人为留宿对象。为把房间占有率搞上去,也必须留宿那些游览的一般客人。而要做到不出空房间,就连那些不正派的结伴而来的男女们也要留住下来。
因为房间已经没有单人使用的了,他改用了一个双人使用的。冲过淋浴,就钻进床铺里去打算睡觉。
与感到疲倦的同时,也涌上来尽力忙碌了一天的充实感。粗粗看了看晚报,就去关枕边床头柜上的台灯。这时不料触到了一个东西,那上面是无气味的有粘着力的液体,滑溜溜地沾满了他的手掌,
突然跃起的尾崎,仔细观察床头柜上那带粘液的物体,从最初的呆然相视,终于在脸上现出来可怕的怒容。
用怒得发颤的手指拨动服务台电话的尾崎喊道:“今晚值班主任是谁?村越吗?马上到我这儿来!”
村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是从本系统的旅馆派来的,因为人很文弱,近40岁了,还只是一个客房主任,好久没有晋级了。他是一个从杂役熬出来的地地道道的旅馆服务员。
“经理,有什么事?”他对尾崎那不同寻常的表情很敏感,就提心吊胆地问道。
“不知是什么?看看这个!”尾崎指着床头柜上的东西反击似的说。村越开始觉得惊讶,看到这个东西,脸色吓得苍白。
“你一个一个地检查扫除后的房间了吗?”尾崎威势十足地越说越来劲儿了。
“是,是的。”
“那么,为什么把这个不洁的东西扔在这里呢?”村越被追问得言滞语塞,那个东西是个用过的避孕套。男人用完后把它扔到床头柜上了。
这个房间,是勤工俭学的女学生们打扫的,好像没有注意到床头柜上的东西。不幸的是,唯有这一天,村越对打扫完的房间没有进行检查,尾崎就在这时进到这里来了。
“如果我们看见还可以,如果客人住进来,可怎么办呀!哎,还像‘京急’直接经营的一流宾馆吗?”尾崎像抓住怎么也逃不脱的猎物一样地训斥村越。很快又从最初的发怒变成了虐待狂般的暗喜。
“对不起!”村越深深低下了头,此外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错误还不算完!”尾崎忽然咧开嘴唇暗自窃笑,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抓起来,向毫未提防的村越的脸上摔过去。
村越没有躲开,啪的一声摔在村越额头正中的胶套,就那么粘在那里。
狠狠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地忍受这侮辱,是现在村越的本分。
三
京急山岳宾馆的总经理尾崎达彦,因检查游山团体的导游工作,登上北阿尔卑斯山的H峰,超过预定的归期五天还没回来。宾馆向O町署打出报告是在9月末旬。
H峰是北阿尔卑斯山的主高峰。具有壮年型身姿的山体,受冰川期和常年风雪的严重侵蚀,形成了锯齿状的岩棱和异常陡峭的裸岩斜坡。这里是岩壁攀登的中心胜地。
山体巨大而险峻,但从山麓到进山,倒是比较容易的,设有登山路和山中招待所,登山路线一般从这里经过。因为妇女小孩都能容易地到达山顶,所以到了夏季,全国各地的登山游客纷至沓来。在北阿尔卑斯的山峰中,它以压倒的名气而夸耀于世。
在标高上,比第二位的南阿尔卑斯山仅低2米之差。在日本,人们都熟悉北阿尔卑斯山的风貌,同时,对登山爱好者来说,也是一个最高级的所在。
登上H峰五天未归,当然要做遇难的估计。
但是这季节大台风刚过,优势的移动性高气压非常突出,全国处于气候稳定的状态,不具备遇难的条件。而且尾崎现在也不会登得太高,他属于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登山健将集团,在那里也是个知名的登山家。
不能考虑他因检查登山团体的导游工作,登上气候正常的H峰而遇难的可能。然而,山,往往孕育着不能用“尘世”常识估计的那种突发性的危险。
尾崎虽有经验和技术,但也没有不卷进这危险漩涡中去的保证。
搜索请求报告,经过O町署,转到北阿尔卑斯山救险队和H峰常驻巡逻队去了。根据积年的经验,在H峰集中了一些登山运动员,设立了常驻巡逻队,担当遇难救险的任务。
巡逻队,以巡查部的队长为首,由6名警察组成,他们对H峰山域组织巡逻。
集中日本有名岩壁的H峰山域,造成遇难事故的原因,40%是岩壁滑落;其次是雪崩、疲劳后冻死、滚石以及在雪谷上滑跌。
从O町署接受任务的巡逻队立刻开始行动,搜索了山脊、豁谷、山涧、岩壁、雪谷,特别是对夏初到秋初事故集中的山脊棱线上的纵行路和岩壁,都细心地做了巡察。
可在这些地方,都没能发现尾畸达彦的踪迹。
目前的山,已过了夏季游山的高峰时期,在新雪飞落之前,恰恰处在“真空状态”。山间招待所大部分关了门,管理人下了山;开着的也不过是开店休业的样子。令人几乎不能相信那7月下旬到8月中旬的拥挤的人潮了。
就是这样,找到目击者也是困难的。
H峰最有名的路线是:沿着G谷前H峰的路线;紧挨着K谷冰坑的路线;越过主脉纵走路从邻峰Y峰南下的路线。
如果在这些路线上发生事故,就和季节没有关系了。因为那是登山运动员常去的路,马上就会了解清楚;而且这又是巡逻队搜索最周密的地方。在山域间散在的30多个山间招待所,也没有尾崎停留过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