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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津贞史到相武市出差,要亲自搞清为什么相武分公司突然对十四年前的绸缎庄杀人案发生了兴趣。他感到当时出于无奈硬封在忘却的厚盖之下的旧伤痕又开始疼痛。那个案子是野津在警署工作期间最大的污点。无论盖子有多厚,这种对不起自己良心的旧债,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十四年后的今天,假定相武市内正在发生的另一个案件同此案有关,也许能有个意外的机会还清这笔旧债。
对于野津来说,也并非心中完全无数。发案那天夜里两点钟左右,离发案现场两公里左右设在公路边上的一家昼夜营业的快餐馆——“里来玛”曾接待过三名怀疑是罪犯的人。他们在那儿挂过个电话。挂电话的是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左眼下有颗黑痣的人。由于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未听清谈了些什么。
打完电话之后三个人各要了一份儿咖哩面和啤酒。吃完就走了,而且去向不明。
对于专案组来说幸运的是当时市内通话采用申请方式。他们拿到查封许可证之后当天就向羽代电话局提出了交出快餐馆通话记录的要求。但是电话局则以私人通话受宪法保护和公众电气通信法中有关为用户保密的条文为借口拒绝交出。
刑事诉讼法第一百条规定:“对于被告人发出或发给被告人的邮件或者有关记录以及由处理通信事务的机构或个人保管或归其所有的有关文件、记录,警察有权查封或有权要求提供。”
但是羽代电话局却认为受宪法第二十一条第二项保护的通信秘密是基于第一项保护言论自由的绝对权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扣留和限制。对警方的要求表现出坚决不合作的态度。尽管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三条规定,当涉及公务秘密时有权拒绝查封,但羽代电信局却不利用这一条而直接抬出了宪法。
除此而外与宪法矛盾的规定还有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七条的第二项——“要求提供调查所需报告的权限。”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接到查封要求的机构和被要求协助的政府部门很少有人拒绝合作。
从法律学的角度来看,宪法第二十一条也是为了保护思想自由和表现自由的条款,其中就包含了通信保密在内。调查机关在搜查邮件或与电信有关的文件记录时一方面需要提交搜查批准证,另一方面还必须有对方的代表在场,因而也不能笼统地称之为侵犯了通信秘密。所以说这种调查虽然在字面上同宪法第二十一条抵触,但并不违背宪法的根本宗旨和目的。此外就说基本人权吧,根据宪法第十五条的规定也要受公共福利条件的限制。这个问题也可由一般解释和判例得到证实,因而调查是应该得到认可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警方并未与之争持不下,而是痛痛快快地撤了下来。野津愤慨地说这不明明有规定嘛,但上司却命令他后撤。
根据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法制局制定的关于电话探测的“法制局意见”,可解释为:“只有当犯罪分子正在利用电话进行胁迫时,电信电话总局可利用该设备探明打电话的地点并通报给调查当局。”在其余情况下,若打电话者不愿透露打电话的地点时,可列入通信秘密的范围。
具体到神原一案,打电话的地点已经清楚,只需要搞清接电话的地点,因而也不能列入侵犯通信秘密的范围。但是羽代电话局一口咬定:“公开对方的电话号码也同样是侵犯通信秘密。”
警察根据那三个人离开快餐馆之后就去向不明这一点,估计他们是打电话向朋友求援,很可能由他们的朋友用车把他们送到了市外。由于得不到电话局的协助,因而调查陷入了停顿状态。
所谓野津心中的底数,就是再去找当年在电话局负责管理通话记录的人。他当年办过这个案子,所以对那名负责人的姓名住址也都清楚。当时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估计现在该退休了。在职期间嘴巴封得很严的人一旦退休,而且事情经已过去了十几年,估计不至于仍象过去那样守口如瓶了吧。
公众电话通信法规定,工作人员在职期间掌握的秘密,退休之后仍有保密的义务。但是在职和退休,仅仅从心理上来说这种义务感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也许当年她是迫于上级的压力。
假如她已搬了家,只要托羽代署里过去的老同事帮助查找一下也能掌握她现在的住处。野津因为同一味追随大场的警署上司闹对立而离开了那儿,但是至今仍有他的朋友在警署工作,并非整个羽代署从上到下都变了质。
当年的负责人仍然住在老地方。她名叫户田增代,年纪已经相当不小,几乎成了个老太婆。十四年前以宪法作挡箭牌在警察面前寸步不让,勇敢地拒不交出通话记录的巾帼英雄的飒爽英姿,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她好象没有亲人,住在一间公寓里,靠养老金过着寂寞的晚年生活。户田增代一点也记不起野津了。这也难怪她,都十四年过去了,野津的样子也变化很大。
“喔,你就是当年的那位警察啊!”经过野津反复说明,她终于想起来了。她的牙齿已大部分脱落。
“当年多有失礼之处。我的样子变化很大吧。”也许是岁月的流逝使紧张的身心得到了放松之故吧,连讲话的语调也比当年随和多了。她好似为自己的老态感到自愧,慌杧用手捂住了脸,只有这个动作才显出了一点女性色彩。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件事啊?”开头的惊愕一过,她马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看样子她还以为野津仍在警察署工作。野津将错就错地开始提问。
“啊?你还在追查那个案子?”增代好似对警察的这种耐性深感吃惊。
“在搞清真相之前,我们自然要不断地追查。当年你处在那么个位置上,因立场不同未能协助我们,这也并不奇怪。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年,罪犯的法律追诉期也马上就要结束了。再说你现在已经退休,也不必再承担什么职业义务了。你看,如果你还有印象,能把那三个人的通话对象告诉我吗?”
野津目不转睛地盯着增代请求她。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见她老得简直象是换了个人时,曾担心她是否还记得此事,现在他已不再怀疑这一点了。
通话对象她一清二楚,而且以宪法为依据拒绝接受警方要求这件事肯定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对你的耐性我算是服了。算啦,告诉你吧。”增代在野津那箭一般的目光面前,似乎再也无法抵抗,慌忙低下头才松了口气。
“太好啦!你可答应我了!”野津迫不急待地朝她凑了过去。
“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听说专案组已经解散,侦察工作也停止了。”昔日的女英雄退休之后好似胆子也小了不少。
“还来得及。到追诉期到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当年的那份通话记录的内容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羽代局31支局的8345要32支局的4159。通话时间为三分钟之内。电话计费18元。”
“真是惊人的记忆力!”
“因为跟警察唇枪舌剑地斗了那么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你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什么人的吗?”。
本来只要有电话号码就可以查出来,但是假如户田增代就知道,那不就更省事了吗?
“32支局的4159号的安装户主是驾笼屋町的支仓明男。”
“支仓?”这名字听起来好熟悉。
“是中户帮的弟子。听说现在起山了,好象当了中户兴业公司的调查部部长。”
“对,中户帮的支仓,就是他!”野津的眼前豁然开朗。中户帮是以大场一成为靠山,在羽代市称霸一方的黑社会帮会组织。支仓是中户帮的大头目,多年来一直是帮主中户多一的得力助手,替他干尽了坏事。
“这伙罪犯原来和中户帮有关啊!”
“当年是不是受到了中户帮或者大场方面压力,不让你出示通话记录啊?”
“我跟上司商量此事怎么办。上司说对手是中户帮,怕他们今后找麻烦,就以通信保密为借口拒绝了吧。不过,有关记录内容事先已秘密通知过警署的领导,警察虽然表面上要求电话局协助,其实双方怎么说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成了把实际执行人蒙在鼓里,叫他们傻乎乎地好象拿到了上方宝剑似地带着查封批准证去找对方吗?”
“此事我也深感抱歉,但因为上司有指示,也没有别的法子。”
“简直是岂有此理!”
直到今天他才了解到事实真相,原来是一场双簧剧。可当时他并不了解这些内幕,还象个傻瓜似地认真钻研过本应是法学家研究的问题——关于宪法和刑事诉讼法的矛盾。
“太对不起警察先生了。到现在我也觉得干了件深感内疚的事情。如果当年不惧怕什么中户帮的报复,交出通话记录,也许罪犯早就被逮捕了。”
听她的口气似乎充满了对中户帮的怨恨。由于退休,她职业上的义务感应该比在职时淡薄多了,但是仅仅这一条原因也并不能增加她对中户帮的怨恨呀!
野津觉得她对中户帮说不定还有什么私怨。在羽代的市民之中本来就无人对中户帮抱有好感。
“自那件事之后,中户帮还找过你什么麻烦吗?”
“我妹妹叫中户帮杀害了!”户田增代好似要把多年埋在心头的积怨一吐为快地说道。
“什么?你妹子叫他们杀了?”
“我妹妹嫁给了中户帮的头头井崎照夫。想不到井崎又搞了别的女人,给她保了人身险之后就把她给害死了。”
“井崎照夫?这不就是在危澜潭翻车,夫妻二人只死了女的那个案子吗?”
野津想起来了。羽代市的北郊有个人造湖,名叫羽代湖。靠近湖北岸处有个被人称为危澜潭的深水区。此案的大概情况是夫妻二人乘车出去兜风,因操纵失误在危澜潭翻车,男方被救,女方却淹死了。
此案发生前不久,丈夫给妻子保了巨额人身险,结果被查明是为了获得保险金的伪装事故而遭到逮捕。此人就是中户帮的头目井崎照夫。发生这个案子时,野津已离开了警署。
“一点也不错。明美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提出要跟井崎结婚时,我曾极力劝阻,男方是在黑社会里混事的人,最好不要找他,可她就是不听。这不,到头来还是落了这么个下场。保险公司当时就很怀疑,经过调查才知道她是被杀害的。要不然怕是连个尸体也见不上呢。中户帮确实是一帮残无人道的家伙。他们简直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一群野兽!”户田越说越激动,声泪俱下地咒骂中户帮。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他也太对不起你妹子了。”对增代来说此事固然值得同情,但是假如没有这个案子也许她的嘴巴不会这么松。
“警察先生,杀害绸缎庄夫妻二人的罪犯肯定在中户帮里。希望你能尽早把他逮起来!”
增代抬起泪迹斑斑的双眼望着野津。野津根据户田增代的证词,发现了这伙罪犯(尚未最后证实)的线索。他们在犯罪之后曾给中户帮的支仓打过电话,如此可知他们同支仓肯定有某种关系。
假定阿曾原和浅川就是这伙罪犯的成员,那么他们同支仓之间的关系会是什么呢?阿曾原没有犯罪记录,但浅川却有。野津经过对他们两人经历的调查,发现了以下事实:从昭和三十七年起浅川和支仓曾在仙台监狱中一块儿呆了三年左右。
联系点原来在这儿!如果他们在狱中彼此认识并且熟悉了起来,那么他来羽代找过老的牢友并在这儿犯下了抢劫杀人罪的假设就能够成立。总而言之,他找到了浅川同羽代的关系。野津立即把这一新发现转告了宫地他们。
“阿曾原和浅川果然值得怀疑!”
“他们是十四年前的一伙抢劫杀人犯,要是知道我们已对此事有所觉察,肯定会疯狂地进攻咱们。”
“眼看追诉期就要到了,所以说现在已经到了能否逃脱法网的关键时刻。”
“你估计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把他们和羽代的案子联系起来考虑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吧。”
“要是叫他们知道了,可就麻烦啦!到时候恐怕咱们自己也非请个保镖不可了。”
四个人凑在一堆儿商量对策。总而言之,敌人和警察关系密切,如果在证据还不很充分的情况下就报告警察,搞不好就会被他们暗中了结。
他们现在的热情高得邪乎,他们决心查清袭击的背景,逮住十四年前的抢劫杀人犯。对于他们这些中老年后失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干上保镖这一行的人来说,这种热情显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它已完全超出了职业所要求的义务范畴。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森谷和典子的安全。由于对手是手拿凶器的穷凶极恶的敌人,要想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但是这四个对自己的力量缺乏自信的人却产生了一种高度负责的责任感,好似要想使老人和少女不受无法无天的暴徒侵袭就必须揭露敌人的真面目。
在过去的多半辈子之中他们还从未产生过这种着魔般的热情。他们无论干什么都干不好,只能半途而废。虽然他们也哀叹自己是世界上最不走运气的人,但仍然在人生这条大河之中随波逐流地混到了现在。
不过现在回顾起来,自己似乎把失败的原因统统归结到运气不佳上了。心想反正自己不走运,因而一开始就有些退让。好象早已准备了一条可埋怨运气的退路,缺乏那种与自己选择的职业同生死共命运的劲头。
他们虽然在与人生的奋斗之中一个失败接着又一个失败,但在这次同威胁生命的暴力作斗争的过程中却呈现出时来运转的好兆头。当然也有该失去的已全部失去,已不再害怕失去什么的破釜沉舟劲头在内。
3
森谷好似经过深思熟虑,下了最后决心似地对宫地说:“宫地先生,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您有什么事儿?”
“这事儿你听了也许会感到唐突,可我自己却是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才提出来的……”森谷话已开头,但好象仍然有些犹疑。
“你说吧。”
在宫地的催促之下他才说:“你想不想竞选市长?”
“市长?你是说我吗?”宫地并没有马上理解森谷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啊?”
“什么地方的市长?”
“当然是相武啊!”
“哪能呢!”宫地以为森谷在开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正考虑推举你竞选市长呢。”森谷的表情极为认真。
“我怎么当得了市长呢!”
当他听清了森谷的意思之后,惊得目瞪口呆。一个连市政府的清洁处都不收的人要竞选市长,这不等于是痴人说梦吗?
“哎,别说这种丧气话嘛。本市的人对于跟黑道帮会打得火热的阿曾原市政早就厌烦了。明年三月他就任期届满,但他现在正在争取第三次当选。假如无人出面竞选他就会自动当选。由于大家都害怕与浅川勾结在一起的阿曾原,所以恐怕不会有人出面参加竞选的。市民们虽然对阿曾原市政已经烦得要命,但要同他对抗时却又没有那个胆量。所以说只要你肯出面竞选,很有可能获得市民的支持。”
“森谷先生,请你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不错,市民们确实已经厌烦了阿曾原政权,但未必就可据此得出他们肯支持我这个一无地盘二无组织三无钱的外来户。最根本的一条是我本人对相武市的政权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