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异端的女王(2 / 2)

异端者 森村诚一 6828 字 10个月前

“夫人说,去年11月6日晚上,在新宿歌舞伎大街的小道里与新美良明接触之外,没有与他见过面吧。”那须确认道。

“是的。我的确说过。”

“但是,我们现在发现,夫人此后还和新美良明见过啊!”

“我是当事人,我说没有见过,你却说见过,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意思是说,夫人在说谎啊!”

“我没有说谎!”美奈子答道,她的眉毛一动也不动。

“就是这个香水盒……”

那须将香水盒放在美奈子的面前。美奈子将探寻的目光望着那须。

“这香水盒上沾有夫人的指纹。”

“我的指纹……”美奈子的脸色有些泛红。

“是的。的确是夫人的指纹。你与新美良明完全没有来往,但新美良明被害以后,尸体的身体底下却压着这个香水盒,上面沾着夫人的指纹啊!这作何解释?”

那须宁可说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对方。

“这不可能!”美奈子的口气非常自信。

“我们能够证明是夫人的指纹。”

“这不是我的香水盒。”

“不是你的香水盒,那么为什么上面会沾着你的指纹?”

“这会是我的香水盒吗?我的香水盒,我今天带来了!”

“带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香水盒在这里!”

美奈子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香水盒,与那须出示的香水盒一模一样。一瞬间,审讯室里鸦雀无声,静得如同在海底一样。

那须、牛尾、笠原都呆若木鸡。美奈子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将此当做一回事,因此他们都误解了此话的分量。

“这就是我的香水盒。我的香水在这世间独一无二。”

美奈子一副显耀的口气沾沾自喜道。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作出了对自己不利的重大供述。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香水盒是从新美良明的房间里带出来的吗?”

“是的。所以那不可能是我的香水盒。”

“你明白自己说话的含义吗?”

“我非常明白。”

“那么,按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去过新美良明的房间吧。”

“去过。”

“而且,你还带走了香水盒?”

“是的。就是这个香水盒啊!”

“那么,新美良明压在身体底下的香水盒,是谁的?”

“我不知道。此事与我无关啊!”

美奈子并没有想要改口的样子。笼罩着她全身的,是一种脱俗的倦怠感。她仿佛任凭着自己沉湎在无药可救的倦怠感里,并没有感觉到刚才的话已经自相矛盾。

“你为什么去新美良明的房间?”

“为了去取回这个香水盒。”

“你要取回的香水盒却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倘若新美良明没有死亡,就是说倘若香水盒没有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藏着,你就应该看得见。即便这香水盒不是你的,你也会将相似的香水盒取回来,但倘若发现拿错了香水盒,你就会将它送回去吧。你取走了那个香水盒,却将这个香水盒留下了。就是说,你是在新美良明死亡后来到他的房间里的。”那须确认道。

“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啊!”美奈子兴味索然地答道。

美奈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承认自己的犯罪,没有任何前兆,令警方大出意外。然而,她直言不讳地供认自己杀人,不是因为屈服于那须,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香水盒(香水)是这世间的惟一。

“你离开新美良明的房间之后,发现将香水盒忘在那里了。而且,你又返回去取。就是说,在新美良明被杀的那天夜里,你出入过他的住宅。你没有发现同样的香水盒有两个。因为里面装着同样处方的香水,所以你没有注意。你取回去的香水盒,虽然一样却实际上不是你的香水盒。你的香水盒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因此,你的指纹就沾在那个香水盒上了!”那须向她确认道。

“我的香水盒只有一个!”

美奈子没有理会那须的话,用平静的语气坚持道。

2

美奈子一边与那须对峙着,一边听着内心深处的“沙沙”声,白沙加快着速度飘落着。内心里的空洞渐渐地眼看就要被沙粒埋没了,然而沙粒越积越多,空洞却随着沙粒的堆积仿佛变得越来越大。

美奈子将新美当做难得的消遣题材豢养着,却不料引火上身,变得异常棘手。新美还说他亲眼看到杀害小川朝枝的凶手,并扬言自己做人不会好到为他人承担罪责等着警察来抓,在被警察抓获之前,他要狠狠地敲诈凶手。

美奈子尽管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哪些话,但对她来说,他的存在有着一种不祥的感觉,令人感到压抑。

慢慢地是该收场的时候了。美奈子以订婚为契机想要“修理”一下新美。

在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中,有一位父亲经营镀金工厂的同窗好友。美奈子从这位朋友那里弄来了氰酸化合物,心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还将氰酸化合物密封保存着。当时她只是对朋友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尽管活着却准备厌世时使用。

她在酒杯上涂着氰酸化合物斟上啤酒劝新美喝酒,不料新美仅一眨眼工夫就死了,死去时就连愣一愣的时间都来不及。她丝毫也没有杀了人的感觉。她干的,只是将啤酒斟在沾上白色粉末的酒杯里劝新美喝下。总之,只是劝他喝啤酒,与杀害妹妹时一样,那时妹妹乘坐在婴儿车里,她只是将婴儿车的刹车打开,然后轻轻地推一下。

她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有趣的消遣题材。

但是,结婚是更大的消遣,所以也是迫不得已的。离开新美的房间之后,她发现自己将香水盒忘记在新美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同样的香水盒竟然会有两个,而且新美拥有其中的一个。

美奈子冒着危险返回新美的房间取回的香水盒是新美的。在美奈子劝他喝下带毒的啤酒后,新美倒在席子上压在香水盒上。美奈子对此没有注意。也许是新美扭动着倒下时,身上的香水盒落在席子上了。美奈子离开了新美的房间后,再返回来取香水盒时,在席子上看到的,就是新美的香水盒。

警察将新美良明当做是杀害持田安子的凶手进行着追捕。美奈子从新美的房间里取回的香水盒,也许正是持田安子的遗物。杀害持田安子的,果然是新美。他也许是将她的遗物错当成打火机带走的。

“11月6日的夜里,你和新美在歌舞伎大街的小道上接触时,在干什么?”

那须的声音仿佛是从隔着透明薄膜的另一边传来的。

“只是消遣啊!”

“消遣?”

“正如你们怀疑的那样,我杀害了小川朝枝。不过,只有我的招供,什么证据也没有。以后我随时都能够推翻自己的供述。”

“你为什么要杀害她?”

“因为她穿着和我同样的衣服。”

“穿着同样的衣服?”

那须毫无表情,但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惊异。

“我所有的衣服,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穿着我的衣服啊!我不允许她穿。在西口的旅馆里,我与她迎面走过之后,便跟踪着她。我见她走进了新宿歌舞伎大街的情侣旅馆里。我将汽车停靠在附近的路上追进旅馆里,正好看见停在四楼的电梯下来。四楼只有402室有人住。我估计她住进了402室,于是我便去了那间房间。

我一敲房门,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房门。她好像刚洗完沐浴,听到我敲门,还以为是她那等得心焦的男伴。看到是我,她颇感惊讶,我对她说,我是在她以前借宿这间房间的人,有一件东西遗忘在房间里,希望她能让我在房间里找一下。她便让我进去了。我打开衣柜取出浴衣腰带,这时她已经坐下开始看着电视,我走到她的背后,猛然用腰带勒住她的脖子。接着,我将尸体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我在进出旅馆时都没有遇见过人。我回到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刚从小道上开出来时,就与新美碰了一下。”

“倘若穿着同样衣服的人该杀,那么一旦遇见使用同样香水的人,不就更该杀了?”

“没有人使用与我同样的香水!”

3

大矢美奈子的自供,超越了那须、牛尾和笠原的理解范围。假如杀人动机是因为对方身着同样的衣服,那么对身着成品衣服或看样定制衣服的人,该怎样处置?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家财万贯无所事事的人,难道真的会如此偏执,他人只屑有一件同样的东西都不能允许吗?

以前,曾有过一则伊丽莎白·泰勒和迪纳·洛洛弗里西达身着完全相同的服装在公开场合里不期而遇的轶闻。而且,她们碰巧不得不相邻而坐。两人面露微笑不断地掩饰着困惑和不悦,内心里却如坐针毡。但是,她们决不会去杀害对方。

因为倘若为那样的事去杀人,她们便会失去太多原本属于她们的东西。但是,假如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假如有人穿着一件她坚信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衣服,她们或许会希望那人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消失。在那种时候,杀意的对象不是人,而是衣服。

一个人一旦拥有一切,便如同什么也没有一样。然而,她尽管拥有了一切,但哪怕只是一件衣服,她也不想让给别人。空气,水,都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存在着。这样的人,此刻就坐在那须的面前。

这时,那须觉得大矢美奈子是一个异端者,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她的存在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她的价值观与那须、牛尾、笠原他们是不同的。对她来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呢?

大致可以认定,杀害持田安子的凶手是新美良明。但是,大矢美奈子倘若在新美良明之前遇见持田安子的话,凶手也许就是大矢美奈子。

4

大矢美奈子被警方逮捕的报道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上流社会的女名人。连续作案杀人,日本社会大为震惊,并对她的杀人动机视为奇谈。

美奈子则很淡然,仿佛自认这是她的命运。

“大矢美奈子这位女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位稀客吧。”

在新宿警署两个搜査本部和中野警署搜査本部的联合碰头会上,青柳唐突地说道。

“稀客?”牛尾揣测着他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说,她来自异端的世界,作为客人滞留在这个世界上吗?”笠原揣摩着青柳说话的含义。

“没错。自出生时起,她应有尽有,只要想要,她什么都能得到。对普通人来说有价值的、需要付出努力进行追求的东西,在她的眼里就如同空气和水一样能够取之不尽。就以空气和水来打比方吧,渐渐地不就像沙粒一样了?幸运的环境少有幸运的人。从小在富裕中生活,浸泡在蜜糖里长大,往往会使人丧失理想,丧失意志,丧失生活的目标,简直就象在做着一桩培养废人的实验。她也许从出生时就作为这样的人被另一个世界点中了。”

“一看见她,我才深切地感觉到作为生活艰难者的幸福啊。”牛尾悄然说道。

“现在,日本在世界上成为最富裕的国家,而且还在朝着富裕的方向发展着。尽管这种富裕是肤浅的,徒有虚表,但国民都浸泡在富裕之中。大矢美奈子也许是以身试法,在向我们敲响着警钟呢!”

“‘幸福’这个东西,倘若独自一人享有,便丝毫也体会不到幸福。惟独有人能够一起分享快乐,分享感动,分享美妙,才会让人感到幸福。”

青柳的目光眺望着远处。他离婚后一直独身生活。他深深地爱着妻子,但因为遭到妻子的背叛,他痛不欲生无意再婚。因此,青柳的话音里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感受。

“假如是大矢美奈子杀害了小川朝枝,那么那天夜里,新美良明出现在歌舞伎大街准是有什么事吧?”笠原提出质疑。

“新美良明准是在寻找能分享他幸福的人。”

“遇见美奈子,他们在分享着的,也许是不幸吧。”

“不!不是什么‘幸福’或‘不幸’吧。他们是在分享着的,是‘反常’。异端的人在那天夜里相互邂逅,双方都在对方的身上闻到了相同的体味。”

“相同的体味?女人倘若身上涂有相同的香水,也许会萌发杀人动机,但一对男女有着相同的体味,就成了共同点吧,两人便臭气相投了。”

刑警们闲谈着,心中颇感怃然,但他们还不知道,那天夜里,美奈子与新美良明带着同样的香水盒。而且,不用说刑警,就连美奈子都不知道,新美良明从持田安子的遗物中带走的香水盒,落在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被大矢隆一捡回,又放回到新美良明的被害现场。

牛尾说得很巧妙,所谓“同类的体味”,就是那天夜里美奈子与新美两人的身上都拥有着的香味,那才是真正的异端者的体味。

5

大矢隆一神情茫然地收听着有关妻子美奈子自供的报道。美奈子涂在身上的香水,是与大矢属于同一种类型者特有的香味。

大矢也不知道会有两个同样形状的香水盒。他倘若不将从小川朝枝被害现场捡回的香水盒扔在新美良明的被害现场,美奈子也许就不会被警方逮捕。

美奈子杀害新美离开新美的住宅以后,发现将香水盒丢落在那里,便冒着危险返回新美的房间取回香水盒,倘若大矢没有在现场扔下第二个他手中的香水盒,美奈子便理应能够找到压在新美身体底下的,属于她的香水盒。大矢将香水盒扔在醒目之处,一眼就能够看到,她毫不怀疑地认定是自己的东西便捡了回来。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这世上,竞然会有两个同样香味同样形状的香水盒,所以对香水盒内装着的香水减少,丝毫也没有感到怀疑。

大矢从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捡来的香水盒,是持田安子的。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送到新美良明被害现场的,不是美奈子。同时,小川朝枝也没有拿过持田安子的香水盒。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拿走的,当然是新美良明。就是说,新美良明也去过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

那天夜里,抢在大矢前面的客人有两位。不知道新美良明为什么去小川朝枝订好的旅馆房间。但是,新美良明去时,小川朝枝也许已经被杀。新美良明吃惊地逃离小川朝枝的房间时,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丢失了。

大矢觉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消遣题材。他颇感无奈。

受到固定性伴侣的冷遇,大矢才结识了小川朝枝。他为自己能够遇上难得的消遣题材而欣喜若狂。这样的感受只是一瞬间,小川朝枝随即便被美奈子抢先杀害了。

接着,大矢受到新美良明的恐吓,他将新美当做了消遣的题材。不料,这又被美奈子抢先了。而且,现在他还失去了美奈子。由于两起连续杀人事件,美奈子不可能轻易地得到逃脱,最坏的结果会被判死刑。美奈子也许是以死刑的形式,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她是异端的女王。而且,大矢就是被她身上的那股异端味所吸引着。他也是异端的王子。他不知道自己接着能够活到什么时候。他不得不一边寻找着消遣的题材,一边在人生的途中迷惘着。

拥有一切,就如同什么也没有一样。然而,大矢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失去的东西。空气与水无论失去多少,他都不会有任何痛痒的感觉。但是,美奈子不是空气和水。对他来说,美奈子只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同类。

从收听着美奈子自供的新闻时起,大矢就仿佛听到内心的深处传来白沙在“沙沙”地堆积着的声音。那些沙粒也许早就在他的胸膛里飘落着,只是因为供落的数量些微,他很少听到而已。在失去美奈子的空虚里,沙粒飘落的数量好像猛然增加了。

沙粒“沙沙”地填埋着胸膛里霍然打开的空洞。此后,大矢将终生倾听着沙粒的飘落声。美奈子兴许也在听着沙粒在大矢的胸膛里飘落的声音。

他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理想,也没有意志。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他自己想要努力争取的,也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他创造出来的。

然而,现在大矢想要美奈子。虽然是父母推荐的婚姻,但美奈子是他按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妻子。对他来说,任何消遣都不能超越美奈子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奈子是他惟一的配偶。

“美奈子,你快回来!”

大矢在失去妻子后颇显宽大的新居里喃喃地呼唤道。一个人生活,这所房子会显得太空矿。

“你不是也可以来我这里吗?”传来美奈子的声音。

“我怎么来?”

“你也杀人呀!和我一样,杀同样的数量,或者超过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