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IT MUSIC
2006年11月15日 星期三
<h3>一</h3>
那个姑娘一声尖叫,尽管只叫了一声,也已足矣。那对中年夫妇来到雷伯恩小巷尽头时,看到姑娘正跪在地上,以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不已。那位丈夫仔细查看了尸体好一会儿后,才试图遮住妻子的眼睛,殊不知她早已转过脸去了。他掏出手机报了警,10分钟后警车到了。这期间姑娘想先离开,但中年男子一边冷静地跟她解释,让她等会儿,一边轻抚她的肩膀。尽管夜间寒气逼人,妻子还是蹲坐在马路边。11月份的爱丁堡,虽说没冷到霜冻的程度,却也快了。国王马厩路不算很拥挤。因为有块“车辆禁行”的标志,从格拉斯广场到洛锡安路的大小车辆无法借道于此。晚上,这条路很冷清,只在一侧有一个多层停车场,另一侧是洛克城堡和公墓。街上的路灯很昏暗,行人不得不步步留心。这对中年夫妇是去圣卡斯伯特教堂唱赞美诗刚回来,此举是为了帮助市儿童医院募捐。妻子买了个冬青花环,现在就丢弃在那具尸体左侧的地上。她丈夫忍不住想:差一分钟,我们就听不到她的哭声了,而是正开车往家走;冬青花环可能正放在车里后座上;电台里则播放着古典音乐。
“我想回家。”那个姑娘一边抽泣,一边抱怨。她站在那里,膝盖都蹭破了。那男人觉得她的裙子太短了,她身上那件牛仔外套也不怎么御寒。她看上去很面熟,他曾这样想过,但只是脑子里一个念头,他想把自己身上的外套借给她穿,却没这么做,而是再次提醒她待在那里不要动。突然,一束蓝光照在他们脸上,警车到了,车灯闪烁着蓝色的光。
“他们来了。”中年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搂住姑娘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他注意到妻子正在看自己,就把手移开了。
巡逻车停下了,但是顶灯还亮着,引擎也嗡嗡地响着。从车里走出两名警官,穿着制服,没戴警帽,其中一人举着一把黑色手电筒。雷伯恩小巷坡很陡,车库上方有许多被改造的马厩,那些车库里曾安置过君王的马车和马匹。结冰后,这个地方非常危险。
“或许他滑了一跤,撞着自己的头了,”中年男子自告奋勇地说,“也可能他睡得不舒坦,或者之前吃太多了……”
“谢谢你,先生。”其中一名警官说,分明带着否定的意味。他同事打开手电筒后,那位中年男子才看到地上有血。死者身上、衣服上也都是血,脸和头发上也凝着血块。
“可能有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通,揍成了肉酱,”起先开口的警官这样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奶酪刨丝器上滑倒了,跌了好几跤。”
他那位年轻同事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刚才蹲下身子,想借手电筒的光看清楚尸体,但现在又站起身来。“这个冬青花环是谁的?”他问道。
“我妻子的。”中年男子说,后来他又纳闷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说是自己的。
“杰克·帕兰斯(Jack Palance)。”探长约翰·雷布思说。
“我一再跟你们说我不认识他。”
“电影巨星。”
“告诉我他拍过什么电影,一部就行。”
“《苏格兰人报》上登过他的讣告。”
“那你心里肯定有数。跟我说说他演过哪些影片。”探员西沃恩·克拉克下车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他在许多西部片里都演过反角。”雷布思执意说。
克拉克把自己的警察委任证拿给其中一名警官看,并从那名较年轻的警官手里接过手电筒。犯罪现场工作组成员正忙活着。巡逻警车蓝色的警灯一闪一闪,引得路人聚拢上来围观。雷布思和克拉克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加班到很晚,正推敲着一个理论,为一个没找到主嫌犯、悬而未决的案子发愁。这次紧急召集正好能趁机放松会儿,两人都很高兴。他们坐着雷布思那辆几近废掉的萨博900来到现场。现在,雷布思正从汽车后备厢里取聚乙烯套鞋和乳胶手套呢。他用力关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把后备厢的盖子关上。
“看来我得把这车卖了。”他咕哝着。
“才没人愿意买呢。”克拉克说着戴上手套,见雷布思不吭声了,又说,“我刚瞧见的那是登山靴吗?”
“跟这辆车差不多一样年久了。”雷布思说着走向那具尸体。两名侦探不再作声,开始仔细查看尸体和周围的环境。
“肯定是有人对他下毒手了。”雷布思终于冒出来一句话。他转身看着那名年轻警官,“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古德耶尔,长官……托德·古德耶尔。”
“托德?”
“我母亲的婚前姓,长官。”古德耶尔解释道。
“托德,你听说过杰克·帕兰斯这个人吗?”
“他不是演过《原野奇侠》吗?”
“你当警察真是可惜了。”
古德耶尔的同事暗自觉得好笑。“假如给小托德一个机会,他会逮住这个机会就对你狠狠拷问的,而不是拷问什么嫌犯。”
“此话怎讲?”克拉克问道。
那位警官冲着古德耶尔点点头。他至少比古德耶尔年长15岁,腰围也至少是他的三倍。“我可不是托德的对手,”他说,“他正努力往英国刑事调查局看齐呢。”
古德耶尔没理会他的话。他手里拿着笔记本。“要我们勘查细节取样吗?”他问道。雷布思朝人行道望了望,只见那对中年夫妇坐在路边,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旁边那个年轻小姑娘团着臂膀瑟缩着。离她不远处,一群旁观者又聚拢上来,完全不把警方之前的警告当回事儿。
“你现在最好先把那群人拦到一边去,”雷布思建议道,“这样我们才能保护现场。医生很快就到了。”
“他的脉搏早就不跳了,”古德耶尔说,“我检查过了。”
雷布思瞪了他一眼。
“早跟你说过他们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古德耶尔的搭档说完又咯咯笑了。
“你那样空手检查会把现场弄糟的。”克拉克跟那位年轻警官说,并给他看了自己戴的手套和脚上的鞋套。他有点尴尬。
“还得等法医来确认死亡呢,”雷布思补充道,“医生还没来,你可以先劝那群看客赶紧回家。”
“我们就是光荣的保镖。”两人离开的时候,年长的警官跟搭档说。
“所以说这是现场保护贵宾级待遇。”克拉克平静地说。她又把尸体检查了一遍,“他穿得很得体,不大可能是个流浪汉。”
“想看看他的身份证件吗?”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蹲伏在尸体旁边,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摁了摁他的裤兜和夹克兜。“里面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她说。
“连一丝同情都没有吗?”
她抬头看着雷布思,“你取走金表的时候,防护服落下来了吗?”
雷布思勉强说了声“哎哟”。他们经常在警局加班到很晚,而且再过10天雷布思就要退休了,因此希望这个案子不管怎样,都能早点收场。
“难道是抢劫不成,行凶杀人?”克拉克的一句话打破了当时的沉寂。
雷布思耸了耸肩,意思是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让克拉克拿手电筒再往下照照,照亮尸体:死者身穿黑色皮夹克,开领花衬衫,原本可能是蓝色的,褪色的牛仔裤上系着一条黑色皮带,脚穿一双黑色翻绒皮鞋。死者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估计有50出头。个头大约有1.8米。身上没戴任何首饰,也没戴手表。加上这次,雷布思30多年的从警生涯中验过的尸体可能有三四十具了。再过10天,这个可怜的死者就会让其他警官头疼了,现在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这几周以来,他能感觉到西沃恩·克拉克老是紧张不安的:她某些方面希望雷布思早点退休,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现在她正盯着雷布思看呢,好像已经猜出他在想什么了。于是,雷布思诡秘一笑。
“我还没死呢。”一辆现场勘查车缓缓停在路边时,他说了句。
最后,值班医生宣布确认死亡。犯罪现场操作人员把雷伯恩小巷头和巷尾处用带子封了起来,还安装了好多只灯,竖起一块薄板,这样路人除了对面的影子之外就看不到其他东西了。雷布思和克拉克也像操作人员一样,换上了一次性白色连帽工作服。摄影组也刚刚赶到现场,旁边停着运尸车。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好几大杯茶水,杯子里还冒着一股股热气。远处,汽车鸣着笛掉头走了,附近王子街上传来醉汉的叫喊声,教堂墓地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那个年轻姑娘和中年夫妇已经做过笔录了。雷布思正在快速浏览笔录,两边站着两位警官。现在他知道较为年长的警官名叫比尔·戴森。
“听说,”戴森说,“你终于要退休了。”
“下下周吧,”雷布思说,“你也快了。”
“还有7个多月吧。退休后就等着去开出租车啦。真不知道我走了托德该怎样办。”
“我会尽量不动声色。”古德耶尔慢吞吞地说。
“这方面你倒是很在行。”戴森说着,只见雷布思又开始浏览笔录了。发现尸体的那个姑娘名叫南希·西弗怀特,17岁,刚刚从朋友家出来,正准备回家。她那位朋友住在大斯图亚特街上,而南希住在布莱尔街上,离牛门街不远。她已经高中毕业了,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以后想上大学学习牙医助理专业。古德耶尔已经给她录过口供了。雷布思很满意:笔录的笔迹工整,内容详尽。但看到戴森的笔录时,他感觉自己犹如从希望走向了绝望——戴森的笔迹潦草,圈圈点点,乱七八糟。看来比尔·戴森警官迫不及待地想过完这7个多月。雷布思凭猜测,得知那对中年夫妇是罗杰·安德森和伊莉莎白·安德森,住在该市最南端的弗洛格斯顿大道西部。他们留了个电话号码,年龄和职业却不得而知。然而,雷布思还是勉强能认出“刚好路过”和“到此为止”这几个字。他把笔录本还回去,没做任何评论。之后还要给这三个人再录一次口供。雷布思看了看手表,在想病理医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他就这么等着,也没什么好干的。
“告诉他们可以走了。”
“那个姑娘情绪还是有些不稳定,”古德耶尔说,“我们是不是该把她送回家呢?”
雷布思点点头,转向戴森。“另外那两人怎么办呢?”
“他们的车就停在格拉斯广场。”
“是在夜间购物场所那里吗?”
戴森摇摇头,“圣卡斯伯特教堂里的人刚刚唱完赞美诗。”
“假如你能费点事把这些谈话细节都记下来的话,我刚才就没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了。”雷布思告诉他。说完,他盯着戴森看,感觉到戴森很想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呢?还好,身为老警察,戴森深知大声说这样的话不合适……等他想说时,却发现雷布思早就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雷布思走向犯罪现场车,克拉克正在那里问询另一团队领导呢。他叫托马斯·班克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泰姆”。他冲雷布思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雷布思会不会请他去参加退休座谈会。
“你怎么这么盼着我退休呢?”
“要是总部的人带着奖品和棒槌去参加座谈会的话,你不要觉得奇怪哦,”泰姆说,“谨慎为好。”他冲着克拉克眨巴眨巴眼睛。“西沃恩跟我说你想了个法子,专门把最后一天的班排到了星期六。你是不是想到时候我们都在家看电视,给你留个空独自去散步呢?”
“这只是个巧合,泰姆。”雷布思让他放心,“有茶吗?”
“你好像满不在乎的。”泰姆责怪他。
“半小时之前我还真不在乎。”
“你可没第二次机会了,约翰。”
“我刚刚在问,”克拉克插话了,“泰姆小组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我猜他肯定会让我们耐心等。”
“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泰姆肯定地说,看了看手机短信,“死者是在干草市场外面的酒馆被刺伤的。”他告诉他们。
“这一晚上真够忙的。”克拉克说。然后,她对雷布思说:“医生认为死者被他人用棍棒毒打一阵,甚至有可能是被活活打死的。他有把握地说验尸时肯定会发现死者遭钝器击打的痕迹。”
“我也同意他这个看法。”雷布思说。
“我也是。”泰姆补充道,用手指划过鼻梁。他转向雷布思:“你知道那名年轻警官是谁不?”他朝巡逻车的方向扬了扬头。只见托德·古德耶尔正扶着南希·西弗怀特上车呢。比尔·戴森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滴滴答答敲个不停。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雷布思承认道。
“不过你可能认识他爷爷……”泰姆说到这里再没往下说,而是等雷布思接他的话。很快,雷布思开口了。
“不会是哈里·古德耶尔吧?”
泰姆点点头,意思是正是此人。这时,克拉克问哈里·古德耶尔是谁。
“他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雷布思告诉她。
不过,她听了这话还是不明白。
<h3>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