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IT MUSIC
2006年11月20日 星期一
<h3>十一</h3>
西沃恩·克拉克早到了10分钟,却见古德耶尔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身穿制服,外面披着上周五晚上穿的那件短夹克,拉链一直拉到脖子那么高。
“怎么?怕别人看到你穿着制服吗?”克拉克问。
“哦,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确实知道。老早以前,她也一直穿着警服。可是,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很乐意去接受一份工作。她每每去参加晚会,别人一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总会有些不自在。约会也是如此。那些男士要么对她顿时没了兴趣,要么就是开太多玩笑:你打算把我拷在床柱上吗?先别急,看看我的警棍再说。不要担心邻居听见,长官,我尽量轻点声……
古德耶尔站起身来,问她想喝点什么。“他们去调查案子了。”她让他放心。她经常点卡布奇诺,酒保正给她调制呢,古德耶尔只需要付个钱,帮她端过来就好了。他们坐在靠近窗边桌子的凳子上。那是个地下室,因此他们只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人们的腿。从北海吹来零星的雨点,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古德耶尔问克拉克要不要加点糖。克拉克说不用了,并劝他不要那么紧张。
“你又不是找工作面试呢。”她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他略带紧张地笑了,露出一排稍微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耳朵也有些朝外长,眼睫毛很漂亮。他要了一杯经过过滤的咖啡,刚吃完羊角面包,盘子里剩了一些面包渣。“周末过得不错吧?”古德耶尔问。
“非常不错,”她纠正道,“希伯尼安以6∶1赢了比赛。哈茨则输给了兰杰斯——”
“你准是希伯尼安迷。”他缓缓点点头,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在现场看的吗?”
她摇摇头,“比赛是在马瑟韦尔举行的。我只能看电影自娱自乐。”
“《007:大战皇家赌场》吗?”
她摇摇头,“《无间道风云》。”之后,两人又都沉默了。突然,克拉克想到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不长时间。我早上醒来得早,于是想不如先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老实说,我当时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所以出发得比较早。我做事总是很谨慎。”
“那当然,古德耶尔。跟我谈谈你自己吧。”
“你想听哪些方面?”
“哪方面都行。”
“哦,我猜你肯定知道我爷爷是谁……”他抬起头望着她,只见她点点头。“大多数人好像都知道,不管他们会不会当着我的面讲。”
“他去世的时候你还小吧。”克拉克说。
“当时我才4岁。但是,就算他在世,一年大多数时间我也是见不到他的。我父母不愿带我去。”
“你是指带你去监狱吗?”这时古德耶尔点点头。
“我母亲当时精神有些崩溃……她一直都很容易激动。她父母都认为我父亲配不上她。因此,爷爷入狱之后,似乎这就成了证据。而且,我父亲总爱借酒消愁。”说到这里,他苦笑着说,“或许有些人一辈子单身反而会过得更幸福些。”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你了。”
“凡事自有天理。”
“这和你选择当警察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或许有一点关系吧——不过你不要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谢谢。就因为这个好多人见了我都要跟我讲一遍‘托德,你这是在赎罪。’或者‘你是在让大伙明白并不是所有古德耶尔家族的人都是一路货。’”
“惰性思维吗?”克拉克猜测道。
“你呢,克拉克探员,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克拉克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跟他说实话,“我想是因为我对父母的叛逆思想所致。他俩都是20世纪60年代典型的自由左翼分子。”
“难道叛逆的唯一方式就是加入政府组织吗?”古德耶尔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倒也没错,”克拉克认同道,然后端起杯子举到嘴边,“你兄弟是怎么看这一切的呢?”
“你也知道他有好几次惹上麻烦了吗?”
“我们记录里有他的名字。”克拉克承认。
“你一直在审问我吗?”不过克拉克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他,”古德耶尔顿了一下,“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见过——他之前住过院,当时我去看望过他。”
“不严重吧?”
“有一次他在酒吧和别人争吵起来了,真蠢。不过索尔就是这样。”
“他比你年长还是年轻呢?”
“比我大2岁。你肯定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这些事——小时候,邻居们总说我看着比他成熟多了。他们的意思是我很有礼貌,而且我以前经常帮家里买东西什么的……”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陶醉在过去,然后又回过神来,他说,“雷布思探长和卡弗蒂老大有过一段历史,对吧?”
克拉克一听他转移话题了,不免吃了一惊。“这得看你指的是哪方面了。”她很谨慎。
“只不过是从警局听来的小道消息。他俩本来关系很亲密。”
“他俩都很讨厌对方。”克拉克听到自己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有时很纳闷他俩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最近几周来她总是想着这件事。“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我觉得最开始是卡弗蒂劝说索尔做毒品买卖的。”
“是你这么认为,还是你真的知道?”
“他从来都不承认。”
“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呢?”
“警察就不能有预感吗?”
克拉克笑了,又想起了雷布思,“这个我不赞成。”
“可这也阻止不了我们有预感啊。”他看了看自己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咖啡,“你让我对雷布思探长大加放心,我很高兴。我提到卡弗蒂时,你好像也没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就像你所说的,我之前做过一些调查。”
他笑了笑,点点头,然后问她想不想再来一杯。
“一杯足够了。”克拉克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很快就有了主意,“你是在托菲肯上班,对吧?”
“对的。”
“你可以跟他们请一上午假吗?”古德耶尔一听这话就像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一样,顿时笑逐颜开。“我这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克拉克继续说,“告诉他们我要借调你几个小时。”她冲他摇摇手指。“记住,就几个小时。我得看看咱俩能配合好不。”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托德·古德耶尔说。
“你上周五也是这么说的——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克拉克在想,我这起案子,我的团队……她从现在起开始组建团队了。或许正是他那股赤诚,让她想起了自己刚当警察时也是如此。或者她是想把这个小伙子从他那趋炎附势的搭档那里挽救出来。还有,如今正逢雷布思退休的节骨眼上,和其他同事多沟通沟通,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件好事……
我到底是自私还是善意呢?她问自己。
有没有可能二者皆有呢?
罗杰·安德森看到门口停着那辆车后,马上在车道上逆转了。电动门,一摁按钮就会自动打开。可是,前面有辆萨博汽车,挡着不让他出去。
“谁这么缺心眼,不替别人想想……”他正纳闷到底是哪个邻居干的好事。沿着车道再过两所房子就是阿奇博尔德那家人。他们家好像总有工人在干活,或者有客人来。马路对面格雷森一家有几个儿子正值学校放假,在家过寒假呢。还有一些冷不防的电话推销,甚至有些人还将传单或卡片什么的塞进门缝里……安德森摁了摁汽车喇叭。妻子听到后,来到餐厅窗边。难道那辆萨博车客座上有人吗?不……那人坐在驾驶席上!安德森又摁了好几声喇叭,然后卸下安全带,从车里出来,气势汹汹朝着那辆讨厌的车走去。只见司机那一侧的窗户缓缓摇下来,有个人正盯着他看。
“哦,是你啊。”是昨晚来过的其中一位侦探……督察什么的。
“雷布思探长。”雷布思提醒这位银行家,“安德森先生,早上好啊。”
“听我说,探长。我确实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去你们局里的……”
“先生,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不过,我不是为那件事来找你的。”
“哦?”
“上周五我们离开你家后,去找另外一位目击证人了解情况了——西弗怀特小姐。”
“哦,是吗?”
“她告诉我们说你之前找过她。”
“没错。”安德森回头看了看,似乎是在看妻子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先生,你为什么去找她?”
“只是想确定一下她不会有什么事……哦,她当时真是吓得够呛,对吧?”
“先生,你去找她又让她吓了一跳呢。”
安德森一听,脸唰地红了,“我只是去她那边——”
“你已经说过了,”雷布思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的。电话簿里又没她的信息。”
“有位长官告我的。”
“克拉克探员吗?”雷布思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安德森摇摇头。
“就是我们做笔录那会儿,确切地说是做完笔录之后。你知道,当时是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的。那位长官碰巧提到了她的名字和布莱尔街。”
“于是你就在布莱尔街到处找写着她名字的门吗?”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
“这么说,你肯定把这些都告诉你太太了吧?”
“听我说……”
但是,雷布思怒了,“我们局里见吧……别忘了叫上你那位贤惠的太太。”
车窗还开着,雷布思就驱车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关上车窗玻璃。他知道大清早去市里的车肯定开得很慢。昨晚他只喝了三品脱酒,可现在头却还是重重的。周六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看到一则讣告后很伤感——足球运动员费伦茨·普斯卡什去世了。欧洲冠军杯决赛在汉普顿公园球场举行那会儿雷布思才十几岁。当时皇家马德里队对决法兰克福队,以7∶3赢了法兰克福。那次的比赛精彩极了,普斯卡什是最佳球员之一。雷布思小时候在地图册里找到了这位明星球员的家乡匈牙利,于是很向往那个地方。
不久前是杰克·帕兰斯去世了,如今又是普斯卡什。这就是英雄人物的命运。
因此,他周六晚上在牛津酒吧借酒消愁,第二天早上把所有的谈话都抛之脑后了。周日他洗衣服,逛超市,听说俄国一位名叫利特维年科的记者在伦敦被捕了。这个消息让雷布思一夜没睡,坐在椅子上,开大电视音量。盖茨和库尔特曾就监狱保护伞开过玩笑,如今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据说有一家寿司餐馆里的食物被下毒了,罪魁祸首是俄国黑手党。利特维年科住院了,并由保镖守着。雷布思决定不给西沃恩打电话了,毕竟这只是个巧合。他心里有些局促不安,每天早上醒来都恐惧不已。这是他在任的最后一个周末了,已经到最后一周了。西沃恩周五晚上的选择没错。当时她说麦克雷想让自己接手这个案子时,她感觉很不自在。
“这个道理我明白。”雷布思只是这样说,喝了几口酒。他觉得自己知道麦克雷在想什么。事情本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西沃恩说当时麦克雷这样说。但是,雷布思在离任之前这个案子肯定了结不了。之后,别人就会劝说西沃恩,让她也相信这个案子只不过是抢劫失控。
“这个道理我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绕小道行驶。10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格菲尔德广场警局,没看到西沃恩的车在那里。上楼后,他发现哈维斯和蒂贝特坐在一张桌子前,盯着哑巴似的电话。
“怎么都闷闷不乐的?”雷布思问。
“至今只接到11个电话,”哈维斯说着,敲敲她面前的那个笔记本,“案发当晚,有名司机9:15离开了停车场,所以没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只是想和我们聊天。”她抬头看了一眼雷布思,“他说自己喜欢爬山,慢跑。不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不。”她发觉蒂贝特在旁边咧嘴笑呢,懒得理他,就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他和菲尔聊了半个小时电话。”蒂贝特哼了一声说。
“还联系到谁了?”雷布思问。
“有几个匿名来电人,还有一些搞恶作剧的,”哈维斯说,“还有一个人我们正等着他回电话呢。他提到有个女的在街上瞎逛,可还没等我问到细节就断线了。”
“或许他看到的是南希·西弗怀特。”雷布思提醒他们要小心。不过,他想不明白南希在街上“瞎逛”什么。“我这里有个任务需要你俩合作一下。”他说着,拿起哈维斯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南希“朋友”吉尔·摩根的详细情况。“去核实一下这个人的情况。西弗怀特说她当晚是从大斯图亚特街往家走。假如真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那里的话,盘问盘问具体情况。”
哈维斯盯着那页纸,“你觉得她在说谎吗?”
“看样子她是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了。不过,她可能已经事先跟这位朋友打过招呼了。”
“假如有人糊弄我的话,我一般都能感觉得到。”蒂贝特说。
“那是因为你是名好警察,科林。”雷布思告诉他。蒂贝特一听挺了挺胸脯,惹得哈维斯大笑不已。
“刚刚人家就糊弄你呢。”她告诉搭档。然后,她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蒂贝特满脸羞愧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停下了。
“你留在这里听电话没问题吧?”他问雷布思。
“要是电话响了,我就接起它……然后再放回原位不就行了吗?”
蒂贝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怒容。这时哈维斯转身一把拽住他。“顺便说一句啊,”她告诉雷布思,“你要是无聊了,可以看看电视——我们手头有西沃恩要找的那个录像带。”
雷布思注意到那个录像带就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问答时间”字样。
“你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线索。”蒂贝特临走时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哈维斯没吭气。雷布思有点感动。
“科林,你还不够成熟。”他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拿起那盘带子。
<h3>十二</h3>
查尔斯·里奥丹当时没在录音室。接待员说他一上午都会在家待着。他们问他的地址时,接待员给了一个他在约帕的住址。开车去那里需要15分钟,路上能看到福斯湾平静的蔚蓝色水面。半路上,古德耶尔敲了敲车子侧窗。
“那里养着许多小猫小狗,”他说,“我去过一次,本来想领养只宠物,结果却挑不出哪只好……当时我就暗自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克拉克说,“我觉得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他一听这话大笑起来,“你有男朋友吗?”
“以前有过一两个。”
他又大笑起来,“我是问你现在有没。”
克拉克这下不看路了,而是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托德,你真让人伤脑筋。”
“我只不过紧张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这么多问题呢?”
“不,没有。我只是……哦,我只是感兴趣才问你。”
“对我感兴趣?”
“对所有人都感兴趣。”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有一定原因的。假如你不问问题的话,就永远都不得而知。”
“而你所谓的‘原因’就是探听我的情感生活吗?”
他稍稍咳嗽了一下,脸变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在咖啡馆谈到了上帝的宗旨——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宗教信仰吗?”
“哦,事实上我确实信仰宗教。这有什么错吗?”
“没错。雷布思探长过去也信这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
“过去?”
“他以前经常去教堂……”她思索了片刻,“事实上,他去过十几个教堂,每周去的都不是同一家。”
“他是在寻找自己找不到的东西。”古德耶尔猜想道。
“他要是知道我告诉你这个,肯定会对我不客气的。”克拉克提醒他。
“克拉克探员,你不信仰宗教吧?”
“天哪,我不,”她笑着说,“宗教对我而言太难了。”
“你真这么想吗?”
“想想我们每天面对的事情……有人一变坏,就开始伤害自己和他人。”她瞄了他一眼,“难道上帝不是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我们人类的吗?”
“这个问题估计够我们讨论一整天的了。”
“那这样吧,我问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点点头,“她叫索尼娅,在犯罪现场工作组工作。”
“你俩周末一般都去做什么呢——当然,除了去教堂。”
“她周六参加女性聚会。我最近没怎么见到她。索尼娅不去教堂……”
“你哥哥最近怎么样?”
“估计还好吧。”
“你意思是不太清楚他最近怎样吗?”
“他出院了。”
“我记得你说他打群架了?”
“有人用刀子捅了他……”
“他的刀还是其他人的?”
“其他人的,所以索尔才去医院缝合伤口了。”
克拉克思索了一会儿,“你说过你爷爷进监狱后,你父母就分开了……”
古德耶尔身子靠在椅子上,“从那之后我母亲就开始接受药物治疗了,很快父亲也离家出走了,而且酗酒越来越厉害。有时候我也会在商店外面碰到他,可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对于小孩子来说,真够痛苦的。”
“我和哥哥索尔基本上都跟苏珊姨姨住。她是我母亲的妹妹,家里房子不算大,但是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那之后,我周日就跟着她去教堂。有时她特别累,在做礼拜的过程中还会打盹。她经常随身带着一包糖果。记得有一次她打盹时,糖果都从她腿上滑落下来了,滚了一地。”他想起这些事时,不免笑了,“不管怎样,我对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了。”
“刚好——我们也快到了。”他们正沿着波托贝洛大街行驶着——这是克拉克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受道路施工的耽搁。很快,他们就到了约帕大道,沿着一排带阳台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一家一家查看。
“18号。”古德耶尔指着说。马路边有许多停车位——克拉克想肯定大多数人都是开车上班。她拉上手闸,车子熄火了。古德耶尔已经下车往前走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解开安全带,“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个信仰圣灵的人……”她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一说完这句话,马上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或者至少知道这种想法源自何处了。
约翰·雷布思。
屋门打开的时候,她刚好赶上古德耶尔。查尔斯·里奥丹一见自己面前站着警察很吃惊。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克拉克,并请他俩进了屋。
门厅里摆着一排书架,却没看到有书。相反,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老式磁带盘以及好多盒磁带。
“将就一下,进来吧。”里奥丹说。他将克拉克两人领进一间屋子,看着像是个起居室,却被装修成了工作室,墙上装有各种音响设备,还有一个调音台,周围满是装满磁带的箱子、小磁盘以及卷盘。地板上各种线绕来绕去的,麦克风上满是尘土,仅有的一扇窗户窗帘看上去有半英寸厚。
“这就是我的公寓。”查尔斯·里奥丹大声说。
“我猜你还是单身,对吗?”克拉克问。
“结过一次婚,不过妻子受不了我。”
“你是说受不了这些设备吗?”
然而,里奥丹摇摇头。“我喜欢制作录影带。”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什么都爱制作。过了一阵子,我太太就受不了了。”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长官,你们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克拉克环视了一圈房间,“里奥丹先生,我们现在的一言一行也会被录下来吗?”
里奥丹一听这话咯咯笑了。他指着一个细长的黑色麦克风。
“那天在你工作室里,也是一样的情况吗?”
他点点头,“我之前一直用DAT。不过最近对数码仪器更感兴趣。”
“我以为DAT就是数码呢。不是吗?”古德耶尔问。
“DAT只是磁带,我说的数码资料直接可以存到硬盘上。”
“请你先把麦克风关上好吗?”克拉克问,事实上是在命令他。里奥丹耸耸肩,关掉调音台上的一个开关。
“还有什么关于亚历山大的问题要问吗?”他问。
“当然,还有一两个。”
“你拿到CD了吗?”
克拉克点点头,“多亏了你帮忙。”
“他很有表演天赋,对吧?”
“没错。”克拉克承认道,“不过我想问你的是他出事那天晚上。”
“想知道什么?”
“你说你俩吃完咖喱饭后,就分道扬镳了。你回家了,托多罗夫先生又去喝酒了,对吗?”
“是的。”
“你还说你不知道他去了马瑟酒吧,还是加里东尼亚宾馆。里奥丹先生,你为什么只提这两家呢?”
里奥丹耸耸肩,“因为他会路过这两个地方。”
“还有好多家别的酒吧呢。”克拉克反驳道。
“可能因为他跟我只提过这两个地方。”
“你不记得了吗?”
“这很重要吗?”
“没准儿。”克拉克看了一眼古德耶尔。他正玩游戏呢,肩膀后耸,两腿轻微岔开,两手在胸前紧握……一声不吭,看上去很认真。克拉克怀疑里奥丹会不会注意到他那突出的耳朵,参差不齐的牙齿,还有眼睫毛……他或许看到的只是一身制服的古德耶尔正集中心思考虑当前问题的严峻性。
里奥丹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哦,我觉得他应该跟我提过这两个地方。”他说。
“不过不是在你俩见面当晚提到的吧?”克拉克见里奥丹摇了摇头。“这么说,他没有事先有约?”
“你什么意思?”
“你俩分道扬镳之后,托多罗夫先生直接去了加里东尼亚宾馆酒吧。他得去那里和某人谈谈。这有点不正常吧?”
“亚历山大喜欢和人们交往,比如那些请他喝酒、听他讲故事、给他讲故事的人。”
“我从来都没觉得加里东尼亚宾馆是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你错了,宾馆酒吧最适合讲故事了。你会在那里碰到陌生人,然后和他们聊天,20分钟也好,半小时也罢,跟他们倾吐你的故事。一般人都愿意告诉陌生人自己的事情,有时会让你难以置信。”
“或许因为他们彼此都不认识。”古德耶尔插嘴道。
“这位警官说的有道理。”里奥丹说。
“但是,里奥丹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克拉克问,“我猜你是不是在加里东尼亚宾馆那种地方也秘密录过像呢?”
“好多次了,”里奥丹很坦诚,“还在火车和汽车上录过呢。你会看到人们打呼噜,自言自语,有的还盘算着推翻政府呢。还有公园长凳上的流浪汉,以及选举现场的国会议员;滑冰的人,野餐的人,和情妇煲电话粥的骗子。”他转向古德耶尔。“这是我的小嗜好。”他解释说。
“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嗜好痴迷的?”古德耶尔有礼貌地问,“我猜是在你妻子离开你之前吧。”
话音刚落,里奥丹脸就沉了下来。古德耶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看了看克拉克。只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要问吗?”里奥丹冷冷地问。
“你觉得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当时可能和谁在宾馆一起喝酒呢?一个人也想不起来吗?”克拉克坚持要问。
“想不起来。”里奥丹朝门那边走去。古德耶尔跟克拉克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两人就跟着主人朝门厅走去。
上车后,克拉克告诉古德耶尔不要太担心,“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了想了解的所有情况。”
“我当时本来应该让你一个人说话的。”
“就当是个教训吧。”克拉克说着,发动了马达。
<h3>十三</h3>
“索尼·吉姆在这里干什么呢?”雷布思问道。他靠在椅背上,脚搭在桌子上,手里拿着录像机遥控器,刚定住一张画面。
“他是从托菲肯借调过来的。”克拉克说。雷布思瞪着她,可她却不愿正眼看他。托德·古德耶尔伸出手来想和雷布思握手。雷布思看到了,但是没和他握。古德耶尔只好垂下胳膊,只听到克拉克不痛快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终于问话了。
“你一直想找的那个录像带,”雷布思似乎早把新来的托德抛之脑后了,“你过来看看。”他又播放了一遍录像,但是声音却调得很低。只见一群看似悟性很高的观众正在向各党派政治家和权威人士提问。他们中间的地板上写着大写的“爱丁堡”。
“是在‘中心’拍摄的,”雷布思解释说,“我之前去那里听过一场爵士音乐会,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您喜欢爵士乐吗?”古德耶尔问道,但是雷布思一样没理睬他。
“你看到我看到的那个人了吗?”雷布思问克拉克。
“梅根·麦克法兰。”
“有意思的是她并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雷布思沉思道,“主持人在作介绍时,说她在苏格兰民族党中排名第二。假如这个党的领导人辞职的话,她很可能接任。用主持人的话来说,她就是‘独立苏格兰的总统候选人’。”
“其他都是些什么人呢?”
“工党、托利党和自由民主党成员。”
“还有托多罗夫。”他当时就坐在半圆形桌子主持人旁边,看上去很放松,拿着钢笔在纸上胡乱涂写着。“他表现如何呢?”
“他可比我更了解政治,”雷布思承认说,“而且似乎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古德耶尔双臂交叉在胸前,死死地盯着屏幕。雷布思又看了克拉克一眼。这次克拉克和他对视了一下。只见她耸耸肩,稍微眯了一下眼睛,警告他别盯着自己看。于是雷布思转向了古德耶尔。
“你知道你爷爷被捕是我的功劳吗?”
“老早以前的事了。”年轻人说。
“也许吧。不过假如你真的感觉心里别扭的话,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我没事。”古德耶尔仍然直直盯着屏幕,“这个麦克法兰女士是谁呢?”
“她是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克拉克跟他解释道,“希望我们不要把事情搞砸,免得损害她的既得利益。”
“是因为城里那些俄国商业巨头吗?”古德耶尔说完后,发现克拉克很吃惊。“我看报纸了,”他接着说,“你们和麦克法兰谈话时,她没提到自己认识受害人,对吗?”
“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雷布思开始对这个新来的成员感兴趣了。
“哦,她是名政客,最不愿意搞砸人际关系了。假如她和一起谋杀案扯上关系的话,对自己很不利。”古德耶尔耸耸肩,分析道。
电视节目即将结束。衣着利落的主持人宣布下周的节目将由赫尔大学提供。雷布思关上录像,伸了伸懒腰。
“对了,”他问,“你俩刚刚去哪里了?”
“去找里奥丹了。”克拉克开始跟他汇报见面情况。谈到一半时,哈维斯和蒂贝特回来了,于是她引荐了古德耶尔。哈维斯带回来一些蛋糕,抱歉地跟古德耶尔说自己没多带一块。
“我不爱吃甜食。”他摇摇头说。蒂贝特在托菲肯待过几个月,之后被调到刑事调查局工作。他问起自己以前那些老同事。雷布思正专心享用那块糖酥饼,而克拉克在烧开水。她去办公室看了看,却没看到麦克雷。
“他去总部开会了。”雷布思说。克拉克把一杯水放在他桌子上。然后,他低声问道:“你问清楚他日舞小子[1]那个事了吗?”
“还没呢。”她望着远处。只见古德耶尔正在和蒂贝特、哈维斯无拘无束地聊天呢,还把他俩逗笑了。
“你打算让一个新来的人搅和到谋杀案里吗?”他很小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麦克雷让我负责这个案子呢。”
“意思是你要全权负责这一团糟了?”
“谢谢你提醒我。”
“你对他了解多少呢?”
“我起码知道他年轻,热衷于这份工作,而且背负重担太长时间了。”
“希望你不是在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克拉克探员。”雷布思出声地喝了一口水。
“雷布思探长,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她又看了古德耶尔一眼,“我只是想引导引导他,就这么简单,待一段日子他就会回西区去。而且,麦克雷也想让我多几个帮手来调查这个案子……”
雷布思缓缓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过去,手搭在古德耶尔肩膀上。
“是你给南希·西弗怀特做的笔录吧?”他问。古德耶尔点点头。“她告诉你说自己只是路过那里,你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那个年轻人思索了片刻,咬了咬下嘴唇。“不见得。”他说。
“要么就说有,要么就说没有。”
“没有。”
雷布思点点头,转向哈维斯和蒂贝特,“你们从大斯图亚特街查到什么没有?”
“吉尔·摩根确实住在那里,也认识南希·西弗怀特。”
雷布思盯着哈维斯,“但是?”
蒂贝特不想被大伙儿冷落。“但是,”他说,“我们觉得她是受了别人指使才那样说的。”
雷布思再次转向古德耶尔,“假如有人糊弄人的话,蒂贝特警官是能察觉到的……这说明了什么?”
古德耶尔又咬了一下嘴唇,“说明她找了个朋友掩护自己,因为那天晚上她对我们撒谎了。”
“对你撒谎了,”雷布思纠正了他的错误,“而你却不知道。”他说完后,似乎又不理睬古德耶尔了,转而向哈维斯和蒂贝特了解情况,“摩根长什么样啊?”
哈维斯说,“住的公寓不错……好像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
“门上只写着她一个人的名字。”蒂贝特补充说。
“她说自己是模特,但是今天没活儿。假如你问我的话,她现在还靠父母养活。”
“她和西弗怀特不是一路人。”雷布思说,等着克拉克点头同意,“她俩是怎么认识的呢?”
哈维斯和蒂贝特一听这个问题傻了。雷布思表示很不满,像个老师似的,好像以前自己的学生从未失误过。
“我觉得她俩是在社交场合认识的。”蒂贝特脱口而出。
雷布思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她俩参加过同一场模特比赛吗?”
哈维斯忍不住想替搭档辩解,“她没那么说。”
“菲尔,我这样说有我的用意。”雷布思告诉她。
“或许我们应该把她带来审问审问。”克拉克建议道。
“你决定吧,克拉克,”雷布思跟她说,“麦克雷让你负责这个案子。”
在哈维斯和蒂贝特看来,这可是条新闻;一看表情就知道古德耶尔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他仔细端详着雷布思,似乎想不通怎么探员的级别一下子比探长的都高了呢。突然电话铃响了,打破了沉默。雷布思离电话最近,于是接了起来。
“托多罗夫调查小组,我是雷布思探长。”
“哦……你好,”是个男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之前打过电话……”
雷布思和哈维斯对视了一下,“先生,是有关一名女子的事情吗?你又费劲打来电话,我们很高兴。”
“是的,哦……”
“先生,我们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我需要告诉你们自己的名字吗?”
“先生,你要想保密的话,不说也无妨。如果愿意告诉我们那就更好了。”
“你说的‘保密’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雷布思真想对着听筒大喊。可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语气尽量保持平缓、和蔼,因为他想起以前别人跟他说过的话:真诚很重要——假如你能表现得很真诚的话,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哦,那好吧,”电话那边的人说,“我叫——”他突然不说话了,“你可以叫我乔治。”
“谢谢你,乔治。”
“乔治·盖弗里尔。”
“乔治·盖弗里尔。”雷布思重复道,看着哈维斯将这个名字添加到了笔记本上,“乔治,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我同事提到一名女子……”
“没错。”
“你是看到我们贴在停车场的海报后才打来电话的吗?”
“停车场外面的广告牌。”乔治纠正了雷布思的话,“我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我看新闻了……那个可怜的人被抢了,对吧?我觉得那个女的不可能是凶手。”
“先生,或许你是对的。目前,我们也在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好对案子有个整体了解。”雷布思翻了翻白眼。克拉克则打手势表示:让他继续讲。
“我不想让妻子把这件事想歪了。”盖弗里尔说。
“当然了。先生,那这个女人……”
“就在那人被谋杀的当晚——”突然,电话那边没声了。雷布思以为断线了呢。但是,紧接着他听到了那边的气息。“当时我正在国王马厩路上走着……”
“几点钟?”
“10点,或许是10:15。”
“你看到了一个女的吗?”
“是的。”
“先生,我听着呢。”雷布思又翻了翻白眼。
“她主动向我求欢。”
这回该雷布思傻眼了,“你说这话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她想和我发生关系,而且直接跟我提出了。”
“就在国王马厩路上吗?”
“对的。”
“停车场附近吗?”
“是的,停车场外面。”
“她是个街头女郎吗?”
“我觉得是。我是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种事——至少我自己是这样。”
“先生,你跟她说什么了呢?”
“我当然是拒绝她了。”
“当时是10点或10:15左右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雷布思耸耸肩,意思是自己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想听这个人详细谈谈当时的情况,但是面对面谈更好些。而且,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有没有在耍花招。
他平静地说:“你能不能来局里一趟呢?你所提供的信息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真的吗?”盖弗里尔活跃了片刻,但是只是片刻而已,“可是,我妻子……我可能去不了……”
“你肯定能编个理由。”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乔治突然厉声道。
“我只是这么觉得……”然而,这时电话断线了。雷布思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把电话放回桌子上。“这要是在电影里面,肯定会有人监控这通电话。”
“我从来没听说那条街上或者附近有什么街头女郎。”克拉克带有疑虑地说。
“不过听着跟真的似的。”雷布思觉得有必要反驳一下。
“你认为盖弗里尔是他的真名吗?”
“我觉得是。”
“那我们在电话簿上查查这个人。”克拉克目光转向了哈维斯和蒂贝特,“查吧。”
他们开始查了,雷布思敲打着电话,希望再听到它的响声。电话一响,他马上抓起了听筒。
“我错了,”盖弗里尔说,“我突然挂断电话太不礼貌了。”
“先生,谨慎点好,不会有人怪你的。”雷布思让他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再回个电话。我们很想找个突破口,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她可不是什么抢劫犯,或者什么坏人。”
“这并说明不了她什么也没看到啊。我们觉得死者是在将近11点的时候遭遇袭击的。假如当时她在附近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
哈维斯和蒂贝特查完了。他们举着一张纸在雷布思眼前晃动着,上面写有盖弗里尔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跟你说,”雷布思对着话筒说,“打这个电话肯定不便宜。我给你打过去吧,你的号码是229吗?”
“是的,可我不想……”盖弗里尔话没说完,只听见他打了个嗝。
“这样吧,”雷布思说,语气有点强硬,“盖弗里尔,要么我们去你家给你做笔录,要么你自己来格菲尔德广场警局找我们一趟。你觉得怎么更合适?”
盖弗里尔一听这话就像个受罚的孩子似的,说让雷布思给他半小时考虑一下。
盖弗里尔来之前,还来了三名客人。先是罗杰和伊莉莎白·安德森。哈维斯和蒂贝特把他俩带去审讯室后,南希·西弗怀特也来了。雷布思让前台把她安排在空房间里——别安排到三号审讯室——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不想让她碰到安德森。”他向克拉克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