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5
晚上十一点整,我站在指定地点。如对方在电话中所说,那里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
地点在江户川区内的小型水上公园。这里原是江户川的支流,经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线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后,变为蛇行,四周布满了绿地。公园离堤防三米远,可以从两侧缓坡来到公园。
我独自开车来到这里,装满现金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停妥车以后,我走进公园——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车地点在中古车行——位于堤防的另一侧,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中古车行的万国旗在夜色中迎风飘扬。
已经暗中在公园布下严密的封锁。其实,晚上很少有人来这种地方。前方是中古车行,对面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过头顶上的小桥,对面有一家餐厅,但从餐厅看不到这里。配送中心前面是卡车呼啸而过的四线道干线。我转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户透出的无数灯光,摩天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以及亮着“紧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筑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点。
中古车行的汽车里,周围的堤防上,餐厅里,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机动队员。跟踪组的指挥官躲在桥下的小汽车里。我可以用藏在上衣里的无线对讲机直接和他联络。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单独前往,打算找替身,说是天这么黑,歹徒应该认不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和钱分开?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个?可能他并不在意钱,而是想加害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讽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发现不是他本人,可能会对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个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来换,那再好不过了——他只差没这么说。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拦我单独行动,况且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很想对那些紧张得不得了的刑警说:根本不会有危险。
那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认为我不会猜错。“歹徒”就是织田直也,他已经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他怎么会受伤?
慎司从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么?又拜托了直也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搞清楚这些。
十一点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电话响了。
“你很守时。”
电话彼端是我熟悉的声音,但有点儿哑,听起来很痛苦。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
警方正在追踪你的电话,一旦被追踪到,你必须再度“移位”,又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有话就快说吧——我努力克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
“你把上衣脱掉,把身上的装备也拿下来,再往上游稍微走一点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去那里。”
电话挂断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机急促晌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听对方的命令,不然还能怎样?”
我沿着缓坡走去,看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一片漆黑,附近杂草丛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脚步,夜风吹进我的衬衫。
四周一片漆黑,悄然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能出声。必须在脑子里——用意识呼唤。
漆黑中,有一朵仿佛被世人遗忘的不知名的白花。为了让意念集中,我看着白花,深呼吸。
你在附近吗?
只有风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你在哪里?
这是孤注一掷的时刻。
这时,我在脑子里听到一个清晰得令人惊讶的声音。
在不会被抓到的远处。
是直也的声音。
我不由抬起头四处张望,街灯透过刚种植不久的小树苗照过来,今晚天空也挂着一轮明月。只有这里一片漆黑。
风吹得池面生起涟漪。
你发现了吗?直也“说道”。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会呼唤我。
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怎么会卷进这件事?
直也没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觉得后脑勺一阵麻木。
什么都别问,照做就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样就够了吗?
麻木渐渐扩散。
对,这样就好。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要照我的要求去做。你什么都不用想。否则——一切就泡汤了。
好,我听你的。
他似乎有点疲惫,稍微停顿了一下,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小枝子小姐很安全,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最后……
最后几个字,我必须眯着眼睛、集中所有意念才能捕捉到。
我几乎出声地叫着:你别再插手了,剩下的让我来处理。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直也则逃避似的急忙“说道”:
我离开你时,你可能会感到头晕,小心点儿,别昏倒了。
顿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原本按在我脑袋上的手突然抽离了,又仿佛有人突然关了灯,我眼前一黑,往后踉跄半步。
我冒着冷汗,心脏剧烈跳动,一阵耳鸣。我举起手摸摸头,后脑勺几乎没有感觉。
登入——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眼。登入会同时给双方造成负担,不管是我,还是直也,都一样。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声音渐渐靠近桥的方向。
这是消防车的声音。我愕然看着三部消防车停在中古车行门口,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我跑到公园门口,身穿银色消防衣的消防员三三两两跳下消防车,餐厅里走出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人——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跟踪组的车门打开了,刑警们紧绷着脸下了车。桥上,马路上,到处挤满了人.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破口大骂。接着,又有人抗辩:“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根本没有火灾,这样的两队人马碰上了,大家都火气冲天。
一名体格健壮的年轻刑警从混乱中跑过来,抓着我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钱呢?车子怎么样了?”
“你先回车上!”他大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警察惊慌失措。
我跑过去捡回上衣,才刚拿起耳机,就听到有人不停地大吼。
“我很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打了火警电话……”
我正要走出公园,在围观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耳机里的声音仿佛渐渐消失了。
垣田俊平就站在餐厅那一侧人行道的人群中。
绝对没错,就是他。他看着互不相让的两队人马,一步一步往后退,准备离开。
我跑向他,但人太多了。我拼命追着他细长的身影,正要过马路,有人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回来、回来!”
是刑警。他涨红着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垣田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午夜十二点左右,我又接到电话。
“我只是确认一下。”直也说,声音比刚才还虚弱。“把消防队找来,演一场闹剧,就可以知道警察有没有埋伏。谁会笨到去那种地方拿赎金?”
电话就这么断了。这次没有追踪到他的行踪。
“在哪里?”
“只知道在江户川区的某个地方……”
他可能已经没办法“移位”了。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川崎咬牙切齿地嚷道,“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赎款安全,车子安全。歹徒也没现身。
虽然我明知直也听不到,但还是在脑海里呼唤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蹬浑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赶快结束,你可能自身难保……
三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仿佛在响应我的呼唤。
“这次真的别再让警察跟来了。”他呼吸急促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6
这次川崎执意要亲自去。
“这家伙这么狡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护,我一个人去就行。”
“对方并没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着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不假思索地回了他这么一句。川崎冷不防冲过来要打我。在几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头只扫过我的下巴,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情绪如此激动的男人,这拳头未免太无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都是你这家伙惹的祸。”川崎吼着,嘴角积着白白的唾沫,“你还没搞清楚吗,是你惹的祸。”
我终于被降格为“家伙”了。
“我也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让你息怒,不管道几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
川崎浑身颤抖地坐下来,令子将手搭在他手上,轻轻安抚他。她自始至终都守在这里,始终比川崎冷静。
“我不需要保护。”我一边看地图一边说。从这里到指定的湾岸海滨公园,大约一小时车程。
“不行。”伊藤警部严加拒绝。
“但是,要怎么保护?那里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即使你们跟着我,也没有藏身之处。错过这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说“别带警察”,我就得这么做。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我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很衰弱,越来越衰弱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伊藤警部盛气凌人地说完,又抓着对讲机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中桐刑警抬着胖胖的脸,看着我。
“穿上这个。”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会动刀动枪的。”
“谁能保证?”刑警笑嘻嘻地看着我,“至少装个样子。”
他那双大象般的眯眼深处透出干练的神情。他半边脸笑着,只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脸。
“中桐先生,”我压低嗓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哈哈,发现什么?”
我心里迅速闪过一个疑问,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一边帮我穿防弹衣一边悄声说,“谁都别想轻易骗过警察。”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拉紧带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哇,好像太紧了。高坂先生,你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谈”时麻木的后脑勺,此刻正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强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箍着我的头——尽管我接触他的时间那么短暂——这种头痛前所未有,让人想吐。、
只不过是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这副德性了,可见直也要控制这种力量,得消耗多大的体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发凉。一想到可能来不及了——头就又痛了。
“听说要开川崎先生的车。车后座会坐一名刑警,你别担心,他会躲起来。”
中桐刑警简明扼要地交代完,帮我装上对讲机,开始测试。他那装模作样的脸上明显地透露出隐瞒着什么,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么?”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终于笑出来,眨了眨肿肿的眼皮,探头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动地缠着伊藤警部,说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后凑在我耳边说:“你只要照歹徒说的做就好,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的。这无关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很遗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是——在绑架后就马上被干掉了。”
“这就是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目的——”他说完,便住了口。
“什么时候拆穿这场闹剧,目前正在衡量时机。现在还没掌握到关键证据,请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发吧。”
我熄了火,风声立刻灌进耳朵里。是海风。
凌晨一点二十分。我走出车外,潮湿的海风从侧面吹来。天空的云急速由东向西移动,空气中充满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觉。
我把车子丢在海滨公园入口处,徒步走向人工海滩。这是直也的指示——你只能一个人来。
钱还放在公文包里。
就是要让你和钱分开。伊藤警部虽然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敢保证,他错了。
我敢打赌,“歹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也根本和我无关。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着指示牌走向海边。离开柏油路后,立刻踩到了沙地。穿过空旷荒凉、杳无人烟的海滨公园,我拂去不时吹到脸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后脑勺就抽痛一下。
在远处的夜色中,外形俗气、犹如威化饼干的建筑物中,只有一处亮着灯,兴建中的大楼钢筋宛如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一样,隐没在黑夜里。一旁的推土机则像造型奇特的岗哨立在半空中,顶端是红色的灯。这里即使可以让一个巨人隐形,也不足以让人趁黑干些什么。
在毫无藏身之处的地方,最后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爬上缓坡顶端,眼前是开阔的灰色东京湾。
远处的灯光一闪一灭,我放眼环视,在那灯火之处,有街道、大楼、高速公路,还有沉睡的芸芸众生。而我的脚下,则是泥土、沙子和石头,还有迎面而来的浪花飞沫,以及夹杂着油和海水的东京湾的味道。
风呼呼地吹,掩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我在起伏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手插进口袋里等着。
“看到人影了吗?”耳机轻声响起,带着一点杂音。
“没看到。”我回答。当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白天与几位刑警一起推敲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了。没错,说什么要报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歹徒以此为借口,绑架了小枝子,然后杀人灭口——为了这个目的,故弄玄虚,耍了那么多花招——不仅要报复,还要大捞一笔,于是设计成绑架案。歹徒始终没现身,让人一颗心悬着,也只是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杀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编这出戏的人犯了几个错误。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体人。他以为我有一大堆仇人,只要他一提及,我就会立刻想出一大堆“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她?”的可疑人选,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会说小枝子已经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为织田直也出现了。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误。
你在哪里?我迎着风,抬头呼唤他。出来吧。已经结束了,警方已经察觉了。快出来吧。
快出来吧——当我再度呼唤时,脑海里响起轻轻的、颤抖的声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头盖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紧般,头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枯倒的树旁。
前方左侧,横着一棵枯树,海浪不断拍打上来。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仿制品,让人造海看起来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几棵同样形状的枯树。
枯木后面,一个男子倒卧在那里,浪花冲刷着他的身体。
我蹲下来扶起他,他灰色的脸上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看着我。
是那个跟踪我的男子,七惠隐隐约约拍到的那张面孔。
他被杀了。
我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发现一具尸体。”
耳机里传来声音:“你说什么?”
“是歹徒,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对讲机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我站起来,对着强风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回头,织田直也正站在我面前。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头发被风吹乱了,面无血色。他就像做慢动作一样向前倒下来,我伸手接住他,他整个身体倒了过来。他别过头,睁开眼看着天空。他浑身湿透了,我就像是抱着一条湿毯子。
“到终点了。”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移位”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别说话。”
我抱着他,轻轻让他躺下,我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他慢慢眨着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着“救护车”,接着感觉到刑警从背后奋力跑来。
“我……失手了……才会这样。”
“别说话。”
我举起手,向跑来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没带过来。”
直也想要继续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动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后,就进入我的脑子。只有微弱的感应,我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和脸颊冰凉,透过沾满血迹的衬衫,我感受到他浑身虚弱地颤抖着。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围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颤抖着下巴说:“这……这到底是……”
“不要大声说话。”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也躺在我的怀中,微笑着,对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吗?”
直也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枯树旁的尸体,几乎快昏过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低声说,“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他们就是歹徒?”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靠近,从不知所措的刑警间驶了过来。
直也被抬上担架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乎在同时,我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声音。
接下来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诉他我已经清楚了,之后才松开他的手。救护车关上了门。
指挥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问:“你发现他时,他说什么?你听到什么?”
我没理会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说人质很安全。”
“他说在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她还活着,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时,他慢慢将视线移向大海。他爬着站起来,在一名刑警的搀扶下往回走。
风太大了,头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迈开脚步,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知道要去哪里。
7
当我走进医院的夜间紧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蜷缩着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点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餐厅?”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红色钱包扔进男厕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火警电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点点头。
“把这些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跑来教训我,为了那篇手记。”
“他说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人。”说完,我走上楼梯。
我走过护士值班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声。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才望向玻璃门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不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在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些医生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高坂先生?我“听到”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用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听得特别清楚。
刚才,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未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下来,接下来,只需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尽头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窥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开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你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拿着刀子?”
“你早该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到底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你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你……”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得太多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你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觉得实在讽刺得很。他们一定没想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
“明男和那个人连小地方都想得很周到——原以为绝对会成功,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那么小心地照计划进行,连警方都没察觉。”
小枝子提高了分贝。
“为什么……你和明男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禁想到——蓝图也会变调的。
“因为你太碍事了。”令子毫不掩饰地说道。“你太碍眼了,我们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生什么孩子。明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权限做任何事,你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现在只要你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大家会以为你被绑匪杀害了。”
接着令子又小声追加了一句:“谁叫你把离婚的事一笑置之。”
小枝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我凭什么当真?”
“因为,那是事实。”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令子背对着我。我目测了一下,只要四步就可以冲到她跟前。
我屏气凝神,当她举起刀时,我奋力冲了过去。
她根本没料到背后有人,更何况她并不习惯干这种事,手上还戴着手套。我将她高举的手向后一扭,刀子掉在地上。我一脚将刀子踢到角落里,双手按住她的手。
当令子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开始拼命挣扎。
“别再痴人说梦了。”我一开口,整个头疼得快要裂开。“警方早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你们不会得逞。”
令子终于停止挣扎。她的手臂细极了,真让我于心不忍。
她双腿发软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被发现?”
“三宅小姐,我们一直跟着你。”
我回头一看,中桐刑警站在入口昏暗的光线中。
“虽然我不知道高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反正,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几位刑警迅速上前,从我手上接过令子,左右夹攻把她架了出去,这时,她才开始浑身发抖。
中桐刑警走过来,慢慢蹲在小枝子身旁。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刑警帮她松绑后,她手上还留着绳印。
“有没有受伤?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小枝子几乎没变。虽然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依然楚楚动人。可能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是唯一的变化。发型如昔。
“我一直、一直被关在这里……”她转着眼珠子,看看中桐刑警,又看看我,梦呓般地说,“手脚都被绑住了,我拼命叫,也没人来……”
“现在已经安全了。”刑警说完,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告诉我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
“我没把握,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那个年轻人?”小枝子抓着中桐刑警问道,“就是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吗?我被带到这里时,他已经等在这里了——和带我来的那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个人刺伤了……”
果不出我所料。
直也知道川崎、令子和被他们雇用的男子的计划后,就先在这里等着。本想撂倒那个男人后,把他绑在这里,和小枝子一起去报警的。
然而,事情没那么顺利。
在搏斗时,直也被刺伤了,不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对方。
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对付小枝子,以及是谁策划这个杀人计划的了。即使把小枝子救了出来,毫发无伤地送回川崎明男和三宅令子手中,他们也会再想办法干掉小枝子的。这点显而易见。
想必直也再怎么解释,小枝子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根本不会相信——你先生和他的秘书想杀你。
她的蓝图里没有这一页。
所以直也继续“执行”川崎和令子的计划,让他们以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还有余力,一定会回到这里,和准备来此杀小枝子的令子或是川崎或是他们两人正面交锋。当小枝子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直也没等到这一刻,就筋疲力尽了。
“那个年轻人……”警笛声越来越近,中桐刑警喃喃地说,“究竟是怎么得知川崎他们的计划的?”
“我也不清楚,”我说,“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这时小枝子好像回过神似的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走出仓库后,我头晕得站都站不稳。我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路边,看着警车响着警笛声开过来,刑警们进进出出。不久,头顶上响起巨大的声音,是直升机——禁止报道令应该解除了。
有人抱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
是生驹。
“你气色真差。”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架起来。
“主编欣喜若狂。”
“为什么?”
“他说可以做一篇独家现场直击报道。”
“我才不写呢!”
他的车停在距离仓库不远的桥上。他让我靠在车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烟,我也拿了一支,但抽起来没什么味道。
“织田直也死了。”
“我听说了。”
“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不太清楚。”
“你再等等,等我精神好点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我闭上眼睛,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再次体会到直也和慎司身上所承受的,竟是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确。”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什么事?”生驹问道,随即吐出一口烟。
“上次打的赌,还记得吗?”
生驹端详我的脸好一阵子,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跟重重踩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多活个十年。”说完,他把手上的整包Hi Light用力丢进河里。
“他妈的,竟然让你赢了。”
没错——我在心里轻声说道。只觉得一切离我而去。
终章
医院中庭盛开着不合时节、怎么看都像是杜鹃的花,散发着宜人的芳香。
腊月已经过了一半。这个案子曾经在媒体占据了相当的版面,如今已被新的热门话题取代了。
“下次我不会再失败了——我已经想好了。”
慎司靠在轮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村田熏刚来找过他,他才走,我就到了。慎司好像哭过,但似乎也因此卸下了肩上的负担。
“我不能再像井盖事件时那样,把不具备这种力量的普通人牵扯进来,这样反而会把事情搞复杂了。村田先生也同意我的看法。虽然单打独斗太鲁莽了,但我当时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知道慎司想说什么。
如果慎司把从那八封恐吓信——是三宅令子寄的——中读取到的东西告诉我或者警方,不知道会怎么样。
警方一定不会相信。即使有几分当真的到川崎家询问,也无济于事。
这么一来,只会让川崎和令子提高警觉,他们表面上会表现得很愤慨或一笑置之,然后暂缓执行计划,但这等于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重新思考整个杀人计划。
那么,如果告诉我呢?
或许过程有些波折,但最终我还是会相信慎司。但那又怎样呢?即使我告诉小枝子,她丈夫和丈夫的情妇想杀她,她会相信吗?
“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能给他们致命一击。”慎司喃喃说道。“当初我是这么想的,所以……”
我坐在长椅上,身体向后仰,看着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蓝得惹人生气。
“如果我没这样做,直也就不会被扯进来了。”
慎司低头看着轮椅。
“虽然你再三忠告我,不要再管这事了,可我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去找垣田理论,才搞成这样子。我太自以为是了。”
“别说了。”
“但是……”
我端正坐姿,郑重地对慎司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慎司静默不语。
“真的很对不起。说起来,你和直也都是为了救我。我再怎么道歉,也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
“别说了。”慎司平静地打断我的话,“这又不是你的错。因为……因为,你并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力量。”
“但直也却因此而死。”
慎司咬紧嘴唇,摇摇头:“那是我的错,因为我向他求救了。当我动弹不得时,就只能靠他了。我竭尽所能追着他,就像监视器一样紧跟着他。”
慎司在呓语中重复“会被他干掉……”,其实指的是川崎小枝子。
直也,请你帮帮忙。否则,会被他干掉。
“小枝子小姐——怀孕了吧?”
我点点头。
慎司面露微笑地说:“直也很喜欢小孩。”
“所以才会去救她……”他喃喃地说。
“而且,他在弥留之际……在即将离开我大脑时……安心笑了。”
“真的?”
“嗯。他好像很高兴……该怎么说,他似乎很得意,仿佛在说,我说到做到。”
“我有点羡慕他……”慎司说道。
希望如此。虽然这令我感到无限凄凉,但我真的希望如此。
我想起破案之后与中桐刑警的谈话。
织田直也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奋不顾身地救了川崎小枝子。
对,正是这样。
但是,我们其实也发现了那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他不相信警方吗?
你可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
或许警方事后可以把川崎和令子逮捕归案,却无法阻止他们男人——这一点,只有他能做到。
“他走了,我真的好寂寞。”
慎司眨了几次眼睛,似乎决心不再流泪。
“虽然很寂寞一旦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让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直也。下一次轮到我的时候,我一定好好发挥,否则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我许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希望可以对别人有所帮助。不仅是我,每个人都该为此而活。重许你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但我想每年有那么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思考这个问题也不错。”
只有一个人静静地从头到尾听我讲完这个故事。那个人就是三村七惠。
在我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她让我看了一个奇怪的装饰品。那是一个活动雕塑,由几片金属片组成,挂起来时,晃荡个不停,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以前打电话给七惠时,曾数度听到这样的声音。
“是织田做的。”她写道,“虽然他笑着说,声音太吵了,根本没法当摆饰。但他走之后,每次想要呼唤他,我就会把这个挂起来,一直看着。”
在我说故事的时候,七惠双手托着下巴,不时看着天空,始终专心倾听。
故事说完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总之,我和七惠是因为织田直也才相遇、相识的,既然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没有权利要求七惠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勇气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我对她说我不想离开你,是不是意味着我在强迫她接受残缺不全的人生?
七惠站起来,手上拿着白板走回来。她飞快地写完后让我看。
她写着:“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继续写道:“你和小枝子分手的理由。”
我觉得胸口发闷。
“直也告诉你的吗?”
她点点头,“他说,你因为这件事受了很大的伤害,不愿对人敞开心扉,是很难缠的人。所以他才提醒我,和你扯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七惠让我看着白板,自己吃吃地笑了。
原来我是个难缠的人,原来我不适合七惠?
不,仅是这样而已吗——我暗自思索起来。直也应该看到了更远的事。不需要慎司告诉他,他早就知道了,在读取那个跟踪者的思绪时就知道了。他看到了受雇于川崎的那个人在想什么,知道了我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卷入这场杀人计划。
只是,他没有说出。
所以他才向七惠提出忠告,叫她不要和我在一起。
如果川崎他们的计划成功,我将永远活在一道无形的枷锁中——因为我和人结怨,让我身边的人死于非命的枷锁,而且我永远无从得知事情的真相。
七惠和背负着这枷锁的男人在一起,不可能幸福。
然而——那天在医院里,直也看到了他的忠告并没有奏效。没有任何事可以瞒得了他。
所以——所以,他才会竭尽全力阻止川崎和令子,不让小枝子成为刀下亡魂。
他并不是为了我,也不仅是因为慎司的请求,他是为了七惠才去完成这项使命的。
所以,他才会安心地笑,因为他为七惠所做的,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
“你有什么想法?”我鼓足勇气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七惠陷入了沉思。
直也的活动雕塑在头顶上发出轻响。
“你们要请谁当介绍人?”
生驹这个急性子。采访结束后,他一直在提这件事。
我忍不住笑了,“现在还没考虑这个问题。”
“你可别找我,不然我老婆要我买新的留袖和服,我可就亏大了。”
距离新年只剩一个星期了,社会上仍然动荡不安。下町一带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连续纵火案,从上午开始,我们一直在火灾现场采访。
“现在刚好是中午,”生驹看了看表,“喂,从这里到绿叶幼儿园应该不远,叫七惠一起吧。你请我吃一顿豪华午餐,算是预先庆祝。”
刚好是小朋友自由活动的时间。整个院子都是深蓝色的制服蹦蹦跳跳的身影。七惠也穿着相同颜色的围兜儿,站在滑梯旁看着小朋友。
除此之外,和我之前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
直也会不会就在这里——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喂,别发呆了。你好。”
生驹挥挥手。七惠发现了我们,轻轻欠身行礼,露出笑脸。
我试着用好不容易才学会的生硬手语跟她说话,但速度极慢。
中午、可不可以、出来?
七惠笑着点点头,用手势表示“等我一下”。
“真方便。”生驹笑了。
看着这么多孩子——从今以后将走向不同人生的孩子——愉快地又蹦又跳,我突然颇有感慨。
不知道织田直也会不会有来生?有一个和此生完全不同的人生,走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一定会——我想。当他再度降临这个世界时,希望他的人生之路更顺遂、更轻松。希望那是一个不会令他感到痛苦的人生。下一次,希望他能够不单执著于为他人奉献,也可以在别人的奉献中感受到幸福。
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条龙,那是一条不可思议、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沉睡的龙。当这条龙苏醒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希望我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希望可怕的灾难不会降临到我们身上。
体内的龙,希望你保护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