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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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4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

才一眨眼的工夫,两拨人就在袄祠门前形成对峙之势。

“住手!快住手!”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老者,边跑边叫,急得满头银发都快竖起来了,不过其中夹杂的竟然是黄丝。再看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绿色的。

他顾不上喘口气,便对着金吾卫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了,是小儿不懂事,还请将军莫怪。”

郎将打量着波斯老人的绯色衣冠,讥讽道:“李台监辛苦,今日没有天象要看吗?”

“是,本官马上就要进宫值夜,听见这边喧闹,就过来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监波斯人李素一边苦笑,一边期身向前,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郎将手中。那郎将在掌心里一捏,原来是颗鸡蛋大小冰润滑腻的珠子。略微摊开手指,顿时幽光迸现——夜明珠!尺寸之大连宫中都不曾见过。

郎将心中窃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长声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这袄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内,教徒入内前也须洁净参拜,这个规矩从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所以……将军你看?”

郎将手里握着超大号的夜明珠,早就无心恋战了,便道:“也罢。袄祠有你司天台监作保,我们也就不费这个事了。撤!”

“呼啦”一声,袄祠前的金吾卫们撤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个金吾卫都看不见了,李素才回头注视自己的小儿子——现任萨宝府正兼太庙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声道:“你呀,总有一天给我家招来天大的祸事!”

李景度吊儿郎当地对父亲说:“您夜观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难,难道又看出别的来了?”

李素气得不愿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关上门,冲着祠内用波斯语大吼:“继续!”

醉生梦死般的饮宴重新开始。李景度则独自一人穿过袄祠中央的圆顶祀火堂,沿着拱顶走廊来到一间外墙镶满琉璃的小屋。烛光由内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屋中两人正在对弈。从蜡烛长度来看,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刚才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棋兴造成影响,碾玉棋枰之上,红绿两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缠斗的局面。

李景度并不过去,坐在门边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没沉住气,损失一颗好珠子。”

对弈二人中面朝门者随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卫上门,你不是都靠钱解决问题?”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都准备好了,等戏做足了就会给。偏偏老头子让下午的事情吓得慌了手脚,居然掏了颗南海夜明珠出去。哼,这回把郎将的胃口养大了,看他今后怎么办。”

面朝门口的人抬起头来,“行刑后的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光线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说:“现场虽乱,京兆尹总算及时把张晏等人的脑袋砍下来了。那些引起混乱的声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树旁边各个方位点放爆竹,故意使人群发生冲撞。等人群散去之后,在现场发现数张字纸,上书:‘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杀汝。’有不少已经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这等事?”疤脸人惊道,“我原先还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救张晏等人,所以赶紧离开现场,怕晚了逃不掉。听你这么一讲,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张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费了那么大劲,想通过斩杀张晏一箭双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祸成德。这下全白忙活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张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滥杀无辜,而且用心险恶。皇帝再向成德藩镇用兵的话,明摆着是凭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说,刺杀宰相的凶犯根本没有落网,安定人心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今日之事虽不是劫法场,造成的影响却更糟糕。要不金吾卫怎么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对门口的另一个弈棋者突然问:“你爹紧张什么?”他虽然在向李景度提问,却根本没有转过身来。

李景度道:“自从那夜他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后,皇帝就倒霉到现在啊。”

“这不正说明他天象观得准吗?”

“唉呀,当今圣上的脾气两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刚烈非常,极易暴怒。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还不知他会怎样暴跳如雷呢。我爹吓得把遗敕都写好了,每天入宫都准备去赴死。”

“何至于此。”背朝门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来活得滋润,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马首是瞻。当年安史之乱时,波斯胡商也没少和叛军勾结。今日景度兄一样长袖善舞,在藩镇中多方经营,你们怎么可能担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脸色大变,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疤脸人埋怨对弈者,“你这样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么好处?现在外面风声那么紧,若无袄祠收留,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对弈者毫不客气地反驳:“此地虽能躲过搜查,但也无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贾昌院子多好,比镇国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长安城外能进能退,可是结果呢?”

“还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裴……”

“和她有什么关系!”崔淼举手将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统统扫倒。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郎中的细致与温柔。

“你!”疤脸人气得语塞。

两人各自生闷气。小屋中一片沉闷,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愈发迅猛地冲进来,看势头打算闹通宵。如此大张旗鼓地扰民,金吾卫却从不干涉,可见平常李景度打点得多么到位。

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亡于大食国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向东逃入大唐,请求高宗皇帝发兵助其复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卑路斯此后一直流亡在大唐,获封右威卫大将军,卒于长安。当初跟随王子而来的一大帮波斯贵族也在长安城安家落户。这些波斯人入唐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奇珍异宝,他们又善于经营,逐渐垄断了长安乃至大唐的珠宝交易。波斯胡商个个腰缠万贯,流亡的皇室贵族更是富可敌国,被唐人称为“富波斯”。

有些波斯贵族还在大唐朝廷里当了官。像司天台监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后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时做到了银青光禄大夫兼右武卫将军,还获赐了“李”姓。李素的几个儿子都以祖荫封官。小儿子李景度曾任顺宗丰陵挽郎,现在除了太庙斋郎的散衔外,还兼着萨宝府的府正,专门负责管理长安城中的袄祠。

这些波斯人虽在大唐过得如鱼得水,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亡国的凄惶。他们知道,失去了故国的庇护,再多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披上黄金甲,丧家犬仍旧是丧家犬。

所以波斯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梦想。由于从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兑现帮助波斯复国的诺言,波斯人对大唐朝廷深感失望,并且心怀怨恨。自安史之乱起,他们就开始设法与新兴势力结盟。反正手里有的是钱,从安史叛军到割据的藩镇,波斯人一直在积极地运筹着,随时准备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么敢窝藏刺杀宰相的嫌犯呢?

还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讽地问:“尹将军,你的络腮胡到哪里去了?”

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

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插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

他问崔淼:“莫非……你真的有线索?”

崔淼摇了摇头。

“那我不走。”

“长安城中耳目太多,要办成此事,最好还是出城。”

“可是东西在这儿啊!”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也有可能带出去。”

尹少卿徒劳地瞪着崔淼,从这张俊脸上看不出究竟来。他又想起那首据说是武元衡留下的诗,这分明是一个诗谜。只不过匆匆一掠,尹少卿已经从中品出了不同凡响的深意。而那些是别人绝对无法参透的,哪怕是崔淼这么聪明的人。

金缕瓶会不会和这首诗在同一个人手中?

极有可能!

尹少卿恍然大悟,崔淼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崔淼有办法把那个人和东西一起弄出长安?

尹少卿颇觉不可思议,莫非这个崔郎中真有鬼神之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崔淼的想法有道理。自己在长安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能力去追踪金缕瓶。假如真的能把东西搞出长安,再想夺回来就容易多了。

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听从崔郎中的。

就在尹少卿左思右想地盘算之际,崔淼居然和刚刚拼死相搏的李景度热络交谈起来。尹少卿侧耳一听,简直哭笑不得。原来崔淼先是给李景度传授了一个去狐臭的秘方,打消了彼此的隔阂,随后两人谈得兴起,从狐臭一路讲到胡女,淫词浪语香艳情色,恨不得立即携手去逛平康坊。

这就是崔淼,可以在顷刻间变换出另外一副面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每一副面孔都具有别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便如灌了迷魂汤似的,任由他摆布起来。

于是三个人又像好朋友似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融洽地商讨起出长安的计划来。对于波斯人李景度来说,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根本不算事。而偷运个把可疑分子出京城,正属此列。

最后崔淼看着尹少卿,笑道:“你先把胡子蓄起来吧,等出了长安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5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黑布显影之后,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当时裴玄静诵读着白纸上的律诗,正在嫌诗意晦涩难懂,忽听崔淼问:“娘子记住了吗?”

裴玄静自小读书便过目不忘,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崔淼一抬手,将白纸扔进旁边的小炉子。

“你这是?”

“毁尸灭迹。”崔淼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武相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隐匿此诗,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帮娘子,却无意牵扯到宰相的麻烦中去。娘子自己记住便是了。”

瞧这家伙。对遭到贬谪仕途飘零的落魄文人,他简直当作神祇一样来敬重;可是对于皇帝已故宠臣的秘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真不明白他这么个江湖郎中,瞎清高个什么劲呢?

“娘子——”

裴玄静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没想到阿灵回来得这么快。

“东西都给崔郎中了?”

阿灵噘着小嘴说:“才没。崔郎中走了!人都没见着……”

“走了?”裴玄静也很意外,“去哪儿了?”

“不知道。药铺的人告诉我,他们铺子本来从没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医术不错,又肯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们的宋清掌柜特别投缘。掌柜的才留他临时坐了几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别,说要去别地游方行医,今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阿灵说得满脸懊丧,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崔淼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裴玄静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崔淼本来没义务向她道别,况且直至今日裴府门口都有金吾卫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进不来。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狠狠地质问他几句……

原来相聚总是短暂的,甚至连道别也会变成一种奢侈,一份妄想。

她叹了口气,“把东西还给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妆奁里。

裴玄静一筹莫展。

晚饭前,裴度夫妇把她叫去。

婶娘杨氏兴冲冲地招呼:“玄静啊,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榻前摆着一口红漆描凤的木箱,箱盖掀开,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箱的绢帛和锦衣,还有些书卷、金银器皿和首饰。裴玄静垂着头,久久不语。

杨氏会错了意,嚅嗫道:“时间太仓促,你叔父平常也简省……东西是不多……”

裴玄静哑声唤道:“叔父!婶娘!”数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义离开永乐县的,并没有人给她准备一件嫁妆。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二老的怀中哭上一场,可惜他们毕竟不是父母双亲,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泪,向上深深一拜。

杨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与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如今权当自己的闺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杨氏摆了摆手,示意裴玄静坐到自己跟前,温和地说,“玄静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没有谢过你。”

裴玄静刚想说话,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镇定、充满力量,哪里像一位重伤未愈的老者。

裴玄静突然觉得,其实叔父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听见裴度说:“我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武相公曾经说过一句‘长吉诗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这桩婚事的,若能见到今日,想来他也会含笑的。”

裴玄静惊呆了。

长吉诗中有真意!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起这句话。就在这一刹那,裴玄静懂了。武元衡设计了那么多的谜题,其实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要让她带给李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仅仅在谈起裴玄静的婚事之后,武元衡就立即选中了她。那都是因为她即将远赴昌谷,去嫁给李贺,而长吉的诗中恰恰藏着武元衡所需要的谜底!所以武元衡赠给她临摹的《兰亭序》做新婚贺礼,还设计考验她。恰恰裴玄静也通过了他的考试,找到了金缕瓶。

全明白了——

“玄静啊,”裴度语重心长地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这就是叔父要对你说的话。”

裴玄静回过神来,说:“可是叔父,玄静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裴度微笑道:“结果是上苍的事,我们只管去做。全力以赴,永不言悔。”

她听懂了,郑重下拜:“多谢叔父,您的教诲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玄静去了,还望叔父婶娘多多保重。”

裴玄静终于不必左右为难了。因为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目标——去昌谷找长吉。原先这只是她的一份儿女情长,现在却变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她决心带着所有的嘱托和谜题上路。前途莫测,但她绝不会丢弃自己的责任。裴玄静将竭尽全力,直至上天将结果带到她的面前。

为了送亲,堂兄裴识特地和裴玄静同时出发。他会先把裴玄静护送到长安城外的第一个大驿站——长乐驿,在那里有人接替裴识继续送亲,而裴识则从长乐驿再转去自己的任职地。

一个月内,裴玄静第二次从“娘家”出嫁了。

和上一次相比,天气凉爽了些。裴玄静仍然穿上黑色的吉服,也不像前次那么汗流浃背了。

只一辆简朴的马车。裴玄静坐在车内,车后的架子上放置嫁妆和简单的行李。马车由车者驱使,裴识骑马相陪。按照“昏礼下达”的古礼,一行人在日入三商的时分出裴府角门,静悄悄地踏上旅程。

裴度无法亲自送行,只有杨氏在门内目送他们离去。阿灵站在杨氏身边,手中捏着裴玄静专门编了送给她的红穗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因为出发已是黄昏,一行人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踏着暮鼓声出了长安城。

这次,他们走的是通化门,也就是裴玄静从蒲州来时本打算进入的长安东北城门。在落日余晖之下穿过城门,巍峨的长安城郭渐渐落到后面,裴玄静从车内探头回望,恍如隔世。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中的一幕就此落下。正如那轮兀自悬挂在长安城上的火红色的夕阳,一次次落下,再一次次升起。生命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走向了尽头。

有些人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夕阳了。

从长安到洛阳分北线和南线两条路,南线路程较远且夏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都走北线。自通化门和春明门出长安后,都能很方便地走上去洛阳的官道。这次选择走通化门,一则是为了当晚在长乐驿投宿方便,二则也是为了裴识和下一位送亲人能顺利交接。

从通化门向东走大约一个时辰不到,长乐驿就在眼前了。

驿站建在高耸的长乐坡上,四野暮色茫茫,苍穹如同锅盖覆在驿站的顶上。夜风拂过旷野,草木阵阵有声。

“前方可是裴兄吗?”一人一骑从坡上飞驰而下,边跑边喊。

裴识喜形于色,也高声叫道:“正是在下!”

“裴兄,小弟在此等待多时啦!”

6

长乐驿的确配得上长安城外第一大驿站的称号。

足足四进的大宅,还有足够容纳上百匹驿马的马厩和停放同样多马车的后院。即便如此规模,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多亏韩湘到得早,提前帮他们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裴玄静一行还未必能住得进上房。

韩湘,就是即将接替裴识的送亲人,他会负责从长乐驿开始,把裴玄静一路护送至洛阳昌谷的李贺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见韩湘,裴玄静还以为又见到了崔淼。同样是风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干净俊秀。连气质都有点像,聪颖中带着点出尘的飘逸感。当然,韩湘的背景可比游方郎中强多了,他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大文豪韩愈的侄孙,但因无心仕途,正值大好年华却成天忙于求仙问道,颇为迂夫子韩愈所不喜。这次裴度要为侄女找一位送亲人,韩愈得知后就推荐了侄孙韩湘。道理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韩湘不务正业,随时能够抽出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