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德利是个好孩子。约翰却不是。他有着深色发肤,沉默、不羁,但是阴沉得很,一点点讨厌的行为都足以教人反感。其实他并非真的坏,只是和别人格格不入,而且还没长大就想被当做大人看待。1912年,他才15岁,就和梅兹顿一个酒店女侍有了一段全然成人式的恋曲——”
沛基吹起口哨。他朝窗外瞄了眼,仿佛期待芳雷本人现身似的。
“才15岁就?”沛基说。“他一定是个浪荡子!”
“没错。”
沛基犹豫了一下。“然而,你知道吗,根据我对芳雷的观察,我时常觉得他——”
“有点清教徒的味道吧,”巴罗补充说。“没错。不过,我们谈的毕竟是个年仅15岁的男孩。他热中于研究神秘事物,包括巫术和撒旦崇拜,这已经够糟了,此外还被伊顿公学拒于门外。但是和那位后来声称已怀孕的酒店女侍的公开丑闻则是让他的家人忍无可忍。杜德利·芳雷爵士从此认定这孩子是个坏坯子,是芳雷家族某个撒旦崇拜的祖先还魂,已经无可救药了,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于是他们采取了常见的对策。芳雷夫人有个堂兄住在美国,日子过得挺不错,于是约翰收拾包裹前往美国。
“惟一有本事制伏得了他的是个名叫肯尼·墨瑞的教师。那位教师当时只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家伙,曾经在约翰离开学校之后来到芳雷宅园。必须一提的是,肯尼·墨瑞的嗜好是犯罪学,这也是最初这孩子会去见墨瑞的原因所在。在那个年代这嗜好并不常见,但是杜德利爵士对墨瑞很喜欢而且赞许有加,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墨瑞刚获得一份好差事,担任百慕大首府汉密尔顿一所学校的助理校长,也使得他必须离家远赴他乡。他接受了这差事;反正宅园也不再需要他了。因此墨瑞受托带这孩子到纽约去,防止他在途中惹麻烦。他得负责把男孩交给芳雷夫人那位堂兄,然后再搭船转往百慕大。”
纳塔奈·巴罗停顿下来,回想着往事。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他补充说。“大人将我们这些比较小的孩子和那个邪恶的约翰隔离开来。只有小茉莉·苏登,当时只有六七岁吧,她对约翰却是死心塌地的。她听不得人家说一句他的不是,她会嫁给他实在是水到渠成呢。我依稀记得约翰搭车到火车站那天,是辆四轮马车,他戴着顶草帽,身边坐着肯尼·墨瑞。次日他们就要搭船出航,真是个热闹的日子。我不必说你也一定知道,他们所搭的船正是泰坦尼克号。”
巴罗和沛基两人同时回忆起往事。后者记得那是个喧腾混乱的日子,街角贴满剪报,毫无事实根据的传说充斥着。
“号称不沉的泰坦尼克号在1912年4月15日夜晚撞上了冰山,沉了船,”巴罗往下说。“在混乱当中,墨瑞和那孩子分散了。墨瑞漂流了18小时,漫在冰寒的海水里,和另外两三个人一起攀着片木头格栅。后来他们被一艘航向百慕大的货船哥罗风号救起。墨瑞被送往他原定的目的地,同时安下心来,因为他从无线电得知约翰·芳雷安然无恙,不久后还接获一封确认的信函。
“约翰·芳雷,或者该说一个据称名叫约翰的男孩,被航往纽约的伊楚斯卡号救上了船。芳雷夫人的堂兄,一个西部人士,和他见了面。这里平静一如往常。除了设法证实那孩子还活着,杜德利爵士对他仍然不抱希望。老杜德利爵士的痛苦也并不比那孩子多。
“他在美国长大成人,在那里生活了将近25年。他不肯给家人写信,要他寄照片或生日贺卡除非他们死掉。幸亏他对那位名叫蓝威的美国堂舅一见如故,多少满足了他对亲情的渴求。他——呃——似乎变了不少,在广大的田地里静静做一名农夫,就像他在这里该有的生活方式。在战争后期他加入美国军队,但是他从不曾踏上英国的土地或者和他的亲人会面。甚至连墨瑞他都再也没见过。墨瑞在百慕大定居了下来,只是过得并不宽裕。他们两人都负担不起旅费去探望对方,尤其约翰·芳雷又远在科罗拉多州。
“在老家这里一切如常。那个孩子几乎已经被忘怀;1926年他母亲死后,他也就全然被遗忘了。4年后他父亲接着去世。小杜德利——如今已不小了——继承了爵位和所有领地。他一直没结婚,他说未来有的是时间;但事与愿违。1935年8月,新任的杜德利爵士死于食物中毒。”
布莱恩·沛基回想着。
“我来到这里之前才发生的事,”沛基说。“可是,难道杜德利从来没尝试过和他的亲弟弟取得联系?”
“有的。他的信全部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小时候的杜德利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在成长阶段他们又相隔两地,约翰显然感受不到丝毫亲情。不过,当杜德利死后,约翰该不该继承爵位和领地成为话题的时候——”
“约翰接受了。”
“他接受了。没错,问题就在这里,”巴罗激动地说。“你认识他,也了解状况。他回到这里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他对这地方好像一点都不感到陌生,尽管他已经离开有25年之久。我们对他也不觉得陌生,他的想法、举止甚至谈吐都相当有芳雷爵位继承人的架势。他是在1936年初回来的。当中的浪漫插曲便是,他和长大成人的茉莉·苏登重逢,并且在同年的5月和她完婚。才过了一年多,如今竟然发生这种事。竟有这种事。”
“我猜事情大概是,”沛基不太确定地说,“泰坦尼克号海难发生的当时混淆了身分对吧?被救起的是别人家的男孩,不知怎的佯称是约翰·芳雷?”
巴罗缓缓来回踱步,朝经过的家具挥弹着手指,可是他的模样一点儿都不滑稽。他有种足智多谋的魅力,能让他的客户安心甚至被催眠。他有个小伎俩,把头转向一侧,然后从那副大眼镜的边框注视着对方,他此刻就这么做。
“确实如此。一点儿没错。你可知道,倘若说眼前这位约翰·芳雷是个骗徒,则他从1912年就开始作戏——至于真正的继承人则下落不明?他是有计划的。当海难发生,他被救上救生船的时候,他穿戴着芳雷的衣服和戒指;他身上有芳雷的日记。他被遗弃,去和美国的蓝威堂舅共同生活。他回到这里并且融入旧时光之中。而且,一过就是25年!字迹变了,脸孔和胎记也变了,甚至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你了解困难之处了吧?就算他的记忆有误,就算有什么漏洞,那也是十分自然的现象。不是吗?”
沛基摇摇头。
“尽管如此,小伙子,这位申诉人必须握有某种足以胜诉的有力证据才行。你知道法庭里是怎么回事。他握有什么样的证据吗?”
“这位申诉人,”巴罗交叉着双臂。“拥有一项能够证明他才是正牌约翰·芳雷爵士的有力物证。”
“你看过这物证?”
“今晚我们就会看到了——或者看不到。这位申诉人要求和现任的爵士见面。不,布莱恩,我无论如何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虽说我几乎快被这件事给逼疯了。事情不仅仅因为这位申诉人的故事非常可信,甚至提供种种最细微的物证;也不仅因为他踏进我的办公室(真不该告诉你的,他还带着名粗壮的法律代理人),对我说了些惟有约翰·芳雷本身才可能知道的事;再强调一次,惟有约翰·芳雷本身。而是,他还建议让他和现任爵士都接受某项决定性的测试。”
“什么测试?”
“看着吧,咱们看着吧,”纳塔奈·巴罗提起公事包。“这整桩该死的乱子里头只有一丝足堪欣慰的,那就是,到目前为止事情尚未见报。至少这个申诉人是个君子——嗯,他们两位都是——他并不想挑起战端。不过等我先理出头绪来再说吧,到时候不吵得天翻地覆才怪。我真庆幸我父亲没活着目睹这件事。顺便一提,你得准时在7点到芳雷宅园去。不必慎重地穿晚宴装。没人会穿的。晚餐只是个借口,说不定连晚餐都没得吃。”
“约翰爵士对这件事态度如何?”
“哪个约翰爵士?”
“为了厘清与方便起见,”沛基回答说,“我们以往所认识的那位就称为约翰·芳雷爵士。这倒有意思,看来你相信那个申诉人是真爵士啰?”
“不是。不尽然。当然不是了!”巴罗打起精神来,傲然说。“芳雷只是——抱怨了一下。我认为这是好现象。”
“茉莉知道吗?”
“知道。今天爵士对她说了。好啦,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你说的这些是任何律师都不该说的,而且极少有律师这么做。但是,倘若我无法信任你,世上也没人可以让我信任了。再说,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对自己办事的方法一直有些不安。赶紧进入状况,试着体会我的苦处。7点钟一定要到芳雷宅园来,我们需要你来当证人。你得好好观察两名关系人。运用你的智慧。然后,在我们采取对策之前,”巴罗敲击着桌上公事包的边缘说,“你得告诉我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