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雷依然保持沉默。茉莉站起身来,见他手势一挥,又坐了回去。
“请注意,”申诉人坚定地说,边做了个类似弹去桌上灰尘的动作,“我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拆你的台。25年不算短,你当时只不过是个孩子,尽管我经常想像你成人后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被当成坏坯子。也许你鄙视我,认为你那么做是正当的。其实你不需要做得那么绝,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会扮演你的角色。虽说我一向是家族中的坏种,但我其实没那么坏的。
“接下来的事你也都清楚。凭着一丝运气,我被人发现,真是运气呢。浑身是伤但总算还活着,被最后一艘救生船给拉了上去。最初伤亡名单并不确定,加上美国地域广大,有好一阵子我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无论是约翰·芳雷或者派翠克·高尔都成了失踪人口。我以为你死了,就如同你以为我死了那般。后来,当我以身上的所有物和证件受到马戏班主,波里·叶尔德里区先生——他从来没见过你——指认是派翠克·高尔的时候,我简直狂喜。
“当时我想,万一我不喜欢马戏班生涯,大不了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就是了。我以为,奇迹似生还的我也许会获得比较好的对待。我心中满是憧憬,这是一张出奇制胜的牌,而且,相信我,这总算让我能够睡得安稳了。”
“后来,”茉莉问,饶富兴趣似的,“你真的成了马戏班的单车特技演员?”
申诉人转过头来。他的深色眼珠隐隐闪着狡黠光芒,像个戏谑的孩子。他再度伸手去揉搓头顶那簇稀薄的发丝。
“没有,没有。虽然我在马戏班大获成功,但是我做了别的工作。我暂且不告诉你是什么工作。这是个有趣的秘密,再说我也不想拿我后续的生活来烦你。
“相信我,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回到老家来给他们个惊喜,让他们知道我这坏种死而复生了。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看待我,我总算成功了——我觉得这铁定会让我的哥哥杜德利懊恼不已。但这只是我深藏内心的想法。甚至这趟造访英国,我都是相当随性的。因为,老实说,我没有理由怀疑‘约翰·芳雷’还活在人世。我以为他应该已经死了,而没有在科罗拉多闯出名堂来。
“也因为这样,你们应该能够了解,当6个月前我偶然拿起一份报纸,并且在上头瞧见约翰爵士和芳雷夫人的照片时有多么吃惊。我也得知我哥哥杜德利由于暴食八目鳗不幸死亡,由他的‘弟弟’继承了爵位。起初我以为这是报社由于远距离联系而产生的错误,但是问了几个问题之后真相就大白了;况且,你们知道,毕竟我才是继承人啊。还年轻,好动如昔,而且不记恨。
“情况变得混沌不明。二十几年时光溜逝;有千百的美好回忆存在我和那个试图用客轮木槌改变继承权、如今据说已变成好公民的小鬼之间。那片树林一如往昔,但我的视野改变了。我在自己的家园,却感觉如此怪异、生疏。我不敢说自己会是本地板球俱乐部或者男童军团的最佳赞助者,不过我对演说有种强烈的爱好(你们也看见了),相信不会有问题的。好了,派翠克·高尔,你听完我的说法了。算是相当温和的。假如我告上法庭,我警告你,你就完了。同时呢,各位,我欢迎所有曾经认识我的人向我提出疑问。我自己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并且指定由高尔回答我。”
他一席话之后,昏暗的房间内寂静无声。他的声音有种催眠的力量。众人望着芳雷。他起身,用手指关节支着桌面站着。芳雷审视着他的客人,黝黑的脸上透着宁静、解放感和些微好奇。他抬手摸摸短髭尾端,似笑非笑。
茉莉看见他的笑容,深深倒抽了口气。
“你有什么话说吗,约翰?”她鼓舞他说。
“有的。我不懂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编故事,不懂他想借此获得什么。可是这个人所说的,从头到尾是一派胡言。”
“你想反击吗?”申诉人笑谑地说。
“我当然想反击了,你这驴蛋。还是我该让你一个人单打独斗?”
魏凯先生似乎很想插手调解,大声咳了几声,但是申诉人制止了他。
“不,不要,”他从容地说。“请不要干涉,魏凯。你们从事法律的人经常是‘鉴于’这个那个,又是‘程序’如何如何的,不过,处理这类私人冲突不是你们的专长。老实说,我觉得挺好玩的。好啦,咱们来进行几项测试吧。你是否可以让你的管家进来一下?”
芳雷皱起了眉头。“可是,柯诺斯并没有——”
“何不照着他的话做呢,约翰?”茉莉娇嗔地建议说。
芳雷注视着妻子;倘若有一种矛盾语汇叫做不幽默的幽默,那么此时他的凌厉五官所显现出来的就是这意思。他摇铃呼唤柯诺斯。后者走了进来,仍是一脸的不安。申诉人仔细端详着他。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我感觉好像认得你,”申诉人说。“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你就来了,对吗?”
“您是说?”
“我父亲杜德利·芳雷爵士当家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对吗?”
芳雷脸上掠过某种憎恶的神色。
“你这么做无助于你的申诉,”纳塔奈·巴罗悍然干涉说。“杜德利·芳雷爵士时代的管家名叫史坦森,他已经死了。”
“没错,这我知道,”申诉人说着别开目光。然后他凝视着管家,往后靠着椅背,略显费力地交叉起两腿。“你叫做柯诺斯。我父亲在世时你是老马戴上校的管家,住在弗列丹顿。你曾经瞒着上校养了两只兔子,你把它们藏在苹果园旁边的车房里,其中一只兔子叫做比利,”他抬起头。“问问这位先生知不知道另外一只的名字。”
柯诺斯微微红了脸。
“快问他啊!”
“无聊!”芳雷骂了句,很快地又摆回庄重的姿态。
“噢,”申诉人说。“你的意思是你无法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不屑回答。”然而6双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他似乎感受到压力;他挪动着身体,近乎结巴地说:“都过了25年了,谁还记得一只免子的名字?好吧,好吧,等等!它们好像取了名字,这个我记得。让我想想看。比利跟比——不,不是。对啦,比利跟吉利?对吗?我不确定。”
“完全正确,爵爷,”柯诺斯说,松了口气似的。
申诉人依然沉着。
“好吧,再试试别的。听着,柯诺斯。有个夏天的晚上——就是我离家之前那年——你经过那片苹果园,打算到某个邻人家去报信。你意外发现我正在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亲热,惊讶得不得了。问问你的雇主那位女孩叫什么名字。”
芳雷脸色暗沉。
“我不记得曾经有过这种事。”
“你有所保留是为了表现你的忠诚吗?”申诉人说,“不,我的朋友,这是不对的。事情已经过了这许多年,我向你郑重保证,这对任何人的名誉都不至于造成损害的。柯诺斯,你还记得当时在苹果园里发生的事,对吧?”
“先生,”管家苦恼地说,“我——”
“你记得的。不过我认为这位先生一定不记得,因为我没有把这件事写进我的日记里。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芳雷点了点头。“好吧,”他极力做出轻松状。“她是丹小姐,玛德琳·丹。”
“玛德琳·丹……”茉莉喃喃念着。
申诉人头一次露出挫败的神色。他迅速环顾众人,他的直觉似乎也在敏锐运作着。
“她一定曾经寄信到美国给你,”申诉人说。“我们恐怕得挖得更深一些了。不过,恕我冒昧:我没有犯了什么忌讳吧?但愿这位小姐已经在年纪稍长之后离开这地方,我没有触及什么敏感的隐私吧?”
“可恶,”芳雷突然说,“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忍耐。请你马上离开行吗?”
“不行,”对方说。“我要拆穿你的骗局。你很清楚这是一场骗局,朋友。况且我们已经约定等肯尼·墨瑞到场。”
“墨瑞到了又如何?”芳雷力图镇静。“能有什么进展?除了这些我们两个都晓得答案的蠢问题之外,又能够证明什么?况且你并不真的知道答案,因为设下骗局的人是你。我也可以像你那样提些荒唐无稽的问题,但这没有任何意义。你如何期望能够证明呢?你凭什么以为你有本事证明?”
申诉人往后一靠,舒坦地享受这姿势似的。
“就凭指纹铁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