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现在该你了,爵爷,”曼瑞转向芳雷,那眼神仿佛在提醒芳雷把领带扶正。“我不希望给人一种印象,觉得我在玩猫捉老鼠。因此,在我开始进行指纹测试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事实上,在进行指纹测试之前,这个问题有助于我作出更正确的判断。问题就是,‘亚苹的红书’指的是什么?”
书房里几乎已暗了下来。暑热依然难当,但一股微风已随着日落而开始搅动。风从一两扇敞开的窗扉流进屋内,树林也随之翻腾。芳雷脸上掠过一抹阴沉、十分令人不快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和一枝袖珍金色铅笔,撕下一张纸来,在上头写了几个字。然后他将它折起,递给了墨瑞。
“我绝不会被难倒的,”芳雷说。“答案正确吗?”
“正确,”墨瑞回答。他望着申诉人。“你呢,先生?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申诉人首次露出不安。他的视线从芳雷扫向墨瑞,带着某种沛基无法解读的神色。他不发一语招手要了那本笔记和铅笔,芳雷传给了他。申诉人只简单写下两三个字,然后撕下纸片来交给墨瑞。
“好了,各位,”墨瑞说着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做指纹测试了。我这里有当初的指纹记录本,各位看,相当老旧了。这里是印台,还有两张白卡片。你们只要——可以把灯点亮吗,拜托?”
茉莉走到门边扭开电灯开关。书房里有一大盏精铜枝形烛台,曾经插满一整排蜡烛的;如今有了小电灯泡,并非全部灵光,因此房内不是通亮的,但总算驱走夏夜的昏暗;灯泡在窗玻璃上反射出千百个光,只是高大书柜上的书籍依旧显得沉闷。墨瑞把他的所有工具在书桌上摊开来。吸引众人目光的指纹记录本是一本破旧的小册子,灰色的书皮磨得脆薄。书名是红色字体,底下一枚红色大指纹印子。
“老伙伴,”墨瑞说着轻拍小册子。“好啦,各位。原本‘滚印’的效果要比平印来得好;但是今天我没带滚轮来,因为我想重现原先的效果。我只需要你们左手的拇指纹;只要印一次就可以。这条手帕的一端浸过石油醚,可以轻易擦掉汗水。先擦吧。然后——”
终于完成。
这当中沛基的心忐忑着,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所有人都处于不寻常的亢奋状态。不知为何芳雷坚持先挽起袖子才印指纹,好像要进行输血那般。沛基很高兴地注意到,两位法律代理人都张着嘴。申诉人也迅速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挨近桌子。但最让沛基意外的是,两位对手都表现得信心十足。沛基突然有个狂想:万一两人的指纹完全一致呢?
这种情况的发生几率大约是640亿分之一,他心想。无论如何,双方都平静接受了测试。没有人——
墨瑞用钢笔在两张白色纸卡(未上光)尾端写上双方的名字和记号。那只钢笔有些不良,写时嘎嘎作响。接着他小心翼翼把墨水吸干,在这同时两位对手擦拭着手指。
“如何?”芳雷询问。
“就这样了!现在请你们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好让我专心研究。原谅我无法奉陪,但我和各位同样了解这件事的重要。”
巴罗眨着眼皮。“可是你难道不能——我是说,你不准备告诉我们——?”
“好心的先生,”墨瑞似乎也感染了紧张,“你是否以为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这些指纹?这枚男孩的指纹还是25年前留下的呢。得仔细比对才行啊。是办得到的,不过预计至少得花个一刻钟才行;怀疑吗?你会更接近事实的。现在我可以开始了吗?”
申诉人发出一声格格轻笑。
“很令人期待,”他说。“但是我警告你,这么做很不明智。我闻到一阵腥风血雨,你可能会遭到谋杀哟。不,别生气;换作25年前的你,应该会乐在其中并且得意于自己的重要性啊。”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的确如此。你在这明亮的房里坐着,整排窗户外头是暗寂的花园、树林以及藏在每片树叶后面耳语着的恶魔。当心啊。”
“好了,”墨瑞回答,一丝笑意顺着短髭爬进胡子。“既然这样我得多加小心了。你们若是担心,可以透过窗子监视我。恕我失陪了。”
于是他们出了书房,他把房门关上。6个人站着互相对望。长而雅致的走廊里已经亮起灯光。柯诺斯站在餐室门前等候。这间餐室位在这栋房子正中心向后侧加盖的那排“新”厢房里,就像T字由横撇向下延伸的那一竖。茉莉·芳雷尽管忧心如焚,仍力图冷静地招呼众人。
“你们想吃点什么吗?”她说。“我让他们准备了些冷盘。毕竟,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下去啊。”
“谢谢你,”魏凯松了口气,“我很想吃点三明治。”
“谢谢,”巴罗说,“我不饿。”
“谢谢了,”申诉人附和着说。“无论我接受与否都同样不对劲。我要找个地方去好好抽根浓烈的黑雪茄,然后再去瞧瞧那里头的墨瑞是否无恙。”
芳雷没说什么。在他背后的走廊有一道门,通向书房窗户所面对的那座花园。他审慎打量了诸位宾客好一会儿,然后打开那扇玻璃门,走到花园里。
沛基突然发现自己落了单。眼前只剩魏凯一个人,只见他站在灯光昏暗的餐室里头,静静吃着鱼酱三明治。沛基的手表指着9点20分。他略为犹豫,而后尾随着芳雷走进冷冽黑暗的花园。
花园的这个部分仿佛与世隔绝似的,形成大约80呎长、40呎宽的长方形区域。一侧邻近新厢房,另一侧是一排高大的紫杉木围篱。位在长方形区域尽头的书房窗户隔着片山毛榉树透出黯淡稀疏的光线来。位于新厢房的餐室也有一扇玻璃门面对着花园,它的上方则是卧房阳台。
17世纪时的某位芳雷先祖模仿威廉三世国王的汉普敦宫廷风格设计这座花园,紫杉树篱以各种曲线和角度呈现,几条宽敞的细砂走道穿梭其中。那些紫杉树篱高度只达腰部,整体看来像极了一座迷宫。虽说在花园里头寻找路径并无实际上的困难,不过仍然不失为一个适合玩捉迷藏的地方(沛基时常这么想),只要往树篱下一蹲就成了。花园中央是一块宽敞的圆形大空地,围着玫瑰树丛,中间一座装饰水池,直径大约10呎,池座非常低矮。在屋子透出的微弱灯光和西方残霞的交互映照下显得光影朦胧,形成一个神秘芳郁的地带。然而不知为何,沛基一向不喜欢这座花园的气氛。
这念头让他想起另一件更加不妙的事。单是花园本身、矮树篱、灌木、花和泥土是不至于激起不安感的,也许是因为所有人的心思全热切地投注在那间书房里,就像窗玻璃上的飞蛾那样在那个发光体四周蠕动着。当然,认为墨瑞会出事实在是无稽。这环境不允许,这种事没那么容易。只是喜欢冷嘲热讽的申诉人脱口而出的玩笑罢了。
“不过,”沛基几乎高声喊出,“我想我还是绕到窗口那里去瞧瞧。”
他这么做了,但是随即抽身,一边喃喃咒骂,因为有另一个人也在往里头探看。他不知道是谁,只见那人迅速从书房窗外的山毛榉树丛跑开。不过沛基看见肯尼·墨瑞在里面,背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似乎正要打开一本泛着灰色的书籍。
穷担心。
沛基走开去,快步来到凉爽的花园。他绕着圆形水池漫步,仰头发现天空里分外灿亮的那颗星(玛德琳·丹曾经为它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就在新厢房的烟囱群上方闪耀着。他穿过低矮的树篱迷宫,在满脑思绪中走向花园另一端。
芳雷和另外那个家伙,到底谁是骗徒?沛基不知道,在过去两小时当中他不断转着念头,不想再猜了。此外,玛德琳·丹的名字好几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提起——
花园这侧的尽头有一张石凳,隔着排月桂树篱和屋子对望。他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当他尽可能坦诚地回溯记忆,他便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世界的一部分抱怨乃源自玛德琳·丹这名字的反复出现。玛德琳·丹——她的一头金发和美好窈窕的外貌透露了她姓氏的来源——在沛基的脑海里和《英国法界领袖的生平》论文以及所有其他思绪混淆不清。他想她想得太多,已到了有害的地步。直到今天他还是一个人,眼看就要变成古怪暴戾的单身汉。
然后布莱恩·沛基从石凳上弹了起来,想的不再是玛德琳或者婚姻,而是他所听见的从后方花园传来的声响。声音并不大,但是从那些黑暗的矮树篱传了出来,清晰得骇人。最先是一阵窒息声,接着是窸窣仓皇的足声,最后是一阵砰然轰响。
一时之间他真不想转身。
他不愿相信真有事情发生了。他就是不相信。但他还是把雪茄往草坪一丢,一脚踩熄,然后以近乎奔跑的步伐往回走向屋子。他距离屋子有一段,在捉迷藏似的小径里绕错了两个弯。方向的不确定让他有如置身荒城,所幸很快地他看见巴罗高大的身形朝着他而来,同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越过树篱直射他的脸。当他走近到能够看清楚巴罗在灯光后方的脸时,他感觉整座花园的凉沁和香气霎时消退。
“唉,真的出事了!”巴罗说。
沛基突然反胃欲呕。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撒谎,“只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发生的。”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罢了,”巴罗固执地耐着性子解释,脸色发白。“快来帮我把他拉出来吧。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但是我看见他脸部朝下趴倒在水池里,我相当确定他应该已经死了。”
沛基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不见水池,因为被树篱挡住了。不过他可以清楚看见屋子后部的全貌。在书房上方一扇通亮的窗口,老管家柯诺斯正往外瞧;茉莉·芳雷则是站在她卧房的阳台上。
“告诉你,”沛基坚持说,“没人敢动墨瑞一根汗毛!不可能的。反正一定是疯了才会;再说,墨瑞跑到水池边来做什么呢?”
“墨瑞?”巴罗瞪他一眼。“为何说是墨瑞?谁说是墨瑞了?是芳雷啊,老弟,约翰·芳雷。我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