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没死,”蓝坡跪在总管被摆平的躯壳旁说,“拜托,挺着点儿!把灯照过来一点,让我帮他翻个身。那个谁,哎呀,叫什么来着——班杰明爵士?”
巴吉侧躺着,一只手还伸得老远地。帽子在一旁压得扁扁地,颇有点时髦俏皮的造型效果,而他那端庄体面的黑外套绷掉了一枚钮扣。蓝坡使劲儿拖住那沉甸甸的身体,硬把他扭过来。巴吉的脸像面团一样缺乏弹性。他两眼紧闭,但仍有气息。伤口位置很高,在左侧胸口,血泪泪地浸透衣襟。
“嗨!”蓝坡高声喊说,“嗨!喂!知不知道你在哪里?”
他抬起头来看看丫头,视线一片模糊。丫头正看着别处,周围光线并不耀眼。
矮树丛问有枝枒折断的声响。班杰明爵士像歹徒似地戴着顶扁帽,拨开树丛出现了。长过袖口的手臂膀在那儿荡来荡去。苍白的脸上沾了泥沙,雀斑依稀可见。
“他——让他给逃走了,”警察局长沙哑地说,“我不晓得他是谁。我甚至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这又是谁啊?”
“你看他,”蓝坡说,“他一定试图拦住……那个家伙。你难道没听见枪响吗?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赶快把他弄上你的车送去镇上吧。你抬他的脚,好不好——我抬他头这边,小心别颠到他。”
很重。头脚之间悬空的部分老是松垮下去,就像两个人合力搬一个大床垫那样。蓝坡不觉胸口紧缩,肌肉酸痛。他们趺跌撞撞穿过矮树丛那些处处会把人刮伤的枝干,来到长草坡班杰明爵士停放在路上的戴姆乐车厂出的房车旁边。
“你最好待在这儿看守,”待他们将巴吉安置在车子后座,警察局长这样说。,“史塔伯斯小姐,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搭车去马克礼医师那儿,在后座沿路扶巴吉一把?谢谢。小心喽,我要把车子调个头。”
蓝坡最后一眼看到车子发动时,桃若丝将巴吉的头稳在她腿上,车灯则在摇晃。当蓝坡转身往回走向监狱时,发觉自己虚弱乏力得倚着篱笆歇脚。他脑袋既累且钝,像生了锈的齿轮在瞎转。他就这样在清澈的月光下紧抓着围篱,一手还拿着巴吉被压扁的帽子不放。
他呆呆地瞄了帽子一眼,随手把它抛在地上。赫伯特·史塔伯斯啊——
有盏灯移近了。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蹒跚地走在一片灰蒙蒙的草原上。
“嗨哟!”博士伸长下巴吆喝着,他走上前来,将手搭上蓝坡肩膀,“好小子,”他停了一下说,“好啦?怎么回事啊?谁受伤了?”博士很想用平静的语气说话,但嗓门毕竟吊得老高。他接着说,“我从阳台看到个大概。我看到他在跑就大喝了一声,然后他好像朝什么人开了一枪……”
蓝坡一手抱头:“那总管——叫什么名字来着——巴吉。他在树林那儿一定已经观察我们好一会儿了。天晓得为什么。我才刚把它——哎,刚把那死尸——扛上来——扛到水井边,听你大叫,又见那人拔腿就跑。巴吉挡了他的去路,胸口就挨了一枪。”
“他没——”
“我不知道,”蓝坡泄气地说,“我们把他挪到车上的时候还没断气。他们把他送到查特罕去了。”
两个人在那儿静静地站了半晌聆听蟋蟀鸣叫。博士从口袋里掏出携带用扁酒瓶,拿在手里。樱桃白兰地顺着蓝坡喉咙而下,蛮冲的。尔后酒精密密地伸向血脉,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想不透那人是谁吗?”
蓝坡厌烦地说:“喔,管它是谁呢,我瞟都没瞟到一眼。只听见他在跑。我满脑子都是井底看到的……唉,我们最好回到死者那儿去吧。”
“嘿,你浑身上下都在抖。稳着点儿啊——”
“肩膀借我靠一下。嗯,是这样的——”
蓝坡又咽了一下唾沫。他觉得口鼻之间永远挥不去水井——及在底下蠕动爬行的败类——那股气味了。他仿佛又见绳索从阳台上扭曲着给放下来,也重温了曜出井口时,井边石壁贴着他灯芯绒长裤的触觉……
“是这样的,”他急切地接着说,“我拉着绳索没降下多深。底下大约五、六尺处井壁上,有人凿了几个石龛,很像石阶那样。我早料到这位置不会太低。若石龛位置再往下挪些,大雨来时水位就会淹过安东尼的这个藏匿所了。在下面得小心,因为那些石龛很滑,但有一块大石头刮得相当干净。我看得出有“om”及“me”字样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圆形碑文上。其余的字几乎销迹了。起先我以为我绝对挪不动这厚石块。但我打起精神,把绳索捆在腰际,拿挖战壕的锄头利刃卡入石块边上的缝隙内,发现它不过是薄薄的一片石板,费不了太多力气就可以把它往里推。如果让它保持直立,就可以用几只手指搭住旁边的凹洞,把石板再关回来……底下到处都是水蜘蛛和老鼠跑来跑去……”
他打了个哆嗦。
“我并没有找到密室或什么匠心独具的机关。仅仅是井壁原有的石砖,及周边部分泥土被挖成一块凹进去的地方,一半索性都浸在水里。赫伯特的尸首被塞进这个凹处,堆挤在后方。我先碰到他的手,再看到他脑门上的弹孔。等我把他拖到凹洞外,自己也已经湿透了。他个子相当小,你也知道。凭着我腰间系的绳索,把他扛在肩头,我还挺得住。他衣服上都是一群吃得过肥的苍蝇,爬得我满头满脸。其他细节……”
他在自己脸上胡拍了一阵,博士一手攫住他臂膀,加以拦阻。
“别的什么也没有,除了——喔,对,我发现一条手帕。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是老提摩西的。边上绣了提·史(T.S.)字样,血迹斑斑地揉成一团丢弃在角落,起码我看上去像是血。还有几支点剩的蜡烛,和一些用过的火柴。就是没有宝藏,连个盒子的影子都没有。就这样了。好冷喔,我们回去拿我的大衣好吗。我领子里有个东西在……”
博士又给了他一杯白兰地,然后两人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女巫角。赫伯特·史塔伯斯的尸体就躺在井边蓝坡先前把它搁下的地点。他们低头就着博士提着的灯光瞧看它时,蓝坡不停地在裤管两侧狠狠摩搓自己的手。尸体既瘦小又拦腰对折,头弯向一边,好像正张着大嘴,呆呆注视着草地上的景物似地。冷湿的地下石鑫发挥了冰柜的效用。虽然子弹射入他脑袋该有一个礼拜了,尸体还没有腐化的迹象。
蓝坡的头仿佛有魔音穿脑,胀痛得紧。指着它问:“谋杀吗?”
“毫无疑问。他手无寸铁,而且——唉你也知道。”
蓝坡说了一些在这种恍惚状态下连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话:“这件事一定要到此为止,下不为例!”他握紧拳头,气急败坏地说。可也没别的好说了。这句话表达了一切。他又说了一遍:“这事一定要到此为止,我是说真的!对了,总管那个可怜虫……还是说,你看他是不是在这杀人勾当里也参了一脚?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菲尔博士摇摇头:“不会不会。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牵连在内。我应该知道是谁。”
蓝坡倚在墙头上,往口袋里摸香烟。他拿脏兮兮、沾了泥的手用火柴点着一根烟。连火柴闻起来都是井底下那股味道。他说:“这事快了喽——”
“这事快了结了,”菲尔博士说,“就在明天.”他不作声,在想心事,同时把灯转开去,不再猛照着那具尸体,“我花了好久才想通,”他出其不意地说,“有个人,而且只有一人,有可能干下这几票杀人的勾当。他已经杀害三个人了,今晚也许会向第四名无辜的人下手……明天下午有一班火车要从伦敦来。我们去等。那就是这谋杀犯的末日了。”
“那——你所说的谋杀犯并不住在我们当地喽?”
菲尔博士抬起头来:“小伙子,现在别去想它了。回紫杉居洗个澡,换下这身衣服。你很需要的啦。我可以在这儿守着。”
一只猫头鹰在女巫角上方鸣叫,蓝坡穿梭于矮树丛间,沿着他们抬巴吉时践踏过的小径往回走。只回头望了一眼。菲尔博士的灯已关上。菲尔博士站着不动,背对着月亮银蓝色的光泽,变成一个庞大的黑色侧写剪影,还顶着一个蓬松的狮子头,正朝井里探看。
巴吉只知觉到一串梦境及一阵痛楚。他知道自己正躺在某处的床上,头下垫了一个厚厚的枕头。有好半晌,他觉得自己看见一个白色蕾丝窗帘在窗口飘舞。又觉有盏灯映照在玻璃上,还有他旁边坐了一个人,正看着他。
只是他什么也不能确定。他瞌睡迷蒙,睡睡醒醒,又动弹不得。有些噪音像锣敲响之后的余震似的,让他难以忍受。有人拿来一床毛毛扎扎的毯子,捂在他脖子四周,其实他已经嫌热了。人手一碰,他便惊惧,手却怎也举不起来。锣的余音般的噪音,和房间因焦距模糊而分裂成的多重影像加在一起,令他突感一阵剧痛扫逼全身,贯穿筋脉。他闻到药的味道。他回到橄榄球场上的年少印象,被喧嚣的呐喊所袭击。此刻他又好像在调拨钟表,并从玻璃瓶里酌量斟着葡萄酒。这会儿他看着大厅长廊老安东尼的肖像,仿佛从画框内要向他直扑过来。老安东尼好像戴着一只粗活儿用的白手套……
即使他在静养中都心知肚明,那个开枪者并非老安束尼的鬼魂。那么会是谁呢?是他在电影上看过,成天枪战械斗的一个家伙吗?眼前掠过一长串人物面孔,像精灵魔瓶里逸出的一样虚无飘渺。这些都不是,而是他认识很久了的一个人。很熟悉的一张脸——
才想着呢,这张脸竟俯身出现在他床铺上方。他想尖叫,却只发得出嘶哑的喉音。
不可置信,这人怎会在此,而且毫发未损呢?巴吉对此人的记忆好像跟含有剧毒的三碘甲烷有点关联哩。枕头套凉凉的,贴着脸颊觉得质戚有些粗糙。钟响了。有个东西——灯下的薄玻璃杯——在晃动,还有人轻手轻脚走过的声音。他很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说:“他不会有大碍。”
巴吉睡过去了,彷佛潜意识里苦撑在那儿就在等这句话似的。一旦得到,睡意便袭上来,好比松软暗沉的毛线一样,把他团团围住了。等了好久,他终于醒过来时,先不知自己有多虚弱,止痛的吗啡药效也未退尽。但他倒知道日头已低垂,光芒洒进窗内。他张惶失措又有些惊愕,他试着动一动身体。他终于弄清楚自己竟一觉睡到下午去了,吓了一大跳。这在宅邸从来没发生过的……然后他看到班杰明·阿诺爵士的一张长脸正露出笑容,弯身俯向他。巴吉先没认出他背后的那个人来,是个年轻人……
“感觉好些了吗?”班杰明爵士问道。
巴吉开口想说话,却沙哑无声。他觉得好屈辱。同时有片毛鳞爪的记忆,像条原本纠结的绳索似地,在他意识中松绑了……
对啦。他想起来了。色彩鲜明的记忆突然横扫脑际,他不觉闭上双眼专心追想。年轻蓝坡,那双白色手套,那支手枪。他究竟做了什么——怱地一个念头闪过,他是个胆小鬼,他向来就自认为是孬种,这想法就像令人作呕的药丸一样苦涩。
“讲话耗神,别讲了,”班杰明爵士说,“你人在马克礼医师家。他说你不能移动,所以你要躺好。你中弹了,伤口很严重,不过你会好起来的。我们现在都要退出去了。”班杰明爵士显得有点腼腆。他手指一直拨弄床尾的铁柱,“巴吉,你所做的,”他补上一句,“嗯——我也不吝于告诉你啦——唉,真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