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别这样——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
康丝坦思不晓得自己会觉得这么尴尬。
在伦敦、切尔西区或布隆伯利区,这样的举动没什么奇怪:但在巡回法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就显得可笑了,仿佛一只大狗把前爪放在她的肩头,正要舔她的脸。她爱安东尼,但她隐隐觉得做每件事都得要适时适地才是。莫瑞尔凭他敏锐的直觉,很快就明白了。他微笑着坐了回去。
“亲爱的,你又在压抑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在压抑,对不对?”
“压抑得非常厉害,”她的同伴装正经答道。“我们会有所改变的。但你不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让我觉得有点伤心。”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她迟疑着,“应该先让他心里有个底。事实上——”她又迟疑了一下,“我跟一个朋友大概提了一下,要他在我们到之前,先向父亲提这件事,你明白吗?”
莫瑞尔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哪一个朋友?”
“斐德列克·巴洛。”
安东尼·莫瑞尔把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他的吉祥物。莫瑞尔在想心事或思考时,习惯不停抛接这个东西。这是一颗子弹,一颗小口径左轮手枪的子弹。莫瑞尔说这颗子弹背后有个有趣的故事,但康丝坦思不懂,没用过的子弹能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子弹抛到空中,一手啪的一声,稳稳按在另一只手掌上。他又抛接了一次。
“巴洛,”他斜眯着眼说,“是那个在法庭里的家伙吗?他为你父亲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辩护?你父亲要你嫁给他的那一个?”
看到莫瑞尔竟然心生醋意,脸一下气得发白,让康丝坦思感到意外。虽然不应该,她心里却乐得很。她连忙纠正莫瑞尔。
“安东尼,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跟他没什么。我对斐德列克·巴洛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也知道。我跟他一起长大的!至于爹地要——”
“要什么?”
“爹地会顺我的意。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褐色的眼眸闪烁。“听着,亲爱的。我写了张便条给斐德列克。通常审判结束后,诉讼律师会到一个像是俱乐部更衣间的地方,换掉那些可笑的领子、洗手和讨论案子。可是,我要他尽快到这里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她的声音变得急切,带有请求的意味。“安东尼,他来了!你得对他友善一点,好不好?”
安东尼·莫瑞尔又抛了一次子弹,接住后放回口袋。他沿着碎石路望去,一个戴假发、穿律师袍的人正朝他们走来。
斐德列克·巴洛又高又瘦,总是带着讽刺的表情,仿佛他看尽世事,没一件事称他的心。等他年纪大些,要是又讨错老婆,准会成为刻薄的法官。法官一职应该会是他的囊中物了。
巴洛的职业生涯是将刻苦的训练转变成为天性的明证。他生性随和,这样的特质不适合法律专业,必须去除并代以严肃的性情。他天生是个浪漫的人,这一点更糟糕,除非有助于说服陪审团,否则更不该有。他痛恨做生意,但他是大家公认的精明生意人。能在33岁就成为皇家大律师是一项惊人的成就,足以证明他的自律精神跟穿着钢毛衬衣的苦行修士没有两样。
他大步走来,黑色的法袍敞开着,手指扣在背心的口袋。他的假发戴得比较高,耳朵上面的头发露了点出来,康丝坦思总觉得他戴假发的方式很怪。巴洛猫眼绿的眼珠常让证人感到很不自在。他满脸笑意。
“嘿,大女孩,”他说,“我以为你会去珍·坦纳特的派对。”
“我们去了,”康丝坦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答道,“可是陶顿离这里只有几哩,所以我们就顺便过来——来看看。斐德列克,这是安东尼·莫瑞尔。”
莫瑞尔大方地打了招呼。他站了起来,挂上最迷人的笑容,非常热诚地和巴洛握手。康丝坦思心里忐忑不安。
“斐德列克,很遗憾,你败诉了。”
“不打紧,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是说,可怜的黎派特,我为他感到难过。光是看着他,我就觉得不舒服。他真的会被——?”
“吊死?”巴洛答道。“不会。至少我认为不会。”
“但是法律——你听到爹地说的!”
斐德列克·巴洛吹起口哨,对这个问题显得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他忙着观察安东尼·莫瑞尔。
“亲爱的康丝坦思,”他说,“你父亲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才不管法律怎么写。他想做的,是在他觉得恰当的时候,铁面无私地伸张正义。”
“可是,我还是不懂。”
“这么说吧。黎派特杀了人,如果我判断得没错,你父亲认为就黎派特的情形来看,他罪不致死。另一方面,他的确杀了人,应该接受制裁。所以,你受人尊敬的父亲大人是要让黎派特内心备受煎熬,以为自己等8点钟一到,就要赴刑场。然后,艾顿法官会同意减刑,内政大臣会将刑期改为终身监禁。就这样。”
安东尼·莫瑞尔表情丰富的脸沉了下来。“有点像是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是吧?”
“也许吧!我不晓得,这要去问法官本人。”
“可是,他有权利做这样的事吗?”莫瑞尔盘问。
“依法而言,是的。”
“但在道德上呢?”
“噢,道德上!”巴洛挤出个笑容,摊了摊手。
康丝坦思觉得这次会面完全不像她原本想像的,两人话中有些她听不懂的影射,让她觉得不自在。斐德列克可能隐约猜到她要说的事,所以她先开口提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是说,如果今天发生那样可怕的事,会是个坏预兆,让人感觉很差。斐德列克,我好开心,因为安东尼和我已经订婚了。”
巴洛这会儿把手插入裤子的口袋。尽管极力控制,巴洛还是涨红了脸,他似乎痛恨自己有这样不自主的反应。黑色法袍下的肩膀弓了起来,他看着地面,脚跟在地上画来画去,仿佛在沉思。
“恭喜,”他说,“老家伙知道了吗?”
“不知道。今天我们来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可是,你晓得巡回审判最后一天的情况。今晚他会去海滨小屋,我们可以在那边跟他碰面。斐德列克,今晚你会去你的小屋,对不对?”
“所以你要我跟他提这件事,是吧?”
“只要给点暗示。斐德列克,帮帮忙!你会帮忙的,对不对?”
“不行,”巴洛想了一下之后说。
“你不愿意?为什么?”
巴洛朝康丝坦思咧嘴一笑。巴洛拉动法袍上的翻领,有如对陪审团陈述论点,头略微侧着,口气温和。
“大概有20年的时间,”他说,“从你蹒跚学步,我还是12岁男孩的那天起,我一直都很照顾你。你不想做算数、法文练习,是我帮你做的。每次你遇到麻烦,由我帮你摆平。康丝坦思,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而且魅力十足,但是你毫无责任感。如果你打算结婚,你就得学会有责任感。我不能帮你这个忙,惟独这件苦差事,你必须自己扛。很抱歉,现在我得到客户那里去了。”
女孩跳了起来。
“你一点都不关心,对不对?”她大喊。
“关心?”
“你和珍·坦纳特——”她控制住自己没继续说下去。然后,她语带轻蔑地说,“你也怕他,就跟其他人一样。”
巴洛没回答。他向安东尼·莫瑞尔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鞠躬间的动作。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回走。他的法袍随之飘扬,假发的尾端也微微摆动着。
莫瑞尔之前似乎为了另一件事发怒,这会儿收敛了起来,朝康丝坦思笑着。
“亲爱的,没关系,”他安慰她,“这不关他的事嘛。你知道我可以处理的。”他笑脸上的白齿莹莹。
“可是,安东尼,毕竟你有过不良记录——至少看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唉呀!”安东尼开玩笑地叫了一声。他眯起眼睛,“你在意吗?”
康丝坦思热情的声音让莫瑞尔吓了一跳。
“一点也不在意!我——我其实还因此欣赏你。而且,噢,安东尼,我真的好爱你!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下,打开又关上了她的手提包。“我父亲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