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比以一贯谨慎的态度看待这个问题。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手枪,走到吊灯下反复检视。
“我不确定曾见过这把枪。枪看起来都很像,”他抬起眼睛。“我注意到枪的序号被磨掉,显然有一段时间了。”
“是的,先生,”葛汉冷冷答道,“我们也注意到了。这把枪不是莫瑞尔先生的吧?”
艾波比面露惊诧之色。
“这样说很奇怪!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不可能。他讨厌枪,他——”
“不要动,先生!”葛汉突然打断艾波比。
吓了一跳的律师一肩抬得比另一肩高,他的镜框在四个灯泡的吊灯照射下闪着微光。讶异之余,他的表情还带有其他莫名的情绪。
葛汉的口气很凶。就在艾波比在灯光下翻动打量这把艾维斯管特.32手枪时,葛汉突然看到一个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他从艾波比手中接过手枪看个仔细。就在手枪一侧的弹筒下,有人刻了一个像是十字的标志,水平臂比垂直臂短。
“像是十字架,”他判定,“也许是有用的线索。”
艾顿法官平静地说:“也可能没有用。”
没人注意到门把转动与门关上的声音。巴洛在外面走廊上听了他们的对话,正悄悄地走进卧房。
走廊上黑漆漆,前门开着。巴洛可以看见文斯警官在通往大门的小径上来回踱步。
法官的卧房也一片漆黑,康丝坦思把灯关掉了。房间里笨重庞大的家具是前任屋主,来自渥太华的强森先生留下来的,由窗子流泄进来的星光让家具产生影子。巴洛隐约看到一抹白,是康丝坦思蜷窝在中间窗子下的摇椅上。康丝坦思抽泣着,其实是吸着鼻子,一看到巴洛,怨气又起的她痛哭着要他走开。
“别走,”她却又说,前后晃动的摇椅吱吱作响。“来这儿,我好痛苦,真想死了算了。”
巴洛在漆黑中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我了解,我也很难过。”
“你才不难过,”康丝坦思摇着头说,“你讨厌他。”
“康丝坦思,我就只见过他那么一次。”
“你讨厌他,你心里有数,你讨厌他的!”
巴洛心里有一丝痛楚,他觉得是失望的感觉。他心想,自己万不该觉得失望的啊。康丝坦思刚经历两种哀痛,将她往南辕北辙的两端扯。
才想着,失望的感觉再度涌上。这种感觉已经盘旋、困扰他好些年,像是种探求,好像少了什么,生命不完满的感觉。巴洛并非生性爱自省,什么事发生他都能接受,惟独不久前突然发生的那件事,那个黑影,他不该多想,思绪却又一直缠绕不去。可是……
“好吧!”巴洛说,“我是讨厌他。你们不在一起会比较好,康丝坦思。”
“他比你好上两倍!”
“也许是吧,可是坦白说,我还是觉得你不跟他在一起比较好。”
康丝坦思的心情有了转变。
“他真是个傻瓜呆,”她大声说,猛力摇着摇椅,“为什么他不说他有那些钱?为什么他不直接跟爹地这么说?为什么他要让爹地(和我!)以为他是个……斐德列克!”
“什么事?”
“你觉得是爹地杀了他吗?”
“嘘!”
卧房跟客厅一样有三扇落地窗,窗子上的白纱太薄算不上窗帘,星光透过这层薄纱流泄而入。
脸贴着薄纱,巴洛不但看得见文斯警官在小径来回踱步,也隐约听见他粗嘎的脚步声。康丝坦思害怕地低语:“他们听不到我们说的话吧?”
“你得压低嗓门才行。”
“那么,你想是爹地下的手吗?”
“听着,康丝坦思,你信得过我吗?”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圆亮。“当然,”她说。
“那你明白——”他的声音轻柔但清晰,“老头子这一刻还没被逮捕,凭的完全是他的人格力量,他装得一副他说的话别人都得接受的样子,你明白吗?”
“我——”
“他把警察催眠了。葛汉他只被催眠了一半。感谢老天,目前他还是吉星高照。我是指莫瑞尔财力雄厚的意外消息。你看他马上就抓住这个机会,竭尽所能加以发挥利用。他眼睛眨也不眨就溜过薄冰,真是叫人不由得佩服。他可以对葛汉说:‘我不富有,可是我的生活水准远超过我的收入。说我杀了这个死心塌地爱我女儿、又能让她不缺华服美食的人,合理吗?’”
康丝坦思的眼睛又泛起泪水,使劲地摇起摇椅。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一定要了解这一点,才好帮他证实他说的话。”
“那你认为是爹地下的手啰!”
“我认为他们可能会逮捕他。注意,我是说可能。一旦他们开始检验他的说辞,说什么莫瑞尔在客厅中枪时他正在厨房开芦笋罐头,可能就有麻烦了。你明白他的说辞有漏洞吗?”他阴郁地说,“我想你不明白。”
“我不像有些人那么聪——明。”
“康丝坦思,别在这个节骨眼争吵。”
“滚开!你也抛弃爹地了。”
“正好相反,”巴洛话里的怒气比他想表现的还强烈得多。他把一只膝盖靠在摇椅边上,停下摇椅。他一只手抓住椅子扶手,弯腰把身子倾向康丝坦思。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谈谈,在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跟前当小角色是什么感觉。
“听我说。在诠释法律上,你的父亲向来和我持相反的立场。他很了不起,是我的良师,但是他不能教我蔑视那些残障、弱势和社会底层的人,那些没受教育、没有能力解释、没办法为自己辩护的人。黎派特就是个例子。你记得宣布判决时,黎派特脸上的表情吗?”
他感觉康丝坦思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她的手表滴滴答答走着。
“康丝坦思,我憎恨正义的一方自以为是。我厌恶他们眼神冷漠。我痛恨他们的宣言:‘动机不重要。这个人偷东西是因为肚子饿,那个人杀人是因为被逼得迫不得已,这些都不重要,偷东西、杀人就该被定罪。’我希望在公平竞争下赢得诉讼,而且能够说:‘动机很重要。这个人偷东西是因为他肚子饿,这个人杀人是因为被逼得迫不得已,因此,以神之名,放他一条生路。’”
“斐德列克·巴洛,”康丝坦思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从摇椅上挪开了膝盖,挺直了身子。他的坦白像是一桶冷水,总是让自己出糗。通常他都能把持得很好。今晚的夜色开了他一个玩笑。
“抱歉,”他的声音保持惯常的冷静,笑着说,“这件事让我们都有点情绪化。刚刚我只是一时情绪上来。”
“可是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想帮你的父亲。我担心的是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相信我,康丝坦思,这样子准会出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以为他从不出错。”
外头路上有灯光闪了闪,一辆车停在小屋的门口。远处几个人影,他猜想准是艾克希特市来的摄影师和指纹采集师。他盯着康丝坦思手表上有反光的数字,发现已经9点25分了。
“亲爱的,你该做的事就是——清楚吗?——冷静地附和他的说辞,说你知道莫瑞尔很有钱。这是你的工作,你一定要做好,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爹地了。现在听好,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其他的事该怎么讲。”
巴洛指导她时,语气坚定并一再确认康丝坦思是否了解他说的话,摇椅来回摇着。等康丝坦思终于有机会说自己想说的话时,她的声音微弱,请求中带着悲切。
“斐德列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是爹地下的手吗?”
“老实说,我还拿不定主意。”
摇椅又吱吱作响。
“斐德列克!”
“什么事?”
“我知道是爹地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