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希莉雅继续说,“你会做一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的事,行为反常。就像我在圣诞节后所做的一样。回头看去,”她浅浅一笑,“觉得那些事满恐怖的。想到当初自己那么卤莽就觉得害怕呢。不过我做得没错!没错!”
他两手放上她肩膀。“亲爱的,你在讲什么啊?”
“听着,唐。其实,我们这会儿可不是随兴散步而已。我们——要跟某个人碰面。”
“噢?谁?”
“雪普顿医生。有个秘密我一直都还没跟家人以外的人讲——除了雪普顿医生。”
“他是玛歌的医生,对吧?”
“对。我知道他今天要到城里来看个朋友,达风郡广场的一个心理医生,谈我的事。不过我没办法请雪普顿医生到家里来。没办法。他们都在监看我。他们觉得我疯了,你晓得。”
除了因为从希莉雅的嘴里听到那个字稍稍吃了一惊——好像她刚才说了什么冒渎之语——他几乎就要笑起她来。
“是嘛,嗯?”他打趣道。
“索林没跟你讲吗?”
“讲了,”何顿答道。激愤之情在他体内沸腾,他狂怒无法自己。回想起索林粘答答的声音——想掠夺他的快乐,摧毁他已经成真的美梦。“对,老天在上!他是讲了。而且每多看索林·罗迪·马许一眼,那个我曾经当成至交好友的人——!”
“唐。你不相信我是……?别!拜托!先别吻我。我希望你了解一件事。”
她声音里深沉的诚挚阻挡了他。
“要是我继续下去,”希莉雅耳语道,“也许会发生很可怕的事。不过这样做是对的。何况,我现在也不能打退堂鼓了。如果只跟某个男子讲过倒也还好——妈妈咪的老友。只不过我真的已经写信给警局了……”
“你写信给警局?写了什么?”
“过来,”希莉雅要求道,“跟我走。”
从右边一排树木的缺口处,他可以看到有个很高的水蜡树丛被铁栏围起。围栏那道大门微启。手一推,大门嘎吱作响,他尾随希莉雅的白色洋装穿过树丛形成的很深的拱廊绕过转角,走进一个开放空间。
那是个儿童游乐场:三面树丛环绕,第四面围了另一道铁栏——那后头透出远处公园冥暗的草地。游乐场不大,月光诡异地覆上秋千的铁杆、小孩玩的圆形旋转木马台、一个看来冷清的跷跷板、一个设在稍稍低于地面的长方形沙坑。地面屡经践踏擦损,不见一根草,在这炎热的晚上散发一股干土的气息。天下再没有哪个无人地带看来会比这里更诡秘更荒凉,真像死去孩童的游乐场。
希莉雅把手臂高举过头,是个情绪激昂的手势。他看不到她的脸。她停在旋转木马台旁边;她一时冲动伸出手推转木马台。旋转时台面或高或低,微微发出嘎吱声响。
“唐,”她说,“玛歌不是脑溢血死的。她是中毒死的。她是自杀。”
他一直在预期类似的话,当然,不过听了还是大吃一惊。他预期……呃,他预期是如何呢。
“我是说,她杀了她自己!”希莉雅大喊。
“可是玛歌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索林带给她的生活不值一活,”木马台慢下来了,希莉雅再次使力猛转。然后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告诉我,唐。你说过索林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或者以前是。你会怎么形容他?”
“难说。他变了。我觉得他事业心强到有点走火入魔。不过至少他随和、沉着,而且脾气好。”
“你真这么想?”
“其实我向来就是这么想。”
“我看过他拿剃刀带打她脸侧,”希莉雅说,“然后把她推上椅子勒她脖子。事情断断续续了三四年,每次他生气了就发作。”
情况看来愈发不妙。木马台嘎吱嘎吱在平静的月色底下微微作响。
“何况又不是说,”希莉雅的声音迟疑起来,“她做了什么该打的事。玛歌非常——非常温和。就是这样。她从来没有一点点要伤害人的意思。这你晓得,唐。”
他的确晓得。
“她也许不很聪明,没什么丹佛斯·洛克所谓的‘艺术气息’,”希莉雅继续道。“可是她好美,唐!而且心胸宽大得……”希莉雅刹住口。“索林呢,就我所知并没有别的女人。纯粹是恶毒、坏心肠。索林非常谨慎,不会把他的怒气出在其他人身上。所以受气的就得是玛歌。”
何顿在这场噩梦里试图保持神智清明。
“依你说,”他催问,“这种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从妈妈咪过世后一年左右。玛歌陷入狂乱——她以前常常一个人偷哭。我想问时,她硬是一个字都不肯讲。我只是不懂事的小妹,虽然现在我已经28岁了。”
“玛歌后来还爱他吗?”
希莉雅打个颤。“她讨厌死他了。而且你觉得索林还真爱过她一时半刻吗?不,没有。是为了钱,为了社会地位。你心里头,唐,一定也猜到了。”
“不过拜托,希莉雅,她干嘛要让事情拖下去?她怎么不离开他?或者跟他离婚?”
希莉雅再次猛力转起木马台,台子的阴影在坑坑疤疤的棕色土地上起起伏伏。然后希莉雅旋身转向他。
“‘凶残的肉体虐待’,”她的嘴唇厌恶地动了动。“听来几近好笑,对吧,如果你在报上看到的话?‘我先生把我打得七荤八素,就像在廉价酒馆里头打人一样。’不好笑,是可怕。可是有些女人就这么死命地要顾全颜面,而且一想到别人会说闲话就觉得恐怖,所以她们才拖啊拖地什么都忍,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婚姻不幸福。
“玛歌不管什么丑闻都怕。索林也一样,当然;而且比玛歌更怕。不过原——原因不同。索林是担心朋友的态度影响他的社会地位。他想竞选国会议员,你知道——下一回在芬林办补选的时候。而玛歌又是那样……那样的……”
“要撑贵夫人门面?”
“之类吧。是妈妈咪灌输给她的,”希莉雅的嘴唇在月光下显出讽刺不悦之色,脸庞苍白,眼神发亮。“你也知道,唐,玛歌受人尊敬。可我不是。不,别笑;我真的不是,”她的声音提高了。“总之,唐,能向你开诚布公真是舒坦!真的舒坦多了!”
而且再一次,十来次了,他们相拥入怀;情绪高昂到快要失控的地步。
“玛歌,”希莉雅说,“宁死也不肯说出真相。就是这个原因,你还不懂吗?她无法忍下去了。所以她才服下医生认不出是毒药的某种毒药,就这么——死了。她是死于‘自然’因素。”
何顿的心跳节奏沉缓。
“听我说,希莉雅。你想过其他可能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我,或者其他任何人看来,玛歌可不是会自杀的人。你难道想不出别的解释?”
“什么解释?”
“谋杀,”何顿说。
这丑陋的字眼——在其他情况下也许根本不可能讲出来——听来比实际来得大声。感觉是在孩子的秋千、跷跷板,还有沙坑的形影当中发出来的。这话起了奇特的效果。
他察觉希莉雅紧张起来。因为她的头低垂,羊毛般柔顺的棕发拂过他脸颊,他是感觉而不是看到她眼睛瞬间转向两侧,而且好像根本没在呼吸。她再次开口时,用的是耳语的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今晚我注意到的那么一两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
“索——索林?”
“我没说索林。”(不过他是有这意思。)“起了这念头,”他脱口道,“我觉得自己好像疑心重重的猎狗!不过……”
“真希望是他,”希莉雅狂喜般地喘着气。“噢,真希望是他!看着他被吊死,因为他让玛歌受了那些苦!”希莉雅猛摇起头。“我——我也想过,唐。我当然想过。不过恐怕不对。不可能。”
“讲讲看吧,为什么不可能?”
希莉雅犹疑起来。
“因为,”她答道,“我看不出他要除掉玛歌的理由。我看不出任何动机。也许可以说玛歌蛮——对他蛮有用吧。还有太多别的原因!玛歌过世当晚换过袍子,而且毒药瓶又公然摆在架子上……”
“等等!什么袍子?什么毒药瓶?”
“雪普顿医生来的时候,你就会懂的,唐。至于我如何确定不是索林,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我最好跟你讲明,玛歌在那之前自杀过一次。”
(黑水翻搅!今晚他幻想过的隐喻,是来自真切的直觉。)
“自杀过一次,”何顿呆滞地重复道,“什么时候?”
“在她真的死掉之前一年多。”
“那回她是怎么自杀的?”
“服用番木鳖碱。”
“番木鳖碱!”
“对。我知道是番木鳖碱,因为我在书上查过她当时的症状。玛歌发生了破伤风痉挛:会造成牙关紧闭,书上说的。不过雪普顿医生总算救回她了。之后玛歌向我承认了,算是,”希莉雅把头往后一甩。“唐,有什么不对吗?”
“有个地方很不对劲。如果我记得没错,玛歌惟一会翻开来看的书就只有侦探故事或者命案审判吧?”
“呃……不尽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很沉迷手相跟算命。不过她的确是看过命案审判的书。我就不一样。我讨厌看。而且你提起命案审判可真奇怪,因为……”
“事实上,”他在搜寻记忆,“我记得有一回跟玛歌谈到尚·皮耶·范奎的审判。是番木鳖碱的案子。”
“是吗?这我恐怕没研究。不过那又怎样?”
“番木鳖碱,希莉雅,是记载里最最折腾人的毒药。头脑正常的人可不会动念拿它来自杀。玛歌不可能自愿服下!”
希莉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过——玛歌等于是向我承认了以后,虽然她没敢多讲!我觉得索林还真的被吓着了。因为,几个星期内玛歌就起来走动,也开始恢复婚前的丰采、原来的自己,而且还快乐多了,眼睛发亮。一直持续到……呃,差不多到她死以前。”
希莉雅停顿。她的情绪再次大转弯,眼神变得专注。
“你听!”她催促。“别讲话!有人从马路过来了。”